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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半生情缘

    帝王之家,妻妾成群,后宫三千。有人争,便有人落。我一直觉得,这都是正常的。

    在这宫墙之中,放眼望去尽是寂寞与不甘的人,只要有一个两个斗起来,便全都开始争,谁都逃不过。

    十一岁那年,母妃看着院子里的花和我这样说。

    我知道母妃也争过,比如那年初冬,她穿着一件粉嫩单薄的衣裙,特意去了风雪正盛的梅园赏梅。比如贤妃病重前,她特意嘱咐我别再跟三哥一起玩。

    我也知道,母妃争输了。怡贵妃病逝不久,母妃也生了急病去了。得到这个消息时,我还穿着十二岁生辰母妃亲手绣的衣裳,手里还拿着一篇刚被太傅夸赞了的策论。

    父皇在母妃入葬后召见了我。虽然不常见到他,我却能看出来,那黄袍之下的憔悴。

    他大抵也是有些伤心的吧。只是不知他念的是我的母妃,还是曾经盛宠却一朝病逝的怡贵妃。

    父皇说了几句安慰之语,便叫我退下。我没有走,仍跪在地上,提出随军剿匪的想法。

    父皇有些惊讶,却还是同意了。毕竟我已年满十二,不再是垂髫之年,毕竟我只是妃所生,外家在朝上寥寥无名。毕竟南方连年战乱,恶匪又起,国家需要将才,而父皇需要一个会打仗的儿子。

    “出去练练,也好。”

    就算死了,也没关系。我想。

    随军的想法并不是一时冲动。我想离开,离开这今天有花开,明天就有花落的深宫。离开这永远尊卑有序,看不到路的深宫。

    我也想争,想争母妃没有争到的东西。

    出宫前一晚,我从皇子所里跑出来,跑到母妃的宫前。也许我还有些不舍与害怕。不知道这一走,我还能不能回来。

    少时我以为,我会就那样默默无闻地在母妃宫里长大。

    可惜,我还没长大,她已经去了。

    我擦干眼泪,往回走,在角落,遇到了一个小女孩。她不是我那个贵为嫡公主的妹妹,应该是前几天才入宫的,外姓王安南王的女儿。

    安南王率大军在南域打了多年的仗,国家大半军权都在他手里。太后怜惜他的家眷,便让他送了个嫡女进宫“暂住”。

    那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蹲在角落里哭着,脚边有一盏坏了的灯笼。我看了一会儿,走上前蹲下,问她为什么哭。

    她抬起头打量了下我,大概也没认出穿着内侍服饰的我。

    “因为灯笼的光,争不过尊贵的月亮。”

    “一定要争吗?”我问她,又像是问我自己。

    她没回答,埋下头去。

    我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后,听到她糯糯的声音。

    就算不争,也要熬下去。

    熬下去,先有出路,才会有争的机会。

    这是这五年来我对自己说的。

    江北剿匪剿了五年。这五年来,我一直冲在前线,把命悬在裤腰带上去拼。因为我知道,这一仗若没有出头,那我永远都会是一个无人在意的七皇子。

    剿匪结束,而我也终于在朝中排在安南王之后的武将——夏将军面前得了青睐。我还在这五年的出生入死间,交到了一群至交好友。

    前朝丞相的嫡孙、御林副将的侄子、出身市井却天生将才的屠夫儿子。战乱年间,能战就能出头的机会,并不只有我想到了。

    因为拼下了一身军功,班师回朝时父皇在朝上重赏了我。看着周围大臣欣赏又复杂的目光,我知道,我终于被看见了。

    我有时候也会羡慕,如果外家得势,如果母妃能争,我是不是不用如此险中求富贵。德妃的儿子四哥在前年成年出宫建府,因主持赈灾一事,得了个贤王的名声。皇后的太子因为在父皇生病时不辞辛劳地侍疾,更让父皇怜爱。

    德妃盛宠多年,母家借势成了为扬州新兴的望族。皇后把持中宫,国舅也升官至礼部尚书。

    这宫里的荣宠,从来不是只福泽到了一人的。

    因为尚未及冠,我便还住在了皇子所。去太后宫里请安时,我又看见了那个女孩。她已经被封了朝云郡主,十二三岁的年纪,比初见时显得更稳重,一举一动都挑不出错,不像当年抱着灯笼哭鼻子的小丫头了。

    安南王那一仗还在打着,听说现在形势并不好。不知道现在的她,是在争,还是在熬。

    剿匪之后,我在一个闲职上安静了三年,等到了出宫建府的一天。有了自己的府邸,就能更方便地培养自己的亲信。而三年前挣下的军功,让匪乱再起时,父皇想起了我。

    提携我的夏将军去年因勾结北凉死在了边疆。我知道这里肯定有蹊跷,因为夏将军一家死后,朝中武将空缺,父皇任命了一个夏将军手下的副将,而我见过那副将与六哥母家的一个院士一起吃酒。

    皇子大都成年,而父皇的老态也比前几年更显,大家都在蠢蠢欲动。我有时候想,若是夏将军将早一点自己女儿送进宫中,是否就不会因“叛国”而亡了。

    但也许不是所有人都想用这一条路争富贵。我突然有些欣慰,又有些惋惜。

    再次剿匪,我带上了屠夫家的儿子。这小子是真实诚,也是真有将才。他跟我说,他早就看上了隔壁村的小花,如果这次回去升了职,就上门提亲。

    我笑他,男儿应志在四方,怎么这么早就被儿女私情绊住。他反驳我,先成家,后立业,先有了家,才有人陪着你去争。

    他这几句话让我在夜里翻来覆去想了许久。我从没想过家,因为我从不知晓家是什么。那座深宫是我的家么?还是娶妻生子之后,才算有家?

    父皇有后宫三千,他,有家么?

    可是谁的家里,又都是争斗呢?

