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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十六岁花

    居宝珠跪得极不舒坦。

    她一进宣华殿就被四下肃穆的景象给震住了,宫灯高悬,比明亮的日光还要晃眼。她低着头迈过门槛,一听见太后老娘娘的咳嗽声就倏地跪了下来。

    宫人递蒲团的动作一顿,默默收回了手,居宝珠便晓得自己太着急了,那句“请老娘娘安”哽在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老娘娘迟迟未喊她起身,直到有个姑姑轻声提醒了一句,老娘娘才如梦初醒:“哦,起来吧。”

    居宝珠一屁股坐在了宫人搬来的圆凳上,她听见跟着她进宫的嬷嬷轻轻抽气,又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只坐了半个凳子。

    算起来老娘娘是居宝珠嫡亲的姑姑,可老娘娘从不召见居家的女眷,她娘也就没想过要教她这些进宫的礼仪。

    老娘娘突然道:“你不像我。”

    居宝珠的脸色红了又白,眼泪差点就要滚下来:“我……我……”

    她夜里被宫中召见,家中忙作一团,进了宫又是下跪又是磕头。闹出这么一通,不过是因为朝华长公主说她和太后娘娘年轻时长得极像。

    这话传到了老娘娘耳朵里,老娘娘一时兴起才要见她。

    居宝珠心里觉得委屈,但也知道她是绝不能在宣华殿闹脾气的,哽咽着道:“我没有您好看。”

    她说着忍不住偷偷瞥了眼老娘娘,老娘娘正含笑望着她,并不似传闻中那样严厉,一眼便能看出是个美人。

    可是似乎又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居宝珠说不出来,就这样痴痴地看着她。

    老娘娘身边的路姑姑忍不住笑了,让人拧了帕子过来给居宝珠擦脸,和声问她:“姑娘今年多大了?”

    “十六岁。”

    “哦,那该定亲了。”

    “还没有。”

    路姑姑有些奇怪:“我记得京城中人都是习惯十一二岁就相看亲事的,难道这些年都改了?”

    居宝珠觉得路姑姑十分可亲,脱口而出:“居家的姑娘不好嫁。”

    跟她一道过来的嬷嬷吓得几乎要晕过去,刚要请罪就被老娘娘扫过来的一个眼神给制住了。

    嬷嬷抖如筛糠,居宝珠才察觉出来这话恐怕是不能说的,胆怯地望了一眼老娘娘。

    老娘娘冲她招招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你说说居家的姑娘为什么不好嫁,我不怪你。”

    居宝珠坐到软软的垫子上,捧着路姑姑端来的一碗热乎乎的杏仁露,整个人也放松下来了,老老实实地说:“因为老娘娘不亲近我们,娶了居家的姑娘占不到便宜。”

    老娘娘当年被封为皇后,按理应当加恩于娘家,先皇爱重妻子,出手也十分大方,但无论爵位还是金银都被老娘娘拒了。今上登基,尊老娘娘为太后,论及封赏居家一事,老娘娘眉毛都不动一下又给否了。

    故而虽然居家出了个太后,如今却仍是个光秃秃的京官。

    “而且如果居家的姑娘随了老娘娘的性子,夫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这说的是先皇去世后,老娘娘把持朝政十几年,手段强硬,杀伐果决,直到今上二十岁才归政于他。

    早有人把昏死过去的嬷嬷抬走了,居宝珠未有察觉,傻乎乎地喝了两碗杏仁露:“您这里的杏仁露真好喝。”

    老娘娘听了方才的话并不生气,反而摇着头笑了,路姑姑便道:“居小姐赤子之心,颇能解颐,不如让她留在宫里陪您住上几日?”

    老娘娘不置可否,看了眼居宝珠:“你愿意留下来吗?”

