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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血战底柱

    南北三十九年冬十一月,豫州,东瓯,底柱城前七百步。

    天空积攒许久的乌云开始大发神威,雨水从天而降,由一点点的雨丝渐变为豆子大小的雨珠,疾风骤雨扑面而来,好似要将豫州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污渍、泥垢洗刷一空。

    当真正开始面对东瓯人歇斯底里的箭雨时,路青山才真切体会到刚才一营二部的压力。箭矢一根接着一根,仿佛和雨水契合着拍子,片刻不停地落在路青山手扛的长牌上,路青山不用看就知道长牌盾此刻怕是被羽箭射成了刺猬。

    路青山体力并不出众,扛着铜制长牌盾走过两百步就渐渐力有不逮。可他必须咬牙坚持,坚持走完这最最漫长的底柱之路。一旦他松懈下来,不仅自己会落得和自己长牌盾一样的命运,自己的辅兵袍泽也回因为自己的失误而身陷险境。

    阵型因为陷阱的出现而发生变化,为了顺利度过深坑,必须分出一部分辅兵扛壕桥走在云梯的前面,好为后续部队架桥铺路。

    一营一部、一营三部与二营三部分为上下中三路再次尝试攀附底柱城,路青山就在中路云梯部队里,他的身旁是扛云梯、背旗帜的雷二磊。

    以防外围一个辅兵被射杀而使阵型出现缺口,李光先在有充足辅兵情况下安排了内外两层扛长牌盾的辅兵,保证缺口可以随时被填补。

    不断有身边的辅兵发出一声悲鸣后倒下,又不断有另外的辅兵接替位置。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死掉,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箭矢在咆哮,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的煎熬。

    “前面就是深坑了,收缩阵型保证云梯队伍顺利通过。”李光先在前方的壕桥队伍里大喊,风声、雨声、箭矢的咆哮声和东瓯人的嘶吼声迫使他抬高音量发号施令。

    这个深坑宽度略小于先前的壕沟,壕桥也能通过,但壕桥制作时桥宽有限,导致较为臃肿的云梯队伍必须收缩才能勉强在箭雨下通过壕桥。

    率先崩盘的是右路的一营三部,在铺设壕桥时前面的壕桥队伍遭受到了底柱城左侧角楼的猛烈打击,一个空隙、一次失误迅速被无限放大。

    一营三部的千夫长及时止损,抛弃壕桥,收缩壕桥队伍的阵型,壕桥也因而滑落到深坑里。

    在深坑面前犹犹豫豫、止步不前无异于慢性死亡。一营三部的千夫长多次派辅兵前冲拉壕桥都无功而返,前去的辅兵不约而同地化作箭下亡魂。

    “用云梯踩过去!铺云梯!”

    千钧一发之际,一营三部试图用云梯度过深坑,云梯的长度用来横渡深坑绰绰有余,但云梯一旦倒地又抬起,中间的操作太多,面对铺天盖地的箭雨,操越多的作就意味着越多的破绽,就意味着越接近死亡。

    在一营三部辅兵铺上云梯回撤时,阵型拉开的一瞬间,两旁角楼同时发力,用箭矢把一营三部的残阵撕开一个小口子,接着缺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直到最后——一营三部落得和一营二部相同的悲惨命运。

    路青山在二营三部队伍右侧,亲眼见证了一营三部的辅兵由鲜活、焦躁的生命转化为地上绝望、无力的死尸。

    生命是如此的渺小,死亡是如此的无声。

    二营三部成功地度过了深坑,这其中可能有一营三部吸引两侧角楼火力的原因。

    度过深坑后,二营三部和一营一部的脚步放缓下来,既是担心后面的路还有类似于前面深坑的陷阱,也是害怕步了一营二部和一营三部的后尘。

    两个部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底柱城下,李光先吩咐所有辅兵暂缓口气,准备一鼓作气登上底柱城。

    虞庆躲在辅兵用铜制长牌盾围成的堡垒中,拍了拍身前拿盾牌的路青山和雷二磊,压低声线,“会宁的都听着。别不要命地往上冲,别要钱不要命!听见东瓯人的声音了吗?他们要被咱们偷家了,都不怕死得狠!”