    剿匪只是个幌子。我真正的目的,是借着这次来江北剿匪,查清礼部尚书勾结江北知府的贪污一案。

    江北知府这几年秘密在京购了几处大宅,真正住在里头的却是尚书那新晋侍郎的远方侄子和皇后姨母那准备春闱的孙女婿。

    这是我离京前,六哥在与我喝茶闲聊时不小心透露给我的。

    这一案,牵涉的不止是尚书与知府。我知道除麻要快,掌握证据后我连夜回京,带着一封奏折直接进了宫。

    之后,龙颜大怒,父皇命大理寺彻查。牵一发动全身,树倒猢狲散。各方势力都在等着这个时候。很快,知府自缢,国舅礼部尚书卸任下狱,还扯出了许多旧案。皇后父亲左宗正大人上书请辞,牵涉贪污的大小官员都被罚贬了一通。

    皇后禁闭于宫中,太子披发素衣于殿前求情,却在第二天被收回了太子玉印。

    东宫变天了。

    又过了不久,皇后急病去了。太子自请退位,去了皇陵守陵。我记得以前一起在国子监读书时,太子哥哥一直就不喜欢听太傅讨论政事,却爱跟着教书画的先生谈论山水。

    之后,父皇时常与四哥和六哥讨论政事。而我,却清闲了许多。庙堂的权谋,从来不是出击胜利的一方,就一定是赢。不过,有得必有失,把最大的障碍去了,我也不全算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清闲下来,我便常常往宫里跑,不是去亲近父皇,而是去孝敬太后。

    顺便,看看她。

    听说,皇后生病前,曾在宫里与父皇大吵了一顿。听说,那日,她碰巧也在。听说,后来,她病了好些日子。

    在太后宫里见到她的时候,她比上一次见面长开了许多粉面玉容。我找着机会和她搭话,左问一句太后的身体,右说一句父皇的身体,在太后面前说个不停,却又怕被看出来,不敢深聊。

    她恭敬地回答着,笑容完美端庄,挑不出言行规矩上的错,却和那些后宫女子,没什么区别了。我有些失望,莫名失望。

    太后午休后,我和她一并退下,恰巧同路。路过曾经东宫岔口二皇兄(太子)特意摆放的假山盆栽时,我故意道了一句。

    这山林秀致,却少了些壮阔。郡主怎么看?

    她沉默了一会儿,一直恭敬浅笑着的脸冷了下来,道:

    山有灵,树有灵,却被这方寸之间困住了。不够壮阔,也许是因为从来就不想壮阔。

    她的眼里有惋惜。

    她自觉失言,寻了个借口退下。我看着那盆栽,想起了初见时问她的话。

    一定要争吗?

    争胜争败,又应该有什么样的心情呢?

    朝堂上四哥和六哥的争端初显,没有外家协助,人脉不广的我渐渐显得不起眼。

    不过,来日方长。我一边偷偷扩张着自己的党属,一边在父皇面前塑造着一个不争不抢,踏实做事的形象。

    后宫朝堂,明明每个人都在争,却更想看到有人不争不抢,安于现状。有些可笑。

    被两边冷落,有了时间的我常常被御林副将的侄子拖出去喝花酒。

    他是个洒脱的性子,不如前朝丞相的嫡孙矜持,更崇尚今朝有酒今朝醉。他认识这京中最大的歌舞坊的老板,便总带我乔装微服前去。

    烟花之地,歌舞升平,百花争艳。一个个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的姑娘让正值血气方刚年纪的我看花了眼。他劝我放松一下,自己搂了个相熟的姑娘喝酒,我便也选了一个,进了房。

    烛光微晃,酒气正浓,我看着眼前姑娘天仙般的脸上那有些谄媚的笑,突然没了兴致。那个表情,和府里穿着清凉接近我的丫鬟一样。

    出去时,我看见了在街边卖东西的小贩,在街上争客人。

    我突然想:如果我也只是一介布衣,还会有人来争我吗?如果父皇不是九五之尊,没有家产没有权力,我们还会去争吗?

    可是没有如果,有地位有权力,便有争斗。父皇肯定也知道。因为他,也是这般成了帝王。

    四哥最近因为提出科举改革,在朝堂上风光正盛。可督监河南水坝的六哥却屡屡独得了父皇的夸赞。

    帝王的平衡之术,有时候一眼就能看穿。

    今年除了南域的战争还在继续,其他地方还算风调雨顺。夏季父皇照例去了宫外一处院子避暑,清闲的我随驾。

    太后嫌折腾不想去,朝云郡主自然也不能跟着去。看见她听我提到出宫避暑时眼睛里亮起的光,我觉得可惜。

    这一趟避暑,我遇见了一位毛遂自荐的张书生。家世平平,人却很聪明,精明却不怯弱,骄傲却不逾矩。这样的人可堪大用。

    我看着手中科举舞弊的折子想,如果父皇一开始就护着太子哥哥,如果一开始就清楚地喜爱培养一个儿子,也许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争端来。

    不过如果当真这样,也就没有我争的机会了。

    我没有像上次直接面见父皇,而是偷偷将折子给了右宗正。他是父皇的心腹。

    返程时,父皇带了一个女子,刚回宫便封了昭仪。御花园里从来不缺开放的花。有花开,自然有花落。

    从主持科举的宋大人因为下属受贿被牵连,提前告老还乡开始,四哥在朝中的势力渐渐被架空。而德贵妃因冲撞了太后,被褫夺封号降为妃。

    一切快要尘埃落定了。

    近年节时,南方传来了捷报。安南王这近十年的一战,终于胜了。

    安南王打了胜战,将要率军回朝复命。朝中又将变得风云诡谲。

    皇祖爷爷开朝之时,有一群随君立下开国之功的人。这些人以安南王的先祖为首,成为了有独立辖区的藩王。

    藩王的存在分割了天子的君权,从皇太爷爷起,历代君王便一直有削藩的想法。父皇亦是如此。

    可是安南王驻守南域,历代军功赫赫,他不低头,削藩难以推行。反之,若说通了他,便能在父皇面前争得几分胜算。

    我正愁着如何和安南王攀上关系,屠户儿子(如今是我的副将)把一个人引荐给了我——在南域一战从小兵爬到将军的安南王庶长子。

    我以为他是来投诚的,但让我惊讶的是,他只是是来求我递信的。递给宫里的朝云。

    虽然惊讶,我还是应下了。毕竟安南王长年在外征战,膝下仅有两个嫡女,一个庶子。他身上血脉所代表的身份,会是我一个有用的棋子。

    我也许久不见她了。听说自安南王胜的消息传入京后,她待在自己住所的时间便长了。我知道她在避着谁,也庆幸她如此聪慧。后宫之中的女子,通常都是用来牵制功高的权臣的。

    我带着信进了宫,寻了个机会把信给了她。她接到信很激动,泪凝于睫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初见时那个哭鼻子的小姑娘。

