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其他小说 » 马道河的故事 » 目录

目录

    1

    今天周六,按惯例,周晓芳要带着孙女陈向南进城度周末。

    去城里度周末,在全村乃至马道河来说周晓芳是先行者。农村人没有周末,农忙和农闲呢也只是相对而言,稻田麦地伺候好了,还有菜地,鸡鸭猫猪狗,整理农具制作酸菜鲊菜等等,似乎永远没有闲着的日子。

    那年修缮房屋时丈夫老陈意外去世安葬后没几天,儿子陈邦国和儿媳向丽就返回了广州打工。她没有时间悲痛,急切要做的就是尽快完成她和老陈共同的愿望,把房子修整好。

    村民们攀比较为严重,只要有一家盖了楼房,其他的村民不甘落后,就是没钱也会想法设法,东挪西借,也要盖起一栋来。

    周晓芳不喜欢这种被人称呼为小洋楼的房子,还是迷恋用泥土垒成的瓦房,冬暖夏凉。

    她这座明三暗六的土墙瓦屋差不多经历了一个世纪,修缮少了老陈这个帮手,她独自一人招呼着工匠们忙里忙外,累死累活,她心里盼望着早点按照之前和老陈商量了好久才确定的装修风格的房子能尽快呈现在自己眼前,尽管每天累得腰酸背痛,有这个信念在支撑,她没觉得有多少苦累的感觉。一个月后,房子翻新装葺好了,内外全然一新,屋内统一白墙白地板,又用淡蓝色的瓷砖贴上地脚线,地脚线上再镶上深紫色的花边,整个墙体便泛着明亮的光芒,使原来昏暗的老屋焕发出迷人的色彩,很是宽敞、素雅。

    远远望去,整栋房子在众多村民小洋楼的烘托之下,显得古色古香,瓦片青黛色,四角挑檐冉起,就像四条首尾交错腾飞的蛟龙,在树木的掩映中,肃穆,不失威严。

    完工那天,她抱着老陈的遗像,在房子里,每一个角落走了个遍,嘴里对老陈唠叨着,说房子按照我们商量好的样子分毫不差地装修好了,你验收一下,看满意不。她并没有因心仪已久的新房开心,抱着老陈的遗像,生怕他漏看了哪怕一丁点的地方,就这样边走边说陪着老陈的遗像流了半天的眼泪。直至猪圈的猪嘶叫声起,她才急急忙忙去伺候着鸡鸭狗猫猪。等到她忙完,拖着沉重的双腿进得门来,感觉诺大的屋子一下子变得黑洞洞的,冷锅冷灶冷板凳,还要做饭洗衣,她一下子瘫倒在地,好半天,眼睛无力地扫瞄到墙上的挂历,星期六三个字陡然在她眼里放大。

    奶奶的,房子整好了,儿子也结婚了,老娘已经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事了,自己凭什么还累死累活的?为什么农民就不能像城里人那样度度周末?为什么就不能放松一下自己?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强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喂猪狗鸡鸭鹅猫时在想着这事,做饭吃饭时琢磨着,洗完衣服后她躺下来就决定了。老娘豁出去了,眼不见心不烦,明天去城里转转。第二天一大早她真的搭车去了城里,进了城先吃早餐,在一家小吃店买了一屉小笼包,一根油条,一碗小米粥,本想学着城里人很悠闲很斯文地慢慢吃,但动作和臆想不一致,平时习惯了争取时间多干点农活,还是胡吃海塞一下子就吃完了。然后就在街上乱逛,到处都是人,满街都是车,看得眼花缭乱,逛得四处茫然,走得两腿酸痛,她心里骂,娘的,不干活都这么累!难道是自己老了吗?!她在马路边花圃的水泥沿上坐下来,脑中懵懵然,一直坐到了中午,起身走到车站,买了一个大面包和一瓶矿泉水,一边啃着面包一边想,该喂猪狗猫鸡鸭鹅了,地里还有草没拔呢,走之前怎么没看看稻田里还有没有水呢,一时想得不得安神。而后她有些明白了,农民不是不想休息,而是放心不下。吃完了面包,喝完了水,看着车站进进出出的人,脑袋发晕,就打起盹来,醒来后发现时间差不多了,就买了车票回到了家里。家里一切依旧,鸡鸭该下的蛋一个没少,猪狗猫和往常一样,稻田的水也没有少。妈妈的,想休息想度周末想放松一下,原来就是这么简单,于是,心情就好了起来,完全忘记了疲惫。

