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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二

    颜龙放了暑假,家里有颜龙和燕燕两个靠得住的劳力,存生两口子更是把一门心思都扑到了卖菜挣钱上。要强的秀荣,菜比谁都拉得多,有时还要去更远的郭河赶一趟集。现有的敞口三轮车马力小,有时菜拉多了,上坡时干冒着烟,车却像个蜗牛一样爬不快。秀荣急得咬着嘴唇给车鼓着劲,恨不得跳下去在后面推一把。有几次把菜拉到半坡里,不是皮带断了就是熄火打不着。效林经常半开玩笑对存生说:“姐夫,我旦像你们两个一样生意好,现在立刻进城换它个新锃锃。而更兴的恁两座的三轮车真的看着美实,有雨棚人坐里头风吹雨淋不到,带马达的恁还不用人费劲把活拿摇把摇,翻斗的能自动卸货,车兜兜还宽敞得很,拉粪做庄稼都美的很。我是跟上人看咧几回爱得很没钱买,末咧你给我垫点钱,我二话不说把烂的踢腾咧转手凑置办它一个。”存生翻着白眼瞪着效林说:“我有没有钱你不知道!你睁眼说瞎话也不看时下!”急性子的秀荣早就被眼前的这个三轮车折磨得够够了,有时看着同行一个个把他们赶超了,她急得在地上搓手拌脚。只要感觉嘴皮像吹气球一样阵阵瘙痒难耐,不大一会儿嘴角便起一串串水泡。她暗自在心里萌生了一个新的计划,那就是赶紧攒点钱换个新车。打定主意后,她的心劲也就更大了。干起活来比个男人还攒劲,存生背都费劲的一袋子莲花白,她甩着胳膊颠到肩膀上就走人。秤杆子提上卖菜算账收钱的时候更是殷勤活泛。一回到家身子挨着炕就完全换了个人,全身上下各种不舒服都出来了,她感觉自己像散了架子一样,浑身上下哪都疼得没处安放。有时,她也照着存生的办法,睡前喝一口烧酒把身体麻痹一下再睡觉。腿困的辗转反侧实在无法安睡的时候,存生就给她点燃一根烟。一个废旧的铁皮盖子放在中间弹倒烟灰,两个人垫着枕头趴在炕上一边抽烟一边拉闲,果然身上能松散许多。

    从此以后,吃罢晚饭秀荣只要摸着肚子说饭吃多了肚子胀,存生便识相地点燃一根烟递给秀荣消胀。秀荣刚开始的时候当着燕燕三个的面不好意思地推托着嗔怪存生,“你凑把我往邪门歪道上领,给我把烟瘾惯出来,叫庄里人看着咧不笑话我。”存生笑呵呵地说:“快抽!没见列锅抽咧半辈子烟谁笑话来,恁天不是还来说义平媳妇也抽老旱烟着呢。纸烟劲不大,你又没有烟瘾,一天光晚上吃饭抽一根谁求知道呢,知道咧也无嫌。”成功把秀荣引领上岸后,存生抽烟也很少挨骂了,他的烟瘾也是越来越大,几乎一天得一包烟。虽然他抽得都是市面上最便宜的烟。秀荣有时看不惯,尤其是叼着烟提着秤杆子称菜时,时常来不及掸烟灰,衣服上到处烧得是针眼大的窟窿。秀荣气上来便一把从存生嘴里夺过烟,撇在地上恨不得踩个稀碎。

    三四亩地里的胡麻燕燕和颜龙基本能割多半。两个娃干活那是一点也不矫情。碾场挑草手上到处磨的水泡和血泡,等着表皮干瘪后皮一撕又跟以前没啥两样。有时候不小心戳破了,咬着牙关把血水一放,土墙上捏一嘬细面土撒上面便完事。颜龙自从上了高中就学着开三轮车了,地里开着中转了几回粪土就基本熟练了操作。尽管颜龙性子良开车也稳重,坡坡洼洼里存生还是不让颜龙上手。想起秀荣那次轻狂随了燕燕,同意她在婷婷家窑背挪车。没成想燕燕错把油门当成了刹车差点酿成了大祸。想来燕燕也是个贼胆大,地里转粪隔几米一挪车她硬是把着个方向盘蠢蠢欲动地要开车。秀荣便不顾存生反对,在一旁指导监督着让燕燕轻踩油门慢慢走。存生总是阴沉着脸在后面唠叨,“你娘母两个瞎子给聋子说话着呢,还不是看……女子娃娃咋木爱把弄个三轮车。你又不像人家颜龙脑子反应灵活,凑恁我不在跟前都不放心让颜龙动车。”存生虽然嘴上骂骂咧咧,最终还是拧不过秀荣母女两个,只能跟在后面大声吆喝指导起来。