    后来安南王带着妻女进了京,她也到了时候出宫了。她出宫那日,太后赏了许多东西。我微服去了宫门瞧,看见马车出宫门时,掀起帘回头看宫门的她。

    那眼里的不舍与迷茫,我很熟悉。那年我现在母妃的宫门前,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

    出宫不是争的结束,而是另一个战场的开始。未来,依旧有很长的路。

    我想我终于知道这几年来为何总把她放在心上了。因为我和她,很像。

    安南王在京城暂住下来,达官贵人的圈子一时间也热闹起来。我依着礼数在几日之后拜访了安南王府,便又见到了她,和她的嫡妹。

    那个姑娘姿容清丽脱俗,一看就是深闺安养出来的,一眼望去,要比清秀的她更吸引人。但我却偏偏被她宠辱不惊,端庄优雅的气质吸去了目光。

    皇室的尊贵和矜雅沉淀在她身上。我觉得,她像一只尚未展翅的凤。

    她们见了礼便退下。因为本着结交的心思,我便多坐了会儿。后来逛园子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见她在亭子里读书。

    回去后我特意派人查了——那是本史书,是前代一位院士记叙的关于之前几个朝代的征战史。很少会有女子看这样的书。她很特别。

    父皇大赏了几次安南王,又时常设宴传他进宫。然而就在父皇与安南王越来越亲近的时候,朝中有人悄悄提起了削藩。

    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大家都在猜。我还是坚持自己之前的想法。但是六哥不一样。

    流连于勾栏的副将侄子告诉我,与六哥亲近的郑都督的夫人和安南王妃走的很近,似有结亲的想法。

    我突然想起她前年便已及笄。岁月走得真快,有些事情,也该着急了。我让那副将的侄子再探查清楚些,得到消息说有意商谈结亲的是她的嫡妹。

    我松了一口气,却又紧张起来。

    姻亲是权力的游戏中最常用的手段。我也早已及冠,府中却只有两个通房,还都是早就跟着我的丫头,也只亲近了几回。毕竟从深宫里走出来,我对枕畔之人总有些提防。张书生和丞相的嫡孙都劝我早日娶亲,一个提了户部尚书那知书达礼的外孙女,一个荐了涯州知府那素有贤名的嫡女。

    我不太想娶妻,因为娶妻意味着成家,意味着将会有一个人站在我身边。他们再一次提起这件事时,我说,我未来的妻,该是一个能和我并肩赏山河寥阔的人。

    朝中削藩的声音渐多,惯会审时度势的六哥没再继续推进联姻之事。

    张书生劝我按兵不动,但我却觉得父皇希望我动一动。

    那日和屠夫儿子喝酒时,他说到了安南王的庶长子。他们俩都是耿直的性子,关系不错。他告诉我,前一日安南王府家宴,王妃提起给嫡次女择亲之事,被安南王驳了回去。不知怎的王妃又说起朝中削藩的那些声音,劝安南王强势一些别被这些声音动了地位。朝云反对了王妃,当场建议安南王主动支持削藩,最后王妃批评了她,安南王喊停,此事便不了了之。

    次日我对张书生主动提起了娶亲之事,问他道:

    “你觉得朝云郡主,如何?”

    张书生给了我反对的意见。

    “如今关于削藩一事,圣上的想法我们还不能完全把握。安南王现在,是个冒着甜香的烫手山芋,有可能下一刻就被丢弃在地上。朝云郡主虽然是圣上亲封,又在太后身边多年,但她是安南王在战时送进宫的女儿,这个身份,太特殊。臣更倾向于与安南王庶长子联姻,而户部尚书在谏臣文官中名望很高,更宜结亲。”

    “殿下如今,还是要求稳。”

    他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我如今最好的选择。

    后来右宗正孙子满月的宴会上,我见到了户部尚书的外孙女。刚刚及笄的姑娘出落得水灵秀美,举手投足也有着矜雅的气质。

    她会是一个贤妻,我想。

    宴会上,我还见到了朝云。她和林侍郎的女儿相谈甚欢。林侍郎是前年父皇钦点的状元,为人正直机敏,出身于江南一个并不出名的书香门第,如今算是父皇倚重的人,也是提出削藩的那些声音之一。听说,安南王庶长子有意和他结亲。

    我还是想要争一争,赌一把。

    我尚在等合适的时机先解决削藩的争论,没想到变数突生。

    秋季围猎时,好久不在朝堂上见到的四哥联合了来京面圣的一个西边的小藩王,在猎场里朝安南王发难。

    原本只是就围猎时的摩擦吵了几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逼宫”。猎场里乱了起来,原本为猎物准备的弓箭,对准了父皇及其他皇族。

    虽然乱得很突然,但叛军很快就被压了下来。安南王庶子将起乱的藩王斩于马下,六哥为了保护父皇受了伤。四哥也受了安南王一箭,被父皇下令押进了天牢。

    我不知道这是四哥的釜底抽薪,还是旁人的借刀杀人,我只知道,最后四哥的母妃去了冷宫,四哥自己在天牢自缢。朝堂上,只剩下我,和护驾有功的六哥。

    跟四哥一同反叛的藩王被斩首之后,削藩的声音再次沸腾起来。而六哥手下的郑都督之子与安南王嫡次女的亲事,似乎也要定下来了。

    我不能再等了。

    我让屠夫儿子先给安南王庶子递了信,三天后,安南王请我在烟雨楼的厢房里喝了一下午的茶。

    那日下午我先行离去,路过隔壁的房间时,闻到了浅浅的梨花香。和之前在太后宫里与她说话时闻见的香一样。

    第二天,屠夫儿子给我带来了一个红绳结。次日朝堂上,我请旨赐婚朝云郡主。

    这一举动显然震惊朝野,但一天后,父皇还是颁了赐婚的圣旨。那天下朝时六哥走过我身边,说了句预祝新婚大吉。

    婚礼在冬初举行。因为是皇族与王族的联姻,便办得十分隆重。酒桌上,喝欢了的屠夫儿子拍着我的胸说,兄弟,你终于成家了。前朝丞相的嫡孙把他从我身上扒下来,御林副将的侄子却又扑到了我的身上,一遍遍祝我百年好合。

    也许真的是喝多了,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布衣,娶了一个普通的良妻。

    待进了洞房,避退下人后。我看着眼前盖着红盖头的她,有些紧张。从此,我便成家了吧。

    我揭开盖头后,她抬起眼眸。那是我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看她的眼,像清溪一样,映着烛光。那眼里,有和我心里一样的紧张,却更有坚定。