    居宝珠想了想才点头:“愿意。”

    路姑姑让人带居宝珠下去安置,老娘娘靠着引枕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朝华说这孩子像我年轻的时候,我却已经不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路姑姑点上助眠的香料,想服侍老娘娘睡下,老娘娘摆摆手站了起来。

    她踩着毯子走到窗边,仰头看窗外的月:“可我看到她就又想起来了,我十六岁压根不是这个样子。”

    路姑姑跪在床边,静得像一座雕塑。

    居兰时十六岁时并不像居宝珠一样天真懵懂,家里的母亲常常搂着她的肩膀道:“我儿,你的姐姐妹妹都靠着你呢。”

    只因她是顶着哥哥的身份活下来的。

    居侍郎年近四十才得了一对龙凤胎,对独子爱若珍宝。居兰时五岁那年,居夫人带着一对儿女回娘家,路上遭遇匪徒,儿子惨死,女儿侥幸活了下来。

    居兰时不记得那些匪徒是怎么被人赶跑的,她只记得在塌了半边顶的马车里,母亲帮她换上了哥哥的衣服,颤着声音一遍遍地告诉她:“记住了,以后你就是平哥儿。安姐儿死了,平哥儿活下来了。”

    居老太爷年纪大了,盼这个孙儿盼了许多年,老人家若是知道平哥儿没了,恐怕就撑不住了,丈夫也会怨恨她……

    两个孩子生得一模一样,居家人并未起疑心。居老太爷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自家孙儿熬过这一劫,日后定是万事顺遂。

    居兰时没有辜负居家人的期望,她生性聪颖,闻一知十。七岁那年被选为太子伴读,出入宫廷结交贵族,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条青云之路。

    昌平十七年,居兰时十六岁,京中因科举舞弊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太子郑誉亲临居府,看兰时裹紧被子躺在床上还有些奇怪:“这样热的天,你做什么裹这么紧实。”

    兰时神色恹恹的:“感了风寒,出出汗。”

    郑誉看了眼奉茶的阿朱,轻哼一声:“你倒是舒坦,在家中高卧,还有美婢伺候着。”

    居兰时其实是来了月事,身上还有些乏力,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听闻皇后娘娘也给您送去了两个教人事的宫女。”

    郑誉恼了:“那两个人我碰都没碰过,谁跟你似的。”

    如今的皇帝陛下也是万顷地一根苗,千难万难才得了这么一个孩子。

    郑誉对待臣下一向温和有礼,在朝臣之中名声颇佳。但居兰时知道,此人眼光挑剔极难伺候,有些时候金莼玉粒都嫌咽不下喉咙。

    皇后精挑细选出来的两个宫女相貌周正,品行端庄,他偏偏瞧不上眼。

    居兰时在心中腹诽了一二,很快就转回了正题:“我前几日去找了几个今年应试的举子,他们会试之前就听说有人在城隍庙卖考题。”

    郑誉琢磨了片刻:“在城隍庙卖考题?胆子也太大了,恐怕是暗语吧。”

    居兰时沉吟一声:“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然后去查了查中榜举子的行踪,发现大部分人都去过城隍庙。再去城隍庙看,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郑誉微微皱起眉头:“我朝用科举取士不过十余年,若因此寒了学子的心,恐伤国之根基。更可恨的便是那群妄图以此谋利的蠹虫!”

    居兰时点点头:“殿下说的是,听闻有些落第的举子正打算联名申冤。”

    郑誉想了想:“你说的君遥可在其中?”

    “对。”居兰时迅速答道,“旁人倒也罢了,子归学富五车,他既落榜,其中必有蹊跷。”

    半年前,居兰时与君遥偶然相识,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兰时一向引他为知己。

    郑誉扯了扯嘴角:“你倒是信他。”

    兰时刚要说话,郑誉就凑近她闻了闻:“你吃了什么东西,这样香。”

    兰时轻咳了两声,漫不经心地道:“女人家吃的东西,阿朱喂了我几口,大约是沾上味道了吧。”

    阿朱炖了乌鸡红枣汤,逼着她喝了两碗。

    郑誉不知怎的又不痛快了,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行了,你好好歇着吧,剩下的事我去查。”