    新地方的麦场比在湾里时宽敞。拉着碌碡满场转圈碾压麦子的活儿基本都是颜龙在干,存生趁机便躺在树荫下眯眼打个盹儿。对于颜龙开车他还是比较放心的。王家奶奶拉着一条已经没有知觉的腿,沿着房背后艰难地从后门爬到场边,把拐棍搁置在一边,使劲全身气力一扑拉坐在房背后的水泥台阶上。衣裳前襟和裤腿上沾满了土尘,她似乎全然不见,呆滞无神地目光盯着三轮车在场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新民出事的那天,王家奶奶也及时听到这个消息。自己一个人时她总是重复着同一句话,“唉!老天爷不挣眼睛,咋木不把我这号活不旺的人收咧去?把恁年轻人给留下还有用呢,留着我在世上成咧个废人还要活受罪呢……唉呀呀!”家里人都忙着收麦子根本没功夫搭理她。只要谁给她端饭进门,她便带着哭腔叫嚷起来,“唉!命都拉不住咧还吃啥饭呢。也不把贵平叫来给我把腿好好医治一下,末咧看有老鼠药给一把让我吃咧算咧。西峰他娘不知道忙啥着呢?没良心的也不知道来吧我看一眼,唉呀呀……”燕燕听习惯了,总是面无表情地看一眼便把碗搁下转身离开。颜龙总是扯开嗓门劝说几句,“奶奶,你快好好吃饭,人家都忙着收麦子呢,再说我五大都说咧,你的腿恁是老病没办法医治,又不要你做饭下地,你安稳坐着咧么,一直喊叫着组啥呢。”秀荣听见了就在厨房不耐烦地埋怨起来,“颜龙,你快来吃饭来,老婆子恁是屎怂憋路着呢。说恁么多废话顶个屁用呢,恁不知道把人拖累到啥时候价。天天叫嚷地扬排咱们,你凑不敢开大门,爬出去大马路上连嚎带叫喊,弹嫌咱们一家老小没良心不给人家医治。恨不得全白庙塬上人都知道咱们一家老小不是个人。我一下子咋恁么憎恶来!唉,说起来人一肚子气。”存生听着秀荣数落王家奶奶,目光呆滞地瞪着地面,一口馍馍在嘴巴里翻来覆去干嚼却咽不下去。

    燕燕听秀荣说到王家奶奶去大门外哭嚎叫喊,想起了她埋藏在心里不敢说出口的那个场景。刚搬上来那段时间,存生两口子去赶集卖菜,只剩下她和王家奶奶两个人在家里面。一到赶集的日子,马路上车辆和行人来来往往,牲畜的叫声也此起彼伏。这些和燕燕毫不相干,她只管专注地在本子上练字,随心所欲地写着满腔情绪。多念了几年书到头来还是离不得这片黄土塬。最早打算搬完家就出去找工作,没料到麦子黄了,家里一摊子事似乎也离不得她。而她明明还有自己的梦想和不甘,总不能因为家里需要她就乖乖坐家里喂牛种庄稼,过两年再找个婆家给人当媳妇再以另一重身份干同样的事,就像秀荣和无数农村妇女一样过完一辈子人生。那不是她想要的人生!可是家里仍然那么需要她!如果她撂挑子走人了,万一王家奶奶哪天从炕头上栽倒,身边连个帮扶的人都没有,两旁世人又该说存生两口子钻到钱眼里,没人性连老妈都不经管。矛盾又五味杂陈的心绪压抑的她偶尔喘不过气来。满张纸上乱七八糟地写满了死字,这是她那段时间一直萦绕在脑海里的一个字,与此同时还有各种各样死的方式。上吊、喝药、割腕、撞墙、跳崖等等她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终都觉得这样死的毫无价值。父母供养自己一番不容易,死总得死得其所,至少得给他们换一笔钱让他们往后养老。她想来想去最划算的方法还是被一辆有钱人的车给撞了,最后赔给家里一笔钱。可那也得去城里碰呢,农村能有啥好车?路上穿梭的大多都是三轮车和摩托车。想到这里她竟然全身热血沸腾,竟然把自己想象成要去凛然就义,想立刻马上就去城里,站在新民路或南门十字等机会再下手。像电视剧情发展的那样,或许她会被竹席裹起来也像农村里那些死于非命的年轻人一样,王山沟垴里挖个土坑一填埋。她想最伤心的肯定是存生两口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景她不是没有见过。燕燕转念又想到,万一如意算盘打空了,失手没碰上反而要自己掏钱修车怎么办?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把自己碰的半活不活那后半辈子不就全完了……去他妈妈的个脚把骨!不想活咋就那么不容易呢!她发出了最后一句感慨,“我和我的老奶奶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于是,内心的压抑和矛盾更让她心灰意冷不知所措。她怨自己命运多舛又多愁善感还胆小怕事。索性丢开笔,愤愤地揉捻撕碎了纸抱头坐在台阶上,一任憋屈的泪水滴落,渗进水泥做的沙石里无影无踪。