    我想起了这些年悄悄关注她的岁月,想起我看着她和我各自坚持着走到了现在。

    我不知道我和她从这里开始对不对,但是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妻了。”我对她说。

    我此生,只想有一个妻。我对自己说。

    三天回门后,我上奏提议削藩。

    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水池,沉在水下的声音如尘土一般,浮到了水面上。

    大臣们分成几派,各持己见。六哥提出按功论削,有些藩王的属地乃国家扼要之地,应保留安南王等的外姓王位。这一提议,得到了大部分大臣的支持。

    而安南王却在此时站出来,附议我的折子,同意全部削卸藩王王位。

    这一举动,连父皇都没有想到。

    朝堂的声音因为安南王的一番慷慨陈词倒向了我这里。最后父皇拍板,命内阁学士协助我提出削藩具体施行方案时,我看见了六哥有些发黑的脸色。

    六哥和除安南王之外的几个有军功的藩王们都有了或姻亲或从属的关系。他向来善结广缘,只是如今,却被自己的网缚住了手脚。

    从求娶军权在握的藩王之女,到上奏提议削藩成功,我知道,我赌赢了。

    我想起今早出门前,朝云为我穿衣时对我说:

    “今天我想做些南域那边的吃食,晚上等着王爷回来一起吃。”

    削藩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但是形势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结局已定。

    名利场上总有人喜欢落井下石,倒戈求荣。不久,就有人把六哥的“罪证”送到我的府上。我把这封折子命人抄了一份,给了六哥。

    我知道,六哥从来都是个聪明人。后来,六哥发了一场病,请旨回到了北边他母妃的故乡安养。而六哥走的那一日,父皇身边盛宠的昭仪殁了。

    我忙了起来,经常睡在书房。但每天都能在上朝前吃上朝云送来的早饭。她真的是一个好妻子,可我却觉得我和她,远了。比从前未成亲时,还远。

    这个月还未过完,宫里却传出了太后病重的消息。太后在我的印象里是一个很有威严的人。小时候母妃对我说,宫里真正该敬着的,不是中宫,是慈宁宫。太后并不是父皇的亲母,她是先帝的淑妃,育有两子,都是早夭,后来收养了父皇,一路扶持他到帝位。

    朝云在宫里时一直待在太后身边,此番被宣进了宫侍疾。太后最后还是去了,举国鸣丧。

    太后去的那天,朝云从宫里回来。那是我头一次看见她那么哀伤的脸。晚上我忙完了事去她屋里,她的婢女告诉我她从宫里回来就没吃过东西。

    我避退下人,拿着饭想喂她吃些,她却突然扑进我的怀里哭。我知道太后去了她一定会伤心,却没想到她会如此难过,仿佛走了的,是从小疼她爱她的亲祖母。

    那一夜,她和我说了很多关于太后的事。都是太后对她的照拂。我想起婚前,我命前朝丞相的嫡孙多番调查后得来的消息。

    朝云本来不是嫡女,是与安南王庶长子一母所生的庶女,却在战时被安南王瞒了身份送进宫做了人质。

    独自北上,在深宫里独自挣扎的这些年绝不像她现在所说的轻松温暖。但是现在,她却为了太后,哭得泣不成声。

    我想起母妃曾说过帝王家没有真情。如今,我想告诉母妃,这句话,也许是错的。

    那一晚,我抱着她入睡。她紧紧靠在我怀里,而我却觉得她比我更暖。

    太后送葬皇陵那一日,我见到了二哥,曾经的太子。他住的地方虽朱瓦雕金,却一眼能看出表面富贵下的简陋。

    “身为输家,比起老三老四,和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八小九,我已经很好了。”他笑着道。

    我在他的地方喝了一会儿茶,走时他对我说:

    “从你十二岁母妃刚死就自愿去战场时我就知道,你会是我们之间走得最远的那一个。”

    不论这是不是真话,我知道,这是二哥对我这一场胜利的肯定,也是对他自己那一场失败的释然。

    真的能释然吗?我不确定,但我也不会让剩下的人有机会不甘。

    太后去了以后,父皇的身体也开始一日不如一日。

    我开始代父皇处理了大部分朝事,虽无名分却真正有了储君之实。

    我将朝云和我的屋子里拉了一个隔帘作书房,每晚处理公务她都在我边上。我没有故意避着她关于朝政上的事,却也没有和她谈论。自古都说后宫不能干政,但哪一代帝王的后宫不是和朝堂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幸好,朝云很聪明,她知晓自己的身份,也懂得把握和我之间的分寸。在进一分退一寸都是猜忌和斗争的权力中心,这样的她让我很安心。

    每日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我对她的了解也深了几分。我发现她爱看史书,不仅看,还会记录下自己的见解。她还喜欢看其他的杂书,水利农事,地理游记都有。我接触过的女子大都喜欢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她却爱钻研前人古事,天下山水。她从来特别。

    有一次她边看边写入了迷,没发现悄悄靠近的我。待我吓了她之后,她回身睨了我一眼,娇俏动人。我调笑了几句和她闹起来。那是我极少不稳重的时候,大抵也是她极少不稳重的时候。

    闲下来的时候,我会和她一起谈史下棋。她对史事的见地常常让我称奇,但是她的棋却下得不好,经常输得恼了,就撒着娇向我求饶。我和她已经彼此都在靠近对方。我不知道寻常夫妻间该是什么样,但和她在一起时,我很安心。

    朝局已定,便有人打起了我内府的主意。

    已经有好几个官员明里暗里想把自己的女儿姐妹送进我府里。屠夫儿子在谈起这个时,一脸的嫌弃。他从来朴实,也是这一点让我放心。

    张书生和我说不急。

    “如今政局已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殿下不必急着牵制或拉拢。”

    可是我还是有些着急,虽然从政局上看我已不需要纳妃,但是朝云的肚子如今还没有动静。

    子嗣一向是女子立足之本,从深宫里出来的我很清楚这件事。不过虽然着急,我也没和朝云透露过心思。每次看见她的脸,我总会想到,来日方长。

    我越来越忙,父皇的身体也渐渐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父皇最后找我谈了一次心。龙榻上,他的脸上尽是风霜的痕迹。我看着他,想起以前在母妃宫中见到的,那个不苟言笑,威严贵气的男人。

    岁月走得真快。

    父皇和我说了很多,从朝堂的未来,谈到母妃的过往。当他说起以前教儿时的我写字的时候,我觉得有些讽刺,却也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动容。