    兰时好容易才把这难伺候主儿送了去,自个儿躺在床上却不闭眼,曲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床沿。

    泄题的是庞家人。

    庞无书仗着亲姐姐是贵妃,连科举大事都不放在眼里,指望着能靠卖考题小赚一把。

    他手底下的人还算有点心眼,放出消息叫人去城隍庙买考题。来了城隍庙却发现这里只有两个乔装打扮的假道士跟他们攀谈,说起考题一概不知。

    等交谈后,摸清了这些举子的家底,这些人再在夜里偷偷带着考题上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说来都有些可笑,庞无书卖考题统共赚了三千八百两银子,他到醉花楼逍遥一夜就花了个干净,临睡前还念叨着若是会试一月一次就好了。

    那个透题给庞无书的官员现在呕都呕死了,他只是想给庞贵妃卖个好,何曾想到这二傻子转头就把考题散得到处都是!

    居兰时能查到的东西,郑誉也能查到,果然这日她一进东宫,就听到郑誉发怒砸东西的声音。

    上好的定窑红瓷瓶碎了一地,居兰时有些惋惜,郑誉一拍桌子:“她好大的胆子,孤要见父皇居然都被她拦在了门外,这皇城难不成改姓庞了?”

    郑誉身边另有两个伴读对着居兰时一阵苦笑,要不是他二人身强体壮半拉半拽把郑誉请回了东宫,恐怕郑誉当场能硬闯进庞贵妃的宫殿。

    “殿下查出来舞弊一案同庞家人有关,想去见圣上,谁知圣上却在庞贵妃宫里歇息。庞贵妃说圣上旧伤复发,不见人。”

    那两个伴读略略跟居兰时解释了一下事情经过就要开溜,居兰时暗暗瞪了这两人一眼,抢在郑誉说话前问道:“圣上旧伤复发,殿下可问过太医了?”

    郑誉被她堵了一下,半晌才道:“尚未。”

    宣帝与太子的关系其实并不和睦,宫里头太后皇后都把太子当命根子看,宣帝唯恐儿子被宠坏了,总要压上一压。

    从后宫诸妃到前朝大臣,见了郑誉都是满口夸赞,只有他爹给他气受,偏又不能发作,父子之间关系十分僵硬。

    居兰时趁这个时候给郑誉倒了盏凉茶:“庞贵妃捂不住皇上的眼睛和耳朵,只看皇上愿不愿意发作。”

    郑誉喝了半盏茶,瞥了她一眼:“那些举子嚷嚷着要敲登闻鼓申冤,里头就有你的手笔吧。”

    居兰时声音淡淡的:“自今上继位起,科举便是国朝取士唯一正途。既可笼络庶族,又能选拔人才,我朝十数年的积攒绝不能在此刻功亏一篑,这些举子十几年寒窗苦读也不应该被辜负。”

    郑誉深以为然:“父皇若不发作,恐怕要得罪天下读书人。”

    居兰时替他补上了没说完的那一句话:“只是碍着庞贵妃的面,恐怕不会重罚庞无书。”

    郑誉深厌庞家,拧紧了眉毛:“庞家人实在可恶!”

    然而,郑誉和居兰时都猜错了。

    宣帝命大理寺彻查此事,涉事举人被革去功名,三代以内不能科考;庞无书与泄题官员被判斩立决,庞父教子无方,革职流放,子孙三代内不得为官。

    兰时大为震惊,缓过神来才连连点头:“以此为例,可震慑千万人。”

    郑誉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一直觉得父皇偏心庞家,偏宠庞贵妃。

    他心里存着事,侍疾的时候也一声不吭,宣帝喝过药,觉得有些困倦,半阖着眼:“善待庞氏。”

    郑誉退下的动作一顿,目光复杂地看了眼自己的父亲:“是。”

    庞家倒了,但贵妃依旧是那个贵妃,宣帝对庞家下手极狠,朝堂之上也就没人再去挑庞贵妃的事。

    郑誉总觉得宣帝的话有些奇怪,好像已经在向他托付后事了,想到这里他倏地从案前站起。

    宣帝喜好打猎,前些年被一只发疯的黑熊扑倒在地,伤至肺腑。这些年旧伤时常复发,但也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严重,竟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忽然想起来父皇伸在被子外的那只手,孱弱无力,皮肉松软,无一处不透露着衰老的痕迹。

    郑誉心里乱糟糟的,问身边侍候的太监:“居兰时呢?喊他进宫。”

    太监刚要应声,郑誉又似想起来了:“他今天是不是说,他家里刚添了个弟弟?”