    路青山微微凝神,把注意力放在听觉上,有“哗啦啦”的雨声,“簌簌簌”的箭矢声,辅兵急促的喘息声,而掩盖这一切的是城墙上东瓯人的越语声。路青山听不懂越语,但能深切地感受到言语中的愤怒、绝望和无畏。

    “砰”的一声,二营三部围成的盾牌堡垒上部遭受到巨大冲击,随之而来的是把盾牌举高的辅兵的痛呼。

    “东瓯人开始扔滚石了!抗住!抗住!举盾的一定要抗住!没有盾牌,我们都得死!”

    不消几瞬,又是一颗巨大的滚石落下,直接将一个扛盾的辅兵砸死,血肉被石头碾成模糊。旁边有辅兵迅速补位,不难看出他的恐惧和胆怯,毕竟脚下就是刚刚在这个位置、此刻已为浆糊的辅兵。

    李光先似乎抓住了东瓯人扔滚石的规律,“就是现在!架云梯,登城!”

    时至今日,战争中登城墙的方法依然逃不脱蚁附攻城这一核心原理。面对箭矢、滚石等威胁,士兵借助云梯、巢车、行女墙等工具,如蚂蚁攀附在树木一般登上城墙。

    高云山见一营一部和二营三部都已经开始登城墙,不禁觉得胜利在望。东瓯是豫州各越族中地盘最小、人口最少的部落,据他估计总人口不过几千人,而经过毯式扫荡后,底柱城内的东瓯人也不过一千余人,只要辅兵成功登上城墙插上第一面旗为甲申营开好道,拿下底柱城不成问题。

    现在唯一阻挡他闻天子的只剩时间了,高云山仰望头顶的乌云,任由雨水滑落脸颊,暗暗希望林孝穆这个时候可以掉链子一点。

    “甲申营都有!朝底柱城头放箭!为辅兵兄弟争取时间!”

    当辅兵赶到底柱城脚下时,两侧的角楼由于射击角度的限制已经很难对辅兵造成威胁;加上甲申营全力用羽箭覆盖底柱城头,每每有东瓯人想丢滚石或者用铁叉推走云梯,都难全身而退。

    路青山还没有登城,举着铜制长牌,有些心不在焉地抬头看着同部已经上云梯的战友。

    辅兵登云梯只能勉强用长牌挡住上方来阻挡滚石,如果角楼箭矢碰巧射中,那就难逃一命呜呼的命运了。

    正登云梯最上面的是一个会宁隔壁景泰县的辅兵,所谓十里不同音,即使路青山来会宁不过三两月,也可以分辨出来景泰人口音与会宁人口音的分别。

    景泰来的辅兵已经被恐惧吞噬,爬到云梯一半约一丈多高就双腿打颤,摇摇欲坠,哭丧着脸含糊不清。

    李光先在城脚扶着云梯,气急了眼,这种时候掉链子是十分致命的,“给老子往上爬!哭什么哭!再哭就死了好伐!”

    回应云梯下的李光先是星星点点微微泛黄的骚味液体,李光先怔住了,那个往上爬的景泰辅兵也停住了哭腔怔住了。

    景泰来的辅兵往下望,接着一个东瓯人的滚石正正打在他扛着的长牌上,本就双腿无力的他瞬间嚎叫着坠落,就掉在脚下长牌堡垒左侧,离路青山不远,面部朝下,血液四溢。

    李光先呸了一声,头顶的辅兵接着往上冲,他转头看着虞庆,“不许怂!就是干!到了这里退无可退了,你不干,你不冲,你不和头上那帮天杀的东瓯人拼,你就是死!老虞!带着你的人往上冲!”

    有的话是对虞庆说的,有的话是对所有辅兵说的。

    虞庆黑着脸,挥挥手,“四曲的!跟上!登上城楼插第一面旗,一百两银子就是咱们的。”

    二营三部四曲的辅兵渐渐汇聚到云梯附近,刚刚尾随景泰辅兵的两个辅兵都已经坠落在地成为了尸骸。

    虞庆咳了咳,他是真的不想上,蚁附这种事,十个冲难有一个活,可没办法,李光先已经逼到他面前来了。

    路青山身边的雷二磊跃跃欲试,但不断与雨水相混合的虚汗暗示了他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奋不顾生。

    出乎路青山意料的是,一个下巴布满青色胡茬的辅兵推开站在云梯旁的路青山准备第一个登梯,“让老子来!老八他们都死了,不差我一个!”