    也许我还记得,有一个男人握着男孩的手,一笔一划在纸上写字。

    我突然想和父皇说一说,说太子哥哥如今住得简陋,说四哥的儿子前个月生了一场大病,说六哥的侧妃怀孕了。

    但是我看着父皇满是皱纹的脸,却没说出口。

    帝王家父子这凉薄的情分,究竟是因为不小心错生于这金碧辉煌的宫城,还是因为我们都选择沉溺在权力的漩涡里。

    父皇去了。

    他走了的那个晚上,我站在宫门的墙上,看着夜幕下灯火辉煌的皇城。这些灯火,似乎一直这么亮。

    我站了许久,不知何时才发现朝云已经站在了我的身边。她上前搂住我的胳膊,将头轻轻靠在我的肩上,默默无言,陪我一起看这皇城,看着远方看不清的山河。

    我们站了很久很久。

    几日后,我黄袍加身,于皇座上享百官一声“万岁”。

    因为早就接手了大多数政事,皇位更替的过渡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风浪,我还是一样的忙。

    朝中有人上奏,说我应该选秀给后宫增添新人了。我这才发觉如今后宫中只有朝云和之前我纳的两个通房晋的昭仪。

    我不想选秀。我一向对枕畔之人有些提防。但我明白,身为帝王,我需要一个充盈的后宫。

    朝云许是也听到了前朝的声音,晚饭的时候她也提到了选秀之事。这是她身为皇后的职责。但,从她口里说出来的提议是我最不想听到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停下筷子看着她的眼睛,她躲闪了我的目光。

    我下旨选秀。

    选秀那一天,宫里百花如霞。我坐在高位,看着一排一排的女子上前下去。朝云坐在我身边,一口一口地喝着茶。

    她紧张时总爱捧一盏茶。

    其实该留谁的名字,我早就心中有数。最后我留了十人。我觉得这和点将一般,既然是为了战局,那么数不在多,经用即可。

    这十人里,有之前张书生提过的户部尚书的外孙女,还有前右丞的堂孙女、太傅的侄女,和几个大的地方知府的女儿。

    接下来的几天,我便轮流宿在了她们的宫里。后宫里的女子,大都是棋子。我明白这一点,所以每每看着第一夜她们害怕紧张的脸,我就下意识地将动作放温柔了一些。

    但躺在她们身边时,我会感到些许不自在,些许陌生,些许不安。

    母妃说,这宫里的女子都是不甘与寂寞,便有了争斗。我也要面临这些争斗了吗?虽然这也许是我会用到的手段,但是我还是从心底带着些厌恶。

    这天处理政务的时候,小德子说建州进奉了一批上好的云罗锦,问我该怎么分赏。

    我正好看奏折看得有些烦,怪了他一句说怎么这个都问我。他跪下来道,因为之前都是给了皇后娘娘,如今宫里新添了几位主子,这才多嘴问一句。

    我想起,许久没有见朝云了。第二天下朝早,我便去了朝云的宫中。她正在缝衣裳,见了我,眼里闪过一道光。

    留在她宫里用了午饭后,我们又说了一会儿子话。她的声音依旧温柔,一颦一笑仍是以前的样子。好像我走多远再回来,她都是那副模样,等在原地。

    我莫名有些惭愧,在她的宫女说起她最近胃口不好时,我不顾她的推拒,直接宣了太医。

    太医搭了一会儿脉,面露喜色地跪下说恭喜。

    朝云怀孕了。

    我愣在当场。我已打算不会让旁人在朝云之前诞下皇子,却没想到朝云这么快就有了动静。

    我转头看见同样惊愣的朝云,她摸着肚子,看向我,眼里有喜有惊有忧。这是我们第一次面临将为人父母的事实。我浅浅笑起来,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她反握住我的手,也笑了。

    我曾经想过,我的继承人会是什么样子,我的儿子们,会不会同我和我的兄弟一样这般争斗。

    我和朝云,会不会走上父皇和先皇后的路。

    但,我不是父皇,朝云也不是先皇后。

    我期待这个孩子。

    朝云有孕后,我一有空就会去她的宫里。虽不能像从前在王府那样在她屋子处理政事,不过和她待在一起的那种安心的感觉如以前一样。

    没过几天,她拿了一件新的衣服给我,是上次得知她有孕那天她就在做的。她说她觉得我的常服上绣的花样不好看,想要继续重新给我做几件。我虽没觉得哪不好看,但还是从了她穿上。吃完饭后,她又拽着我去御花园散步消食,说那儿新开了几株茶花。

    我仍随着她去了,心道:谁说后宫的女子一向没事做呢?

    在御花园里,我们遇见了户部尚书的外孙女,淑妃。我总能记住她们的家族,但有时却想不起来她们的名号。淑妃行了礼之后在一旁羞怯地看着我,朝云在我面前夸了她说今她天穿的衣裳真好看。

    我觉不出来这件衣裳的好看之处,但我明白朝云的意思。最近户部尚书查税制贪有功。

    我送朝云回了宫,然后动身去淑妃的宫里。走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朝云,她垂着眸抚着肚子,面上无笑。

    我还是有些不愉,但我想,我们都要习惯。

    朝云月份大了,睡得也就多了。我怕打扰她,也为了“雨露均沾”,便去了几次其他妃嫔宫里。

    凉州知府的女儿齐嫔不久也有了身孕。她平日里看着乖顺胆小,不想也是个有手段的。

    我最近忙了些,只吩咐太医好好看着朝云和齐嫔的胎。

    后来朝云有一次险些小产,保回来后,齐嫔的胎却落了。

    小德子告诉我,齐嫔的宫女最近悄悄跟一个御花园里侍花的太监走得很近。那个太监侍候着朝云散步常去的那片花圃。后来,朝云分了新上贡的几株月季给宫里的妃嫔,给齐嫔的那株香味有些不同。

    我赐了些补品给齐嫔,以安养之名把她迁去了偏僻的宫殿。我是生气了的。有争的念头就要做好输的准备,出手如此不知轻重,真白瞎了她兢兢业业的父亲。

    我和朝云说起给齐嫔迁宫时,她抚着肚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句可惜了这个孩子。

    是啊,可惜了这个孩子。

    朝云生产那一夜,宫里灯火通明。

    我在产房外等着,坐立不安。曾经我希望她能一举得男,希望这个孩子聪慧伶俐,可堪大任。而现下所有的期望,都是一句母子平安。

    一夜后,朝云生了个皇子。这是我的第一个儿子,我和她的儿子。

    我抱着那小小的婴儿,他那么小那么软,我怕碰坏了他。

    床上,还在虚弱中的朝云看着我和孩子,浅浅笑着。

    孩子满月后,我就立了太子。百官庆贺。

    我很看重这个孩子,空下来的时间就常常去看他。可是国事繁忙,我能去的时候不多。有一次隔了几天再去时,这孩子已经会坐在床上抓宫女给他练手的小玩偶。

    我去抱他,也许抱得姿势不太对,他一下子就哭了。朝云笑着上前帮我哄孩子,把着我的手教我怎么抱他。

    孩子还小,朝云大半的心思就都在他身上。所以除了去朝云宫里,能来后宫的时间里,我在小德子的提醒下,偶尔还去了几次其他妃嫔的宫里。

    去的算多的,就是淑妃的宫里。她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轻声细语的温柔。每次她一开口,我也不自觉放柔了声音。