    自此,每周她都去城里转转,调节一下心情,后来,儿子结婚了,后来,儿媳向丽回来生孩子,就暂停了,再后来,孙女陈向南三岁了,就又开始度周末了,带着孙女逛公园、游乐园、书店,婆孙二人那是相当的惬意。

    不过,后来,她发现,一到周末,马道河边的公路上,多了一些车,山里多了一些人,一问,才知道是城里人来乡下度周末的。她心里呵呵呵地笑了一阵,这挺有意思,农村人往城里跑,城里人往乡下钻。

    2

    天刚麻麻亮,周晓芳就起了床,昨晚她很有些胡思乱想,睡上一觉,醒来倍觉神清气爽。现在她不是纯粹地想去度度周末,而是在憧憬着一种邂逅,一个期盼已久的偶遇。

    她打开大门,厚重的门板压着门轴发出悠长深邃的声音,吚~~吖~~,细丝丝地撕破黎明的寂静,刺进天穹,似乎有余音绕梁绵延不绝之感,标示着崭新的一天开始了。

    当初就这个大门,她和老陈磨了好多次嘴,老陈说大门就买不锈钢的,她不同意,说不锈钢大门和土墙搭配起来土不土洋不洋的,在农村,只有木门摸着有手感,有宅院的气势。平时老陈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很少和她磨牙的,一般是她说了就做,老陈在背后默默支持。她本来可以不照顾老陈的想法,做了就行了,但她没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直到老陈心甘情愿点头,她才用手指戳着老陈的额头摆出一副胜利的派头说,幸好你这个榆木疙瘩没有进水。她把这个说服的过程看做是夫妻间的情趣,这么大一座房子,冷冷清清的,只有他俩,老陈话不多,不找点话题屋子里的空气都是实心的,为有些事斗斗嘴,既有乐趣又消除了他心中的芥蒂,两全其美。她又请了做镌刻的师傅,在一块厚实的木板上刻上“陈府”二字。老陈看了又说这太张扬了,一个种田的农民,什么府不府的。她这次没有二话,应允了,就留下了一个“陈”字,把刻字的木板镶在了大门的门额之上。她不是显摆,就是想让儿子陈邦国每次回家都要看看,提醒他,无论他走多远,他还姓陈,这儿才是他真正的家。

    “喵~呜~唿~”一声猫叫,听声音就知道麻猫丫丫又抓了兔子回来了,发出老虎腔般的低吼,在呼唤着自己。果然,麻猫叼着比它体型大很多的野兔,正用邀功似的眼光看着自己。这猫成精了,自从去年给了它一块野兔肉吃了之后,几乎每天都能衔一只兔子回来,有时会是一只野鸡。

    兔子在拼命挣扎,她走过去,抓住兔子的耳朵,猫松了口,她看了看,没伤及到兔子的皮毛。她一只手提着兔子,一只手伸向猫,猫就跳上她的胳膊,她兜住猫拥在怀里,转身进屋,把野兔塞进笼子里,笼子里已有四只兔子在里面不停地左冲右突,上蹿下跳。

    然后,进去厨房,在橱柜里拿出一条咸鱼,塞在猫嘴里,像对待孙女陈向南一样,无限温柔地说:“丫丫,吃吧,吃吧,明天继续努力哦。”麻猫丫丫欢快地“喵”了一声,跳下来,蹲在地上呜呜呜地大快朵颐。

