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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赴死的少年(肆)

    瓮城里的恶战仍在继续,霍青虽已抱必死的心,但他并非孤家寡人,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人,即使只有一线生机,仍是要拼死一搏,况且他也并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戎马二十几年,战场上哪一次不是险象环生,又绝境逢春?

    他杀红了眼,身子也早已不堪重负,他虽也修有内功,但他的枪法始终是外家见长,这连番与高手搏杀,实是近油尽灯枯之境了,他银枪挥舞,一个风雷烈火斩,把身旁围攻自己的东岳剑宗三大高手逼退,这才来得及回头一望。

    身旁不远处,自己的夫人也是战得精疲力竭,手上的剑如银蛇翻舞,片刻都不曾停歇,半边脸都染上了鲜红的血,夫妻俩眼神交汇,在这空当相视一笑,只是这笑里有多少苦涩,外人也不得而知了。

    十三骑围成了战阵,把霍家的家眷护在阵中,不断有渴求一战成名的江湖新贵们源源不断地冲击着战阵,在人数远超己方的情况下,险象环生,数度就快撑不住了。

    十大门派大部分的人都被旁门左道五派的人牵制住了,剩下的人里,只有门里顶尖的高手才够资格脱身而出,前去围攻霍氏夫妇。

    北岳乾坤门副掌门孙千军一心只想脱身,去争那杀霍青的头功,可偏偏旁门神机门的高手故意似的,专挑自己围着打,用的兵器也是稀奇古怪,见都没见过,甚是棘手,一时半会也动弹不得,眼见天大的功劳就要被旁人夺得,他是又气又急。

    “混账东西,你们与霍青非亲非故,八竿子打不着,趟这浑水做甚?!”

    他一手双刀甩得眼花缭乱,看起热闹,但神机门的兵器古怪,招招能避开自己的杀着,专挑自己的弱点打,时间一久,更显得左支右绌了,他实在想不通,怎么就招惹上了这帮瘟神。

    “看不惯!怎么着?记住小爷的名号,神机门喷火堂,吕梁,你吕二爷是也!”

    神机门喷火堂堂主吕梁使的是看似厚背刀的兵器,但这兵器古怪,没有开刃,刀身上反而有许多小孔,挥舞的时候能从小孔里喷出火来,打得孙千军措手不及。

    但打得最混乱的一边,还要属青云帮这里,顶尖高手都在与霍青、十三骑交手,次一些的也在与旁门左道等打得不亦乐乎,那剩下的不管是支持霍青的或是要杀霍青的,全堵在了这里。

    除此之外,就是游离于战场之外的,绝顶高手静海,他仍在禅定,身旁就几个小和尚。

    还有,游离于是非之外的江湖不入流高手,罗小满,以及不入流菜鸟叶昙。

    络腮胡刘震也是勇猛,一人单挑七八人,他使的刀都快裂开,但仍没一丝退却,他身旁的兄弟一个个倒下了,就那高个子还在,与他背靠背杀敌。

    他俩杀退了冲上来的一拨又一拨人,不知战到何时,眼前一黑,就要站不住了,刘震凭着本能奋力一挥,挥刀又击退斜刺过来的一剑,等缓过来神时,突觉身后没了动静。

    他回头一看,高个子跪在地上,垂着头,身上被扎了几个窟窿,人已不行了。

    刘震狂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把刀向着接踵刺来一剑的方向一甩,击飞了刺死高个子那人。

    他扑过去,抱住高个子的尸体,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兄弟!”

    身子一软,只觉得胸口透心凉,他背对着先前自己守的那一面,低头一看,身上也被扎了几个窟窿。

    他临死前,挥手向后一甩,还想打出最后一拳,可胳膊没力,垂了下来,他至死仍睁大着眼。

    络腮胡死得悲壮,罗小满别过头去,有些不忍再看,一旁的叶昙仍是直视这一切,内心有了些许波动,不自觉地默默捏紧了拳头。

    “刘兄弟!是我害了你!”

    霍青远远的恰好目睹刘震的死,他大喊一声,胸口郁结,气血上头,一时乱了身法,对袭向自己的刀剑有些招架不住了。

    “快!趁快杀了霍青!”

    不知谁大喊一声,名门正派这边似受了鼓舞,攻势一时气势如虹。

    一方气长,一方气短,十三骑此时也是强弩之末,只剩不到七八骑了,他们虽身战死,但尸体仍持枪挺立,像一道城墙立在那儿。

    霍青自觉大势已去,挣扎着靠向霍夫人身边,霍夫人的剑已破裂,再无战力,霍青把枪插在地上,紧拉住夫人的手,勉强想挤出一个笑容,给夫人一点安慰,可是这笑容好不容易挤了出来,却看起来苦涩无比。

    “好了,丑死了。”

    霍夫人伸手去摸霍青的脸,想擦去他面上的血迹,却越擦越花,他看起来,就像当年那傻小子,霍夫人忍不住想笑,回忆一桩桩地袭来,她终于不自觉地笑了出来,笑得很甜……

    他们对视着,眼里再没其他人。

    名门正派这边,一时怔住了,停下来,手握兵器,却无人敢上前。

    安静得可怕。

    “杀了他,天下太平!”