    有时候我能看出她看我的眼神里,有藏不住的如水的柔情。那或许,叫爱恋。她甚至会唤我郎君。我虽然没有制止她,可是听到的时候总会有点不自在。

    朝云从未唤过我郎君,我也从未唤过她的闺名。她喊我,从王爷到皇上,我唤她,一直都是朝云。我从未觉得这般不好,因为我是王,她是妃,我是帝,她是后,我们会一直站在对方身边。

    其实朝云这两个字也很好。朝时云天,长夜去,万物醒,有希望的颜色。其实她的闺名也很好。晴若,余生若晴。

    淑妃看我的那种眼神多了,我却觉得面对她时越发疲惫。情爱这种东西,我从来没有花心思想过。

    肩上有山河,心中有苍生,也许帝王,从来只能薄情。

    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淑妃了。我怜她,却也不能做些什么。户部尚书为朝廷做了许多贡献,我想,我只能让她一生享有荣华了。

    淑妃怀孕了。她很高兴,我有些解脱。我渐渐减少了去淑妃宫里的次数,多了几次去安嫔和康昭仪那。

    最近朝上准备兴修水利,安嫔的父亲和康昭仪的堂哥各负责一处。

    去的最多的还是朝云的宫中。太子三岁了,不用她时时看着。她却有了别的事做。

    她最近多看了些农事的书,和我说想要试试新的粮种。那是我和她提过的,工部尚书的表侄子新种出来的粮种。

    朝云向我要了一些,一边种在了宫中一个辟出来的荒地,一边让她兄长种在河西那。

    于是我每每去她宫中,宫人十次有八次都会告诉我皇后在田里。朝云还经常带着太子一块儿,有时候还会拉着下朝早的我。宁妃也常常跟着朝云一起。

    我对宁妃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她的母家,是尚都督的表亲,只记得她很安静,不争不闹,似乎和朝云关系不错。

    试种没有这么简单,朝云试了五批种子,收成时才成功了一批。

    我知道朝云为何如此积极地试种。她从来聪明。

    前年开始旱雨季便有些不正常。雨季早且短,旱季晚且长。司天监说,灾年要来了。

    张书生(如今已做到了左相)提醒我未雨绸缪,我便以兴修水利不严的理由先惩处了一批河西那边大贪小污,办事不牢靠的官员,并把前朝丞相的嫡孙调到了河西。

    果然第二年,大旱,河西灾荒爆发。

    朝云和她兄长试种的粮种中,那批成功的抵了些用,兴修的水利也有一定程度上缓和干旱,却只是杯水车薪。

    朝廷一批一批地发派赈灾物资,却还是填不满众多饥饿的灾民之口。

    我夜夜泡在书房里,忙得无暇顾及后宫。看着地方官员报上来的死亡人口和灾荒现状,我有时真的觉得,是不是上天觉得我不够勤政爱民,当不好这个皇帝。

    朝云常常来书房陪我,有时候带上太子。不说话不出声,就静静地陪我,坐到天亮。

    淑妃带着她的小公主也来看过我,还有安嫔。她们提议办一场法事求雨,却被朝云驳了回去。她说有闲钱办法事祈求上天,不如换成粮食,分给灾民。

    朝云不信天,我也不信。一步一步走上帝位的我,不信天。

    朝云和我说,史书上灾荒闹过很多次,有在战时,有长达十年,但最终都会结束。如今国无战事,国库也还有余钱,她在告诉我,我们能熬过去。

    三年后,雨季重新变长,灾荒终于结束。

    熬过了灾年,我又有了时间去后宫。

    朝云在去年年底又有了身孕,如今月份将足,正在养胎。我便多去了几次宁妃的宫中。

    宁妃一直都是淡淡的。见我来了没有多欣喜,也没有很疏离。我宿在她宫里,也只是休息。

    和她说话时,她提到的多是朝云。她和朝云的关系好像真的很好,我有些诧异。

    我从她那里知晓了一些我不曾知道的事。比如安嫔曾在康昭仪的宫里摔过一跤;比如淑妃曾在惠嫔看过她一次后有了早产的迹象;比如太子游御花园回来曾发过一次高烧,昏迷了半天。

    还有后来朝云把安嫔和康昭仪叫去宫里陪她抄了三天的佛经;还有后来安嫔在太后忌日时冲撞了祠堂,被朝云禁足罚奉三年,迁去了西宫;还有后来太子烧退得很快,而且去御花园回来没再生过病。

    其实这几年后宫也添了几个新人,但我不知道我在为国事烦忧时,朝云竟自己做了这许多事。

    她将自己护得很好,也将后宫管得很好。她从来都让我安心。

    这天我下朝早,去朝云宫里时,看见太子跪在殿前。朝云搬了把椅子做在前面,几个宫人站在旁边,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太子见我来了,投来求助的目光想要站起来,却被朝云说了一句不准起来,又跪了回去。

    我问清了缘由。原是今天太傅考察太子的功课,他答错了,却不认错还顶撞了太傅。

    “错了就要承认,错了就要挨罚。就是要让他跪着想清楚,就算是太子,也不能这样。”

    烈日下才七岁的孩子直挺挺地跪着,眼眶有些发红。边上去年朝云新添的、才学会说话的小公主低低啜泣着说别罚哥哥。可朝云就是坐在那,面色严厉。

    我看那孩子可怜,劝了一句。朝云驳我,说:“孩子小的时候不管教,大了如何能担重任。错这一次好好罚,就不会再有下次。他到底不是皇上,是从风雨刀剑里一步步熬过来的。”