    这咸鱼属于海鱼,是她让儿媳向丽从广州买回来的,专门用来犒劳它。这是村上头的王婆子告诉她的,王婆子说有生命的东西都有灵性,你怎么对它,它就怎么回报你。她接受了王婆子的观点,孙女上学后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没人说话,孤独繁忙,每次在喂养这些猫狗猪鸡鸭鹅时,种田种菜时,只有是有生命的东西,她都会很认真地和它们说说话,她相信它们能听懂自己的话。就像电视里说的,种香菇时开音响,香菇都会长得快一点。王婆子的话灵验了,即使她知道王婆子说的毫无事实依据,但用心的说法是对的,就像陈邦国和向丽回来,向丽要是做事马虎一点,陈邦国就说,你是用脑做事的啊,要用心,你懂吗?用脑做事只能把事做对,用心才能把事做好。周晓芳虽然觉得儿子说得对,但生怕引起向丽反感,两人会闹不愉快。私下里安慰向丽说,陈邦国就是一张嘴,别在意。向丽哈哈一下说,没事,在厂里他也是这样说同事的,那种认真的样子我都觉得好笑,他是处女座的,什么都讲究完美。周晓芳对星座几乎一无所知,看向丽没有不高兴,也就放心了。

    这麻猫现在成了家里的功臣,她和马道河街上开餐馆的吴老幺达成口头协议,每只兔子不论大小,50元一只,条件是只许卖他,可以不定时交货。几年前,家里的一只黑狗,也时常抓一些狗獾兔子甚至是麂子回来,有次竟然抓了一只灵猫,灵猫是国家保护动物,黑狗叼着回来时,灵猫受了伤,她只好把它送到了野生动物救助站。这黑狗不光咬野生动物,被惹怒了也咬人,后来不知道被谁下了毒药,死状惨烈,她心里难过了好几天。

    “今天可以交货给吴老幺了。”她高兴起来,麻猫丫丫几乎每月都会给自己带来一笔固定的收入。整条马道河很多人进城了和去外地打工,留下一些老弱病残就没了人祸祸森林,也很少有人抓野生动物,现在已泛滥成灾了,如果没有这只猫,她地里的豆苗青菜早就被野兔啃光了。那个时候,什么野猪野兔之类的还没有列入保护动物,每到秋季,森林派出所就会发枪给一些老猎户,指标性地猎杀一批,以减少对农作物的破坏。马道河街上其它餐馆的人找过她,说60元一只收购野兔,都被她拒绝了,说就是一百元一只也不卖,她与吴老幺虽是口头协议,但说话算数,一个唾沫一个钉,必须遵守,这是她对自己“订单”的承诺。

    今天要进城了,她给所有的鸡鸭猪猫狗提供好食物,并且还喃喃地和它们说了一会儿话,算是做短暂的告别。平时在家,孙女上学了,没有人和她说话,她习惯了和这些动物交谈,它们是她的伙伴,也是支撑她的希望。

    “旺财,你好好看着家,不要让鸡吃了我地里的菜哦。”她一边推出一辆三轮单车,一边对摇头摆尾尾随她的黄狗说。单车是五彩斑斓很艳丽又很小巧轻便并且后面带斗的那种。这辆三轮单车是她专门送孙女上学而买的。因山路崎岖颠簸,她担心孙女被颠出车斗,别出心裁,请人用白亮的不锈钢管做了一个四方的棚架,焊接在车斗上,并在架子的一面开了一个小门,方便孙女进出,看上去就像一个囚笼。

    陈向南由小门钻进车斗,车兜里用毯子铺好,陈向洋坐躺坐在里面,舒适多了,不用担心甩出车外,遇到下雨,或者是寒冷的天气,钢架外罩上雨布,即可以遮风避雨,又可以御寒。

    周晓芳把兔笼子放在车斗架子上绑好后,伸手摸摸黄狗旺财的头,又蹲下身抱了抱它的脖子,松开手,它就跑到家门口,坐着,目送着婆孙俩远去。

    周晓芳家在山脚下。

    山的那一边是城,城的这一边是山,山的对面还是山,两山之间静静地流淌着一条如小溪般的小河,名为马道河。河沿两边,是一片片落差很小的梯田,一块砌叠着一块,鳞次栉比,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壮观,但比较养眼。马道河的西边山脚是一条公路,傍山开辟而成,依偎着山体,缠绕着梯田,顺着河道延伸。河的东边是一条马道,实质上就是两米多宽的石板路,顺着东边的山脚沿着梯田蜿蜒而去。河西面的公路旁、东面马道边,卧着山脚散落着一绺的村庄,原来都是低矮的瓦房,现在大多盖上了楼房,楼房都是清一色白白的外墙,装饰着点缀在青山绿田,犹如一幅写意的山水画。