    路青山有些恍惚了,这个辅兵是以老八为首的混混集团里的。会宁来的混混不服军纪、身体素质也不算好,在几次东瓯的伏击与扫荡里是会宁辅兵里减员最快的。

    雷二磊准备第二个,路青山摆摆手,咬咬牙,准备自己第二个上。

    老虞和他说,打仗打的就是一个信心和勇气,他不畏畏缩缩,勇敢向前冲,也许就不会那么容易死吧。

    雷二磊紧跟着路青山,一次上云梯可以上四个,虞庆等了半天也没有第四个敢上,跺跺脚只好自己往前冲了。

    最后一个会宁混子扛着盾牌一步一步往上登,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登了多远,不敢往下看,他怕自己一往下望看见满地的尸首就失去了往上登的勇气;不敢往上看,他怕自己看见穷凶极恶的东瓯人就心生胆怯。

    “砰”一个滚石砸下来落到他的盾牌上,会宁混子吃痛一声,感觉整个扛盾的左臂失去了知觉,甚至要扛不动这笨重的铜制长牌了。

    他用口咬住右手的唐刀,换手扛盾牌,接着一个更大的滚石砸中他。这一回他没能抗住滚石的冲击,重心不稳滑落云梯,长牌也摔成两块儿。九死一生之际他用右手抓住了湿滑的梯子,口里的唐刀也掉到了地上。

    路青山瞄到了满头污血,竭力拉住云梯的战友,只见战友被石头砸得说不出话来,只微微张口,口型似乎在说“我不想死。救我。”

    路青山把右手的唐刀收回腰间,想去拉他,就在路青山准备曲身时,底柱城左侧的角楼弓箭手在极限角度连射三箭射中了混子的后心。

    最后一个会宁混子终究是没抓住即将够他的手,当他因失血过多、浑身无力坠落时,模糊的残念感知到:原来他差一点就要登上底柱城,原来两丈的高度坠落下来的时间这么短。

    路青山有些绷不住了,他再一次目睹不认识的战友死在目前,短短几瞬,生命如刀残落花,落花笑我太卑贱。

    “小路!不要磨蹭了,快上!你拖一下我们就得全死在这里!”虞庆仰着头大叫,他也看见了同乡的死亡,但他深知这种时候不能停,每一秒等待都是为下一秒的死亡创造机会。

    东瓯人不会因为他们用滚石砸死一个北国人而有任何负担,当家园面临毁灭,每一个东瓯人都化成战争机器,成为底柱城墙的一个零部件,绵绵不断地阻挡辅兵的进攻。

    路青山稳了稳重心,扛着盾继续向上攀登,他答应要帮雷二磊在底柱城墙上插第一面旗,拿一百两银子的,可不能食言。

    又一颗滚石落下,路青山提前调整好长牌角度,卸力使滚石滑落到身体的另一边。

    东瓯人储存的滚石此刻恐怕已经所剩无几,每一次扔滚石都有个大概的间隔,且间隔越来越长。路青山不再怠慢,扔掉长牌,手脚并用飞速沿云梯朝上爬去。

    离底柱城头还有两步,路青山深吸口气,右手紧握唐刀,眼睛死死盯住底柱城墙,他在等待,等东瓯人再一次扔滚石。

    一个颧骨突出的东瓯小伙子冒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有些吃力地搬动滚石想要向下砸去。就在他即将扔石头的一瞬,路青山屈膝弹跳腾空蹦到底柱城墙,右手反手握刀对准东瓯小伙子的面部刺入,刀锋刺穿左侧颧骨下的脸颊,刀锋带着粘结其上的血肉从后脑勺穿出。

    远处高云山十分及时地望到了路青山的身影,“停止射箭!甲申营都有!准备登城。”