    她的最后一句话让我住了嘴。我有些欢喜,欢喜她的知我懂我。

    太子最后还是认了错。晚上朝云留在了东宫,一边给太子上药,一边哄他。

    又到了春猎的季节。四年一次的春猎因为灾年停了一次,今年是我登基后第一次春猎。

    去朝云宫里用晚饭时,她拐着弯问我能不能带上她一起去。她问我的时候眼里闪着光,和曾经我在太后宫里说起避暑那次一样。

    以前也有皇帝带着嫔妃春猎的先例。但都只是妃嫔,没有皇后。

    可皇后为什么不可以呢?我同意了,看着她欢喜地准备行囊。

    春猎那天,我拿起了许久未碰的弓箭,和屠夫儿子,副将侄子,还有前朝丞相的嫡孙再次上马驰骋。

    太子和屠夫儿子的儿子一起,由御林军护着练习骑射。我看着在一旁和其他妃嫔看天看树看林野的朝云,突发奇想,策马过去,朝她伸手。

    她愣了一下,搭上我的手,被我一把拉上马圈进怀里,陪我一起策马奔腾。

    马蹄哒哒时,我有种错觉,若她未长于宫中,若我未生于皇室,我们会不会在江湖相遇,一起策马天涯。

    也许,也许。但现在这般,也很好。

    我未于高位上变得冰冷多疑,也遇上了一个没在深宫里失了活力和敏善的她。

    虽去了春猎,但夏季去宫外园子里避暑时,朝云还是没能来。

    她又有了身孕,只好在宫里养胎。

    我带了淑妃和宁妃。淑妃带着她的小公主,而宁妃是朝云推荐的。淑妃这一路上很高兴,但是我能看得出来她笑容之下的哀怨。

    我这几年很少去她那,每每见到她时,她脸上总有一种哀怨,那种我曾熟悉的,在母妃和父皇其他妃嫔身上见过的哀怨。

    这种哀怨让我无力,也让我厌烦。

    在园子里设宴时,我见到了一个女子。

    一个生得极美的女子。

    她不仅有着天仙似的美貌,也有着深宫女子没有的热烈。

    我召幸了她,也把她带回了宫,封了丽嫔。

    回宫后我也常去丽嫔的宫里,她能歌善舞,让我觉得新鲜。

    我没有察觉,自己在她宫里待的次数,已经超过了朝云。

    不过我一月内去后宫的次数还是屈指可数,所以没有注意到后宫里的风起云涌。

    宫里的中秋宴上,丽嫔兴起自请起舞一曲,还邀了康昭仪弹琴伴奏。康昭仪推辞,丽嫔又问了淑妃。淑妃推给了宁妃。最后宁妃取了琴,弹了起来。

    丽嫔一舞结束,兴致仍高,又想弹一曲。宁妃把刚收起的琴取出来给她,她便又奏了一曲。

    次日我去丽嫔宫中,发现她的双手红肿,还发着高烧。丽嫔本想藏着不让我看见,在我追问下告诉我,是昨天弹了宁妃的琴后才这样的。

    我带着怒意和丽嫔去了宁妃宫中,却见朝云也在。我说了来意后,朝云护着宁妃,说此事尚有蹊跷,还需深查。

    我见她护着宁妃,又加上丽嫔在身旁哭着,怒意涨了几分,斥责她身为皇后,徇私枉法。

    宁妃被这场面吓着了,跪下认错。朝云拦着她,捂着肚子站起来,直视着我的眼睛,道

    “证据不足,我何来徇私枉法。丽嫔胡言乱上,才应该罚奉一月,幽禁自己宫中。”

    “你敢?!”我没想到朝云直接开口顶撞我而且还要责罚丽嫔,怒气将脑子冲得乱了。

    “朕还站在这里,你竟敢越过朕责罚丽嫔。你才是乱上!”

    “那么我甘愿受罚,请去祠堂,抄写一月佛经,清心自省。”朝云跪了下来,直接认错请罚。

    朝云这句话似在我的怒气上浇了一盆冷水。我还怔愣着没反应过来,朝云已经离去。屋子里只剩下吓得不停认错求饶的宁妃和还在嘤嘤哭着的丽嫔。

    朝云真的搬去了祠堂,好像真的准备幽禁自己一个月。

    怒气消退了一些后,我召了宁妃问话,也让小德子去后宫里走了一圈。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盛宠丽嫔,已经给后宫添了许多风雨。丽嫔在妃嫔间,不似在我面前这般乖巧,她和康昭仪起过好几次冲突,拉着安嫔孤立了淑妃,还找理由责罚了几个比她位分小的妃嫔,甚至不止一次冲撞过朝云。而宁妃的琴,在给丽嫔前,被丽嫔的宫女碰掉了一次。

    因为前几年的灾荒,有些地方起了民乱,有些曾经的藩王想借势复辟。朝云的庶兄输了几场战,拖了些时间才将混乱压下去,被我斥责了几句。想来这些声音,也传到了后宫。

    或许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为国事烦忧的我无暇顾及后宫;或许我太放心将后宫交给朝云,却忘了我才是她背后的支柱。

    我责罚了丽嫔,也补偿性地赏了宁妃。在知晓这些事后,我再见丽嫔,她流着泪的模样梨花带雨,却不再惹人怜爱了。

    朝云还是没从祠堂里出来。我去了几次,都被她的宫女以皇后尚在清心自省的理由劝了回来。

    我竟不知,她如此倔强。

    这日再去时,我还是被挡在门外。天突然下起了雨,小德子说先回宫拿伞再来接我,我说不用了,在祠堂的屋檐下席地而坐,看着天上的雨,想了许多事。

    我想起前些日子对朝云发的火;想起上月在朝堂上一意孤行,罔顾军队劳苦让朝云庶兄速战速决的旨意;想起,那个曾经在江北剿匪,与弟兄们喝酒烤火,奋战杀敌,那个在王府里运筹帷幄,耐住性子享受清闲的我。

    什么时候,我变成了一个暴躁的君主呢?

    我在滴雨的屋檐下坐了了很久很久。朝云的宫女开了门,将我请了进去。

    祠堂里,朝云坐在软椅上,没有在抄写佛经,而是在打着一个红绳结。她不信佛。

    她浅笑着看我走近,侧身让我坐在她身边,将手里打好的红绳结递给我。

    当年我请旨赐婚前,安南王府也送了一个这样的红绳结给我。

    若我不来找你,你当真打算禁自己一月?我问她。

    她靠在我怀里,握着我的手,道:皇上从来冷静,善于自省。

    我笑了一下,继续道:你那般顶撞我,若我真的恼了呢?