    周晓芳踩着三轮自行车,行进在马道上,马道两边长满灌木和青草,远望去,不见马道,也不见自行车,只觉得她在山水画中漂移着。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周晓芳呼吸着仲春清澈的新鲜空气,心情绽放开来,不觉哼起了她年轻时代的歌。“呵呵呵,呵……”每次她哼这首歌时,坐在车斗里的陈向南都会咯咯咯地笑上几声。这是老陈生前唯一能唱全并且没有跑调的一首歌。他五音不全,一副破嗓门,不知为何,却能把这首歌唱得字正腔圆。周晓芳心里明白,他不善于表达,什么事情都让着她,这首歌也算是他对自己的表白吧。

    “今天怎么早啊?”路过陈大玉家门口,她以为周晓芳送孙女上学,站在屋檐下像往常一样嚷了一嗓子。陈大玉70多岁了,和老陈同族,但陈大玉辈分极高,高老陈五辈,不好称呼,一般不叫,只在特意时刻别出心裁叫她太太奶。这个太太奶总共育有三个女儿,小女儿还在上小学时老伴就去世了,独自一人把三个女儿扶养长大,都进了城,又先后结了婚。看她孤孤单单一个人,三个女儿商议一番后分摊费用,在老屋旁边建了一栋三层的小洋楼,姐妹们就把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交给她带。三个女儿五个小孩,大的读小学,小的也会跑了,一大群,她没法细管,一天到晚,屋里屋外、马道河边,都充满着她训斥叫骂的声音,响彻田野山间。但她的叫骂似乎大多数时间丝毫不起作用,就任由他们打架哭闹,上窜下跳,傍晚才像赶鸭子一样,挥舞着树枝条,吆喝着,把外孙们赶到马道河里,让他们疯闹够了,洗干净了,又吆喝着,赶着他们回屋,做晚饭,伺候着他们睡觉。这种“放养”的方式,倒是把外孙们养得皮肉紧实,骨骼精壮,很少有得病的。现在外孙外孙女们也结婚嫁人了,有了小孩,又想着把小孩送回马道河让她带,但看她年龄大了,又有些邋遢,就断了念头。

    现在陈大玉守着空荡荡的楼房,独老在家,农田伺弄不动了,平时种种菜,喂一头猪,养一些鸡鸭。待女儿、外孙们回来,杀鸡宰鸭,弄得鸡飞狗跳、满地鸡鸭毛,生怕招待不周,以最大限度保证女儿外孙们吃好喝足。等到她们要离开时,她就把一些腊肉啊薯豆啊青菜啊,凡是她有的,用不同颜色的袋子细细分装好了,生怕分配不匀,以防混淆,然后按袋子的颜色,塞满他们各自的小车后尾箱。

    他们像燕子一样飞回来,叽叽喳喳一阵,又像“强盗”般把她种养出的东西“抢劫”一空后,就叽叽喳喳着飞离而去。俗话说,十个女儿九个贼。她挂念着这些“贼”,每次都竭尽所有倾囊相送,担心给的东西少了,这些“贼”不惦记她,把她忘了,让她们失去了回来的动力。这是她认为自己现在唯一存在的价值和活着的意义。女儿女婿和外孙们有时会给她一些钱,她仔细收起来,等到节假日,以红包和祝福的方式又给回了女儿孙女重孙们。女儿外孙们临走之时,每次陈大玉站在门口笑着目送着他们,刚刚还热热闹闹的,欢笑声塞满了整栋屋子,恨不得把屋顶掀翻,但一下子变得空旷死寂,像做梦一样。她呆呆地望着女儿、外孙们离去的方向,尽管他们早不见了身影,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挪不动步,笑脸凝固,不觉老泪纵横。直到站得腿发酸了,就抹着老眼,回到屋,看着墙上的挂历,认认真真地估计着他们下次回来的时间。