    天空湛蓝如洗,一阵风吹来,外面的杨树叶子沙沙做响。燕燕尽顾着自己一个人发呆,自编自导着一场滑稽可笑的戏剧。王家奶奶几时出来坐在台阶上她也没注意。直到王家奶奶带着祈求的声腔说:“燕燕,你到底把那有点良心啥,去给我把你五大叫来好好给我看着开点药,我这个腿疼的我实在招架不住咧木。”王家奶奶说着揭开衣襟,“我有钱呢,你大娘给的钱还有几个,看完咧剩下的钱给你买糖吃去。”燕燕听王家奶奶这样说着,心里一阵酸楚,刚风干的泪痕又滑落了下来。她进门取出一片安乃近和几个食母生,端着水给王家奶奶,又耐着性子把说过很多遍的话重复说了一遍。王家奶奶只管带着哭腔“哎吆吆”地呻唤,硬是要燕燕去找大夫来。听得燕燕不耐烦了她便转身进了大房。王家奶奶一边爬一边拿拐棍敲打地面,临近大门又使劲地敲打起大门,嘴里喊着:“救命,谁来把我救一哈,救命来……”燕燕闻声跑到王家奶奶跟前一把夺过拐棍扔到了牛圈门口,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哇”一声哭嚎起来,边哭边拉拽起王家奶奶起身搀着她进屋。王家奶奶用手拍打着地面,手镯碰的嘣嘣做响,带着微弱的气息哭诉着,“我的命苦的呀!老天爷咋木不收我啥?留下我活受罪么!呜呜——咦——”燕燕无声地在一旁抽泣,心里也跟着附和,“其实我也不想活咧,就是不知道咋死呢……”奶奶孙子两个人坐在地上哭诉了一会儿,又挪到沙石台阶上坐了良久,直到外面传来学生放学回家的喧闹声,王家奶奶才开口对燕燕说:“太阳斜过去咧,你怕要给卖菜的早早收拾茶饭呢,卖菜的进门饿得凑要端饭碗。”

    燕燕不敢给秀荣他们学说王家奶奶闹的这一出,更多的她觉得自己那天的想法也有些可笑至极。她笑着打断了秀荣的话,“妈,你不是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嘛!现在日子好咧,谁不想好好享几天福。你们老咧肯定比我奶奶还爱命,我也是的。”秀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饭菜渣子都溅进了菜碟上面,“你还在哪哒呢凑说恁混帐话。唉,不知道我们老咧咋惹人日眼价。颜龙,我们两个要是像你奶奶恁样咧,你赶紧给我们一人买一包老鼠药一罐算咧,或者拉去倒沟里,省得我像你奶奶看儿连媳妇的下眼子。”

    颜龙嘴角一下拉微微一笑说:“你看你说的,恁是你不叫我们好过么,哪哒还有儿把个家老人倒沟里的呢?你们老咧好着呢,我们三个都好好孝顺呢。”存生拍拍秀荣的肩膀笑着说:“听见咧吗!廊沿水照窝窝跌呢,咱儿发话咧,以后有你享的福呢。”秀荣乜斜了存生一眼说:“唉,你妈把你养活大都没见享多少福,我也没想着享他们恁豆腐福,我明朝像她奶奶恁样咧,我凑悄悄买一包老鼠药一吃,你想享福你享福去。”燕燕递给秀荣一个馍馍笑着说:“妈,你看你啥,老咧我们三个都管你呢,把你当老太爷服侍价。”秀荣接过话茬说:“你这是给我塞个馍馍堵我的嘴着呢,把你恁点花花肠子我给不知道。”