    终于,不知谁开了口,语气凶狠,一个字一个字,似从牙缝里蹦出的。

    这些字看起来,每一个笔画似乎都代表的是天道正义,但组成完整的一句,却充满了讽刺。

    “呵,说得好像你们代表了正义似的……”

    不知从哪里传出这样一声,如铜铃般清脆,却盖过所有的声音,怼得在场的人都哑口无言,这一声听起来弱弱的,但却让许多人的脸上不自觉的一红。

    罗小满都没想到,这话是从自己嘴里出来的。

    “废什么话,杀!”

    只是短暂的沉默之后,名门正派这些人,一咬牙,提刀持剑,蜂拥而上,就似要把霍氏夫妇生剥了一般。

    眼见两人就要身体受辱之即,千钧一发间,一人轻飘飘地拨开袭向霍青夫妇的天下高手,走到了两人面前。

    这些名门正派的高手只感觉一股极柔的力道袭来,就像佛手轻抚一般,等回过神来,已身在几米之外,手里的兵器早被人悄无声息地卸掉了。

    压制住内心的震撼,定睛一看,那人原来是静海大师。

    静海双掌合十,背对着众人,只是像个故人一般,和霍青夫妇说着话。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这世间纷纷扰扰,皆是人的心魔作祟,一念生欲,欲生红尘,红尘恩恩怨怨,何时能休?你们夫妻二人,与这世间的缘分已尽,何不渡舟而去,归于轮回。贫僧修的本是尘外之事,却反而沾了这世间太多的尘埃,我愿拾起这孽,渡你二人脱离苦海,可愿意?”

    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霍青和霍夫人心里明白,与其死在其他人手上,身体受辱,还不如被静海大师一掌拍死。

    “谢大师成全。”

    霍青夫妇闭上眼,彼此身体靠近,紧握住对方的手。

    “阿弥陀佛……”

    静海把两只手轻轻地放在夫妇二人头上。

    没有一丝痛苦,两人就像做了一场梦,红尘事多,人去灯灭,梦醒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过了许久,静海才转过身,双掌合十,在一片寂静无声中,走到自己的弟子面前。

    “这就死了?”

    不知谁先嘟哝了一句,打破了寂静,接着此起彼伏的疑问声,众人齐齐向霍青夫妇望去,两人闭着眼,一动不动,确已死去。

    只是死得极其安详,就像睡着了一般。

    就在这时,静海那边传来一声又一声恸哭,众人循声望去,静海的弟子,那几个小沙弥哭成一团。

    “师傅圆寂了……”

    静海圆寂之前,把几个小弟子唤到跟前,对为首年纪稍大一些的弟子空幽说道:“为师自知大限将至,今日又种下一孽,如今尘缘已了,现散去一声内功,去往极乐之境侍奉佛祖,你我师徒缘尽,应速回竹林寺,报我死讯,传静尘师弟为下一任竹林寺禅师。”

    一说完,静海就自废内功,随着他的神功散去,容貌一下子老去,从四五十岁的样子,变成七八十岁老人的模样,不到片刻工夫,一代禅师就此坐化圆寂了。

    这才惊觉,世间本是荒唐事,又何来因,何来果?

    这都什么事儿啊,虽然场上都是尸体,血流成河,但这样的结局,仍是显得有些悲剧。

    霍青已死,一切都尘埃落定,望着这一地残骸,众人都似泄了气,十大门派陆续有人离去。

    不知谁又吼了一声:“霍青的儿子还活着!斩草除根,不留祸患!交出霍青的儿子!不然所有人都得死!”

    这一声凶神恶煞的,哪里还有半分名门正派的样子,十大门派、武林正道中,稍还有些道德的,都不屑于再留此地,纷纷跃过城墙,出城而去,但饶是如此,渴求成名、继续团团围住霍家人的也不在少数。

    这已是最后的争得功劳的机会,留下的人都握紧兵器,跃跃欲试,步步紧逼。

    霍家人还沉浸在霍青夫妇之死的一片绝望的恸哭中,对满世界扑面而来的恶意再无动于衷,唯一还活着的那七八骑也是重伤在身,满怀绝望。

    就在众人持械即将逼近的时刻,有一名少年挺身拔起身旁战死骑士留下的枪,从霍家的人堆里跳出,用他那瘦弱的身躯奋力抬枪一指,这一指像指向天下豪杰,又像指向芸芸众生,更像指向漫天神佛。

    “我就是霍青的儿子,霍麟!杀了我,放其他人走!”

    他童声未脱,稚嫩的声音回荡在广阔的城墙间,这一声喊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即使如此,仍显得单薄,甚至有些滑稽。

    勇气可嘉,众人看向那少年,他瘦弱的身躯仍在隐隐发抖,苍白的脸庞因为憋足了劲有些发红,回声还未完全消散,他几乎是握住枪就已经相当费劲,还能站稳,更实属不易了。

    其实还是有人会感到疑惑的,从未想到过,霍青的儿子会是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年,但也没人去细想了,杀了霍青,天下太平,杀了霍青的儿子,万世太平。

    可,真的如此吗?