    看到路青山成功站在城墙上的时候,高云山内心暗自庆幸,蚁附攻城一旦有人登上城头,后面战友的登城速度会因为阻力的减少大大加快。

    路青山踏上了底柱城墙,稳了稳身子以免掉下去,用力把唐刀从脚下东瓯人的头中拔出,冷眼打量着四周围满的东瓯人。

    很明显东瓯人有些呆住了,一时间没有对路青山发起进攻。但接着有人反应过来,一个同样颧骨突出的中年东瓯人大哭一声,表情由呆滞变为愤怒,哭嚎着举着迟钝的石刀朝路青山冲去。

    路青山低身肩撞中年东瓯人,使中年东瓯人的石刀落空。路青山左手勾住中年东瓯人的脖颈,右手持刀对准他的左侧身刺入,右侧身刺出。

    还没来得及把唐刀拔出,路青山就被一个目测有八尺高的壮汉抱住压在身下,小半个身子直接悬空,城墙上散落的小石子刮得路青山生疼。

    壮汉挥拳往路青山面部砸去,被路青山扭头躲开。路青山想挣脱壮汉的怀抱,无奈力量悬殊过大,完全无法反抗。

    壮汉准备再挥第二拳,一柄九环刀从城头下显露,刀锋一转砍掉了壮汉的小臂,路青山借机踢开壮汉拉出唐刀,掩护身后雷二磊登上城墙。

    虞庆不知道城头上路青山和雷二磊情况如何,只能加快脚步往上爬。此时城头上雷二磊和路青山背靠背警惕地打量着四周虎视眈眈的东瓯人,握紧手中刀。

    “雷爷,抓住空挡就插旗!一百两银子在向咱们招手了!”

    雷二磊点点头,大吼一声,两人同时挥刀朝两边杀开。

    雨势越来越急,雨水混杂着流入辅兵的皮甲、内衬中,再流到地面稀释地上的血水,似乎雨不停止,底柱城的战斗也不会休止。

    在东瓯人的凶猛攻势下,雷二磊和路青山的身位越隔越远,雷二磊那略微佝偻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东瓯人浪潮中。

    路青山仿佛梦回小时候练刀,也是像此刻这样,砍、劈、挑、刺等各种基本动作,不断重复,不知疲倦,不明白何时停下来。唯一有些区别的是小时候砍的是木桩,现在砍的是敌人。

    因为路青山和雷二磊的突破,一营一部那里压力大大减轻,也顺利登上城墙。

    路青山感觉身后越来越多的战友登上城头,但他似乎被雨水淋得神情恍惚,沉沦在战斗中,只是不断地劈砍。

    直到虞庆见他情况不对把他踹倒在地,路青山才有些清醒,抬头看到了离自己四五十步的一面大旗,旗帜上用金丝线绣着“秦山”两个字。

    他再一次见到雷二磊,在秦山军大旗的旁边。雷二磊已经左腿被砍断,四五把武器插在身体里,半眯着眼睛倒在第一面旗旁边,左手依旧虚握着旗杆。

    路青山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雷二磊死前的表情里暗藏一个若隐若现的微笑,微笑下似乎又有几分苦楚,好似对人世的不舍。

    底柱城头上已经不见东瓯人了,满地都是散落的兵器、滚石、羽箭,还有辅兵和东瓯人参杂的尸体。

    路青山有些不解,他仍旧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陷入一种近似于痴狂的状态而无法自拔,只是不断地挥舞手中有些发卷的唐刀,甚至身上七七八八的伤口都无法唤醒他。

    路青山走到雷二磊旁边坐下,他对于雷二磊的死有些麻木,也许早有预料。路青山不再关注雷二磊的惨状,只是呆呆地望着底柱城内:甲申营的战士和辅兵狂热地击杀每一个遇到的东瓯人,包括老妪,包括孩童。

    虞庆走过来用手拂过雷二磊的双眼,“雷爷走好,那一百两银子,我保证给你送到家里去。”

    继而虞庆坐在路青山的旁边,把手里的断刀扔到一边,又开始喃喃自语,“战争里面谁对谁错呢?他们杀了你的战友,只是因为你要灭了他们全族。”

    路青山抬头望天,奔驰的大雨停了,乌云悄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