    周晓芳多次劝说陈大玉进城,和女儿们住一起,说女儿在哪,哪儿就是你的家。陈大玉反驳说,哪有这样的道理,妈在哪,哪儿就是她们的家。马道河是陈大玉的家,也是女儿们的家,他们不回来,她就独自一人守着空荡荡的家。城里是女儿生活工作的地方,她尝试去待过一段时间,想把那里当作新家,但总感觉自己是个累赘,意念里已没了家的味道,就又回到了马道河。你都七老快八十的人了,还家的味道,家是什么味道?!周晓芳有时听她絮絮叨叨地没完,就嘲笑她。家是什么味道?陈大玉心里很清楚,但脑袋里糊涂,但说不出所以然,心里很不是滋味。

    “走,一起进城去看你女儿外孙们咯。”周晓芳踩着车没停下,也没看她,甩出去一句。

    陈大玉听她这么说,又向往又惆怅,呆了一下扁了扁嘴,准备转身进门,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望着周晓芳离去的方向,大声喊了一句:“芳啊!南南长大了呢,还用笼子装着。”

    周晓芳走出很远了,但寂静的山野还是把陈大玉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愣了一下,忽地刹住车,跳下车来,问:“南南,这车不好吗?”

    陈向南茫然看着她,摇摇头,马上又点点头。

    她明白了,陈大玉说的是对的,孙女长大了,有想法了,为了孙女的自尊心,是应该换辆车了,不能再用笼子装着了,孙女的同学可能就是笑话她了。这车是陈向南上学前班时买的,已有快三年的时间了。去年她准备买一辆三轮摩托车的,但价格贵,最主要的是,骑自行车可以锻炼身体。现在这年代,不运动不行,生活好了,像心脑血管、糖尿病这类的富贵病就接踵而来,原以为劳动可以算作运动或者是锻炼,但马道河有几个人都是在劳作中脑溢血中风死去的。麻烦的是痛风,痛的什么活也干不了;最惨的是中风,病情重了,除了意识,什么活动能力都没有,有的甚至是意识都没有了,跟植物人一样,还得让人伺候。听别人说,得了中风失去了活动能力,医疗费用大不说,还治不好,关键现在大多是独生子女,没人照顾,久病床前无孝子,所以在医院,据传说放弃治疗子女拔管的事屡有发生。

    闻病色变、兔死狐悲,这几天老是充斥着她的大脑。

    “吴老幺,我这车你要不要?”到了街上,她把兔子交给吴老幺后问。

    “要,要,这车这么新,多少钱?我平时去菜市场买菜用得着。”吴老幺一边说,一边掏口袋。

    “你看着给。”

    吴老幺抽出三张大票递过来给她。

    “用不了那么多。”她只接过两张大票。

    “我就爱和你芳姐合作,不光人漂亮,还爽快!”吴老幺推着车呵呵呵直笑。

    “去你的!”简小芳大笑一声,挥手离去。

    她心里很有些不舍得这小三轮,这是她意识中唯一能称作锻炼的工具,以后没时间锻炼了,病痛和死亡是不是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但为了孙女,其他的顾不上了,这次进城必须买一辆农用摩托车,即可以送孙女上下学,又可以搬运东西。

    马道河距离市区40多公里,沿着山路蜿蜒盘旋而上,再下去出了山就是平原,贴着平原边的山脚,往前10多公里就到了市区,历时近一小时。班车司机是陈姓两兄弟,是马道河下游的漳河人,陈家在这一带是大姓,和周晓芳丈夫老陈是同族,只不过出了五服,彼此没走动,但相互之间熟识。

    “嫂子,你坐在前边来。”今天开车的是陈老二,见到周晓芳后热情招呼她坐到副驾驶位置。

    “你现在不跑广州了?”周晓芳有点晕车,能坐到副驾驶再好不过,她抱着孙女坐了过去。见到陈老二她觉得有些亲近感,因为他经常跑广州的长途,儿子陈邦国在广州打工,再加上陈老二和儿子是高中同班同学。