    那少年当然不是霍麟,是霍麟的伴读,琥珀儿。

    琥珀儿自己也没想过,自己哪来的勇气,他也有些被自己的莽撞吓到了,其实他现在怕得要死,但现在没回头路了,他想的是,要是自己替霍麟去死了,那背后的霍家人也许就不用都死了。

    赴死的少年这样一想,仿佛不知从哪冒出更多的勇气,他的眼神也似乎变得更坚定了些,更没有那么怕了,没那么怕就这样死去。

    他想起,某个夏日陪着霍麟练完武,躺在屋顶上歇息的傍晚,太阳将下山未下,最后的阳光把塞外映得更加红黄,霍麟笑着说,“琥珀儿,你好好练武,等这套枪法学会了,我要是以后继承我爹的衣钵,当上将军,你就当我的副将!”

    琥珀儿天生体弱,别说学会这套枪,他能把枪拿稳就不错了。

    但他还是笑了笑,说一定,咱就此约定好了。

    约定好了,我当你的副将,这一趟我先替你去死了,你以后可要当上将军,一定。

    琥珀儿再没有一丝惧怕。

    他本是早该死的人,当年他父母带着他逃荒,一路从中原讨饭讨到边塞,能活着本已是奇迹,讨到承屿关将军府上,更是碰得天大的运气,霍家不但没赶他们走,还把他一家留下,让他父亲做了门房,可是没多久,父母都相继病逝,霍家人也没有把他一个孤儿赶走,更是把他留下做了霍麟的伴读。

    这条命这样送出去了也不亏,要是能换那么多条人命,算不算能稍微还上了一点霍家的恩情。

    父亲躺在病床上,即将撒手人寰的那刻,最后的一句话仍是:“儿啊,咱家人虽然穷苦,但人生在世,当做大丈夫,不亏不欠,能还的恩情,一定要还……”

    是啊,当做大丈夫,不亏不欠。

    “找死!”

    已有人率先出手,招招狠毒,力求一击毙命。

    琥珀儿挺枪摆好架势,但也是空有架势,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自知这一击他都受不住,也好,一闭眼就过去了,要是能少些痛苦就更好了。

    就在击中的瞬间,旁边一枪扫来,替他挡住了致命一击,他被兵器相击所荡起的气震得向后退了好几步。

    抬眼一看,是剩下的七八骑把他护在身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扑上去与袭来的人正厮打。

    “他不会武功!”

    罗小满惊叫一声,她万万没想到,霍家的儿子竟是个不会武功的少年。

    身旁没有反应,她侧头一看,旁边哪里还有叶昙的身影。

    七八骑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也只挡得几个回合,此时皆已力竭而亡,眼见再无人可救琥珀儿了。

    必杀一剑刺来,琥珀儿避无可避,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叶昙杀来,替他挡了这一剑。

    叶昙这剑挡得可不轻松,他强压住体内翻江倒海的难受感,回头冲琥珀儿叫到:“我叫叶昙!昙花一现的昙!”

    他这耍帅还没帅过三四秒,正派这边下一波攻势已到来,他持剑护住胸前,可哪里挡得住,连人带剑被击得飞出去,与身后的琥珀儿撞到一起,怀里的那本小雅剑谱武功秘籍都被震得飞了出来。

    他只觉眼前一黑,想站都站不起来,旁边的琥珀儿也好不到哪里去,身子骨都感觉被这一撞给撞散架了。

    “你瞎逞什么英雄!”

    此时,幸亏罗小满及时赶到,她挡住了接踵而至的几击,这才来得及回头,咬牙骂了叶昙一句。

    可始终势单力薄,眼见也要不行了,突然,从城墙上飞下一人,以极快的速度,像老鹰衔小鸡一般,一手抓着罗小满,一手抓着叶昙,抓起人就跑,只眨眼工夫,从另一面城墙翻出去,就跑了。

    “爷爷……”

    罗小满也只来得及叫上一声,刚吃了个不知哪派的高手一掌,此时眼前也是一黑,昏了过去。

    罗烟客抓着两个昏过去的小孩,跑得还能比鹰快,也实属不易,他边跑边叹了一口气,都这把年纪了,还要玩命似的逃命,真不让人省心。

    众人被这突然的一幕给吸引走了目光,等回过头来时,发现霍家的儿子也不见了。

    众人茫然地用目光搜寻,可茫茫天地间,还能余下啥。

    也更没人注意,消失的还有神机门的人。

    整个世界渐渐的安静下来。

    大懿朝的皇宫中,皇帝一个人坐在龙椅上,看起来无比落寞,内侍踏着小碎步,急促地入内禀报。

    “陛,陛下,武威侯薨了!”

    皇帝颓然坐倒。

    此夜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