    朝云没回,浅笑着摸了摸将要足月的肚子。

    后来她还是在祠堂里待满了一月才出来。而她出来后,我去别的妃嫔那里的次数比以前更少了。

    日子过得繁忙又单调。朝云又给我生了一个儿子,现在也已经两岁了。

    我时常觉得疲惫,来后宫时除了去朝云宫里,也只去了熟悉些、或父辈母家立了功的妃嫔宫中。去年宁妃生下了一个皇子,新来的玉昭仪如今也有了身孕。

    这倒也无妨,反正朝云已有二子,太子也已经十二,是我的孩子里年岁最大的。

    这几年风调雨顺,尚可称国泰民安。我多了些时间自己看书休息,却发现朝云还是一样的忙。

    今年年初才刚刚整理完她的史书注解,编写成册;现在又忙着缝制衣服,说我最近圆润了些,而太子的身高蹿得太快了;等做完衣服,她还说要将宫里的湖好好通一通,去年夏天设宴的时候瞧着那湖水都绿了。

    她总是有事情做,也总是充满着活力。我处理国务,她忙着家事,这样的感觉似乎回到了最初我偷偷关注她的那几年。我们在各自的战场上,齐头并进。

    看着自己那确实如朝云所说日渐圆润的身子,我开始常常抽空去抓着太子练骑射。有时候也和他说说那些年我征战沙场的日子。

    可能勾起了这孩子的兴趣,在他十四岁生辰那日,太子请求去军队。我看着这个眉目间有我影子的少年,想起朝云曾说,他毕竟不是我,没有从风雨刀剑中熬过来。

    虽然如今我不会让他经历我曾经历过的风雨,但不代表他可以安然在这宫墙里待一世。男儿,理当去见识一下天地浩大。

    我把太子扔给了正好带军去巡视边疆的屠户儿子,吩咐他只要把人给我不缺胳膊少腿地活着带回来就好。朝云也开始忙着给太子准备行囊,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我知道她有担忧,但她还是选择和我一起,放手让孩子去历练。

    太子这一去,就是三年。

    他回来前的那一年,淑妃去了。那个温柔如水,却总是哀怨着的女子,永远睡在了梨花微雨的季节里。

    她去时,我有些难过。朝云亲自操办了后事,将小公主交给了一个与淑妃交好,性格温良的嫔妃。

    她说,淑妃是个可怜的女子。

    是啊,她是个可怜的女子。我的后宫中,大约都是可怜的女子。

    我又想起了母妃,想起了那个记忆中日日望着宫门,只对父皇展露笑颜的女人。

    我开始常去后宫,不宠幸,不留宿,就只是去各个嫔妃的宫里坐一坐。但走了这么多圈,夜晚降临,我还是会去朝云的宫里。那里,能让我安心。

    太子回京了。带回了屠户儿子的骨灰。

    他善征战,又敢拼,这些年身子落下了不少病根,在回京的路上生了病,就这么去了。

    我追封了他为一品骠骑大将军。他下葬那一日,我在宫里喝了许多酒,朝云在旁边陪着我。

    日子如流水。有一日朝云为我梳发时,我看见了镜子里我头上的白发,也看见了她发间的白丝。

    不知不觉,我和她,已走过了这么多岁月。

    这两年后宫添了几个新人,但我对她们没有太深的印象。小德子有时候会向我汇报后宫的小风小雨,但我都没有多问。

    自丽嫔那件事后,我总不爱过问后宫之事。我知道朝云会处理得很好。娶她为妻,封她为后,我从未怀疑,从未后悔。

    太子十九了,明年就要及冠。我有些着急,虽然从战场回来他沉稳了不少,但是我还是想让他再长大些。

    安南王早些年就去了,朝云的庶兄接了他镇南将军的位子,他的儿子和屠夫儿子的儿子子承父业,都是将才。武将里的新辈还有前些年立了军功的武穆侯。边疆虽有小乱,却无大战,战事尚稳,我便想把太子下放到地方,让他在政事公务里练练。

    我把他派去了官商关系混乱的扬州。张书生劝我说太子还年轻,怕会被乱花迷了眼。我说,这是我对他的考验。

    在我还有精力时,即使他败了,我也能再扶他起来。

    结果还是让我惊喜的。太子的性格像朝云,总是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责任。

    我将国务交了大半给太子,让张书生从旁盯着。

    我多了许多空闲。好像从来,就没有如此安然清闲过。

    我多了许多时间留在后宫,和朝云下棋论史,仿佛回到了曾经。

    朝云的公主和她一样爱看书。朝云的二皇子却很活泼,爱跟着工部侍郎学做木头,不像我,也不像她,但很好。

    也总会有些妃嫔今儿穿件鲜艳的衣裳在御花园偶遇我,明儿带些亲手做的吃食来看我。我收下了点心却没怎么动。这么多年,我从未轻易透露过自己的喜好,也只有朝云和小德子能知晓我真正的口味。

    太子去年及冠了。其实他早到了成亲的年纪,只是前几年随军南域,又去了扬州,没顾得上。

    我本想把已退任的右丞的曾孙女指给他,他自己却向我提了大理寺卿的嫡次女。他有自己的想法,挺好。

    朝云开始筹备太子的婚礼,我也多去了宁妃的宫中坐坐。

    她的皇子和她一样,很安静。

    宁妃是这偌大的后宫中,除朝云外唯一从未向我邀宠过的女子。我有一次忍不住好奇地问她,怎能如此安然。

    她说,这后宫里的女子,身心都牵于皇上,牵于家族。争了总有些盼头,不争,也少了些不甘。

    妾有自知之明,只愿一生平安,皇儿平安。

    太子成亲后第二年,太子妃就有了身孕。第三年皇孙出生,朝云和我都很高兴。

    说实话,我从未想过自己能有三世同堂的一天。

    皇孙满月时,张书生和我一起喝了酒。他也是个小老头了。

    他举着酒杯对我说:皇上圣明昭德,安国兴邦,开了一朝盛世。

    他从来骄傲,虽臣服于我,却是难得夸赞我。

    我笑了,和他举杯同饮。

    皇孙一天天长大,我的身子却一天天衰败下去。终于我也和当年的父皇一样,卧在榻上,等一声丧钟。

    朝云和太子陪在我床边,日日夜夜,不曾离开。我清醒时,她会握着我的手陪我说话,说她未嫁我时,她所知晓的那个七皇子。

    她说,让我再等等她。

    我的眼前,渐渐起了白光。我仿佛从光中看见了自己。

    十二岁时离宫的自己;在沙场杀敌的自己;在父皇宫里,状告太子的自己;在大殿上,求娶朝云的自己;黄袍加身,登上皇位的自己;抱着初生太子的自己;屠夫儿子去了那日喝酒的自己……

    我这一生,争到了自己想争的,得到了自己从未想过的。我想,我很幸运。

    当最后一丝力气快要散去时,我握紧了朝云的手。

    我想,我很幸运。

    丧钟之声,响彻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