    “跑长途很累,就和我哥轮流跑,邦国没回来?”陈老二随口问她。

    每逢有人问儿子,自己的心就像蚊子叮了一下,有时又痛又痒,有时虽然不痛不痒,但总觉得不舒服。

    “麻烦你有机会遇到邦国,说服他回来,不要说是我的意思。”周晓芳淡淡地回了一句,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会听父母的安排,但或许能听同学甚至是同龄人的话。

    “好,这没问题。大嫂,广州是大城市,邦国在那边待久了,已习惯了城市生活,回来马道河不一定待得住,你可以在城里买套房子,现在这边发展得也快,大把机会。不要一定让他回乡下。”陈老二跑广州时间长了,坐他车的人不是打工的,就是小商小贩带货做生意的。

    他比较了解这些出门在外的人的想法。

    她看了陈老二一眼,他的话似乎在哪儿听过,怀疑陈老二是不是知道点儿子的什么想法。但从他的神情,看不出什么异样。

    “农村没什么不好的。”她固执地说了一句。

    “是呢,听说你做得很好,只要能干敢干,什么事都能干得风生水起,但马道河只有你一个。”陈老二笑了起来,“大嫂,现在出去的年轻人对农村既爱又恨,爱的是这片土地和空气,恨的是无法带给他们想要的生活,得需要时间调和。”

    陈老二的话,像一根刺,扎着她的心,但仔细想想,又不无道理,或许,儿子就是这么想的。

    “放心吧,大嫂,邦国在外边闯够了,闯累了,迟早都会回来的。”陈老二看她不做声,安慰着她。

    她不再言语,心里说,马道河也有人在广东定居不回来的。看着车外,山色一片翠绿,点缀着一簇一簇红的、白的、粉的野花,随着车在盘山公路上的行进中旋转着。美丽的景色,无法描述,只能欣赏或陶醉,即使描述出来,看的人或是听的人,可能是一人一景,就像自己和儿子一样,对于农村会有不同的感受吧。

    她默叹一口气,干活劳身,闲暇劳心,时光就像在割韭菜,压榨着自己永不满足的欲望。之前,周晓芳算是比较懂得生活的人,只是随着年龄的逐渐增大,审视自己时就有了困惑,困惑之下产生了惶恐,惶恐之中不由地在逼迫自己。

    她开始怀念以前的日子,因为有老陈,多少能弥补儿子远离的空落落的心情。老陈死后,她几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目的是让儿子回到自己身边。

    从那时起,她制定了新的计划,只要孙女不反对,就会取消周末,没日没夜地劳作,努力向着自己的计划迈进。她一直认为自己很坚强很乐观,似乎无所不能,但现在感到有些力不从心。老陈只能活在心里了,她眼巴前,有些形单影只,随着时间的流逝,感觉计划实施起来,很有些吃力,她需要一个帮手,每次这么想的时候,有个身影时不时冒了出来,有时自己也会为之吓一跳。

    这个身影许多年前几乎是她的全部,而后随着他的离去和老陈的到来,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了。但老陈从自己眼前消失了,那个身影又鬼魅般飘进她的脑海。她以为这个身影会永远消逝在她的世界里,有一天偶尔听人说起他来,说他早就下岗了,在家带孙子。自从得到这一消息后,一旦闲下来心里就没有再平静过,为了更好地遗忘,她拼命干活,迫使自己不要有丝毫的闲暇时间来胡思乱想,但就是这样,还是阻挡不了那个身影的迫近。这样熬了一段日子,那个身影怎么也甩不掉,她不得不妥协,接受现实,既然不能相忘,就只有重新拾起,迎头面对。

    她这才开始琢磨起来,她羞于向人直接打听,重启记忆,就从他的结婚时间估算他孙子的年龄,应该和自己孙女年龄相仿,孙女最喜欢去书店,他孙子是不是像孙女一样,也喜欢去书店呢?城里最大的书店是市购书中心,如果两人真的有缘,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亦或会再次相逢。如果真的不能相遇,就说明与他无缘,自己干脆就断了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