    太监笑着道:“是,您还赏了一对长命锁下去。”

    郑誉想了想:“罢了,居侍郎家难得有这样的喜事,随他去吧。”

    太监恭维道:“殿下仁厚。”

    郑誉到底是睡不着,在皇城之中慢慢踱步。

    两个小太监挑着灯笼在前头开路,却听见一阵叫骂声:“我弟弟被斩首示众,我父亲死在了流放的路上,我替他们戴孝怎么了?”

    尖厉的女声在夜里听着有些阴森刺耳,郑誉抚了抚手背的鸡皮疙瘩,忍着不适吩咐道:“还不送贵妃娘娘回宫歇息?”

    庞贵妃一袭白衣,头上簪着白花,抱着两个牌位不肯让人近身:“陛下,你来看看妾啊,妾心里好苦啊。”

    正僵持着,一个小太监匆匆跑过来,声音打颤:“陛下不好了。”

    郑誉浑身一震,向着宣德殿的方向奔去,他跑得很快,却仍然能够听见庞贵妃崩溃的哭声:“陛下!您带妾去吧!”

    ......

    昌平十七年,宣帝驾崩,传位于太子誉。

    郑誉消瘦了许多,他坐在宣帝处理朝事的大殿之中,远远瞧上去竟然有些孤独无依。

    兰时挥退左右,走上前轻轻按着他的肩膀:“陛下。”

    郑誉垂下肩膀,声音沙哑:“父皇去世了,我才突然觉得他以前对我也没有那么坏。”

    郑誉掉了两滴眼泪,把脑袋靠在兰时的怀里:“居兰时,你答应我,一定要活得久一些。”

    兰时身体变得僵硬起来,在郑誉面前,她总是要打起百倍的精神去应对,唯恐秘密被他看破,没有一刻是松懈下来的。

    听到这句话,她本该顺势表一表忠心,可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叹息一声,轻轻抚了抚郑誉的后背。

    新皇登基,兰时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回了家也是钻进书房看公文。作为太子伴读兰时可直接授官,这对她来说算是行了大方便,否则科考搜身那一关她就过不去。

    居夫人就坐在一旁给她打扇:“还好还好,你现在有弟弟了,以后就不用这样辛苦了。”

    居兰时笔尖一顿,心里有些不舒服:“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初谁也没想到柳姨娘能生下男孩,这家里的最高兴的人恐怕不是居侍郎,而是居夫人。

    居夫人压低了声音:“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以前委屈你了。现在你有了弟弟,居家有后,也不必让你在前头顶着了。”

    居兰时听了这番话气得头疼:“娘说的什么话?我如今已经有了官身,又是天子近臣,事情一旦抖落出来,就是欺君之罪!”

    居夫人吓得脸色苍白:“你爹……你爹说不准有办法……”

    居兰时看她一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忍不住问了一句:“您怕成这样,当年究竟是怎么敢撒下这个弥天大谎的?”

    居夫人不知所措地摇着头:“娘害怕啊,你哥哥死了,你爹爹会厌弃我的,居家人也会恨我。”

    为了避一时之祸撒下一个几乎无法弥补的谎言,若非这是她的母亲,她真要骂一句目光短浅。

    居兰时深吸一口气,压下繁杂的思绪:“这件事您不必再提了,我退不了也不能退,要瞒就只能瞒一辈子。”

    居夫人手里的团扇砸进砚台,奏