    麦场里收拾清干,胡麻和花椒又黄了。秀梅骑着车子从熊渠沿路叫娘家人看戏去。燕燕害怕亲戚朋友又八卦她,她这两年坐家里已经听厌烦了。大多数是些可惜又可怜她念了一番书到头来还窝在家里的陈词滥调。她虽然心有不甘,也不愿意别人在当面同情可怜她,眼窝一软她会忍不住当众流眼泪,所以她尽量避免和人打交道。颜龙闲下来就做作业也不爱去凑热闹,语文英语有不会的就和燕燕一起探讨。燕燕没事就拿颜龙的语文和英语书来读。虽然有些文言文她读得不大懂其具体的释义,但放大声朗读出来确是朗朗上口,从中她能汲取到一种振作起来的力量,有时也能感受到文章表达出的那种悲观愤懑的愁绪竟然和她如出一撤。于是,她总是喜欢一个人走到后院的开阔处放大声抒情地朗读。

    燕燕打小就不爱趴锅燎灶。她宁可跟着大人去地里拉牛打胡基疙瘩,手上磨出水泡都无所谓。也喜欢去山上割牛草、铡草喂牛拉水,凡是男人家驻外的活计她都乐意做,唯独不喜欢做饭。按秀荣的话说,“这个女子凑是野路上来的,上辈怕投错胎咧。女人家该干的她都沾不上边。看将来以后不下个好婆家有她娃受的罪呢。”和燕燕不一样,颜龙倒是脾性温和,里里外外都能拿得出手。早在湾里的时候,他就跟着学和面炒菜做拉条子。他活的拉条面筋道的像牛肉面馆里的拉面一样,咋拉扯面都不容易断。燕燕时常簇拥着要和颜龙交换干活。看见颜龙系着围裙做饭时,王家奶奶就一口唾沫唾出来骂燕燕,“我把你个碎猴精,给娃没啥教头咧教组饭呢。你见过谁家儿子娃娃扒锅燎灶着呢?男人家就要有个男人家的样子呢。看长大娶个媳妇还不让靸踏到脚底哈咧。”燕燕也不甘示弱,用现成的例子怼王家奶奶,“哪条法律规定男人家不能做饭来?恁你咋不说我碎高高还是个厨师呢。我大高高成天天围着个护裙给人压饸饹面着呢,人家和我嫂子现在开的饭馆子生意还好滴很,我大妈每次过来给你卖排的时候,你眉开眼笑咋不说这个话。”王家奶奶见说不过燕燕,又一口唾沫星子乱溅出来,“把她这个碎先人再啥本事没有,嘴头上按着刀子呢,我看你凑学成个嘴儿客。光想着往外跑,明朝个婆家不要咧送回来,我看你大你妈脸往哪哒搁价!”燕燕愤愤地吐着舌头翻着眼窝瞪着王家奶奶。“明朝个”的事情离她还有十万八千里远呢,反正她就是不乐意进厨房,除非逼得没办法。她就爱好干男人家干的能见天日的豁亮活。割草的时候迎着风爬山遛洼全身都舒散。不就出力背草嘛,她有的是力气。给牛添草时趁机上菜园子里揪个葱叶,摘个果梅爬树上慢慢享用,怎么都比伙房里烟雾缭绕,一头钻进去饭不熟急忙不得见天日的强。

    只要颜龙在厨房里,王家奶奶总是要趴在门框边上边叮咛边教导,“颜龙,你可不敢跟燕燕恁个碎猴学样样,你是个儿子娃,学做饭着难不成长大咧真的伺候媳妇价?你两个高高恁是没念出来书当手艺着养家糊口着呢。我娃好好念书,将来以后坐堂当大官,走走站站有轿子坐,听见咧吗?把护裙子脱下叫燕燕来组去……”颜龙揉着案板上的大团面好声好气劝王家奶奶,“奶奶,你坐下去啥!你趴门框边,里头烟雾出来熏得你嗓子干,我把面擀开让慢慢回着就不管咧。”

    自从颜龙去城里上了高中,王家奶奶也像当年给燕燕偷偷往书包里塞钱一样,每周回来或二块或五块十块的每次都给。她还偷偷地背过燕燕和小燕告诉颜龙说:“你可不敢给两个女子反舌卖排,尤其是小燕,燕燕啥,虽没有你给的多,也给出去咧几十块钱着呢!叫小燕知道咧嗞哩哇啦可闹活我呢。听见咧吗?出门在外,你要把自己顾及好,再啥省,吃饭可不敢将就。再不行,胜利馆子你又离得近,放学咧去他那吃一碗饸饹面。让我这下回来给胜利安顿……”颜龙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花王家奶奶的钱的。周末回来他就买点酥馍啥的带回来给王家奶奶吃。胜利的饸饹面馆就在颜龙学校附近,他也从来都不去那里吃饭,他觉得秀荣的话有道理,“虽然说是个家人,但是人家一碗一碗地做出来是为咧卖钱来,咱们吃咧不给钱人家心里不舒服,人家把咱们钱收咧咱们又不受殷,还不剩不去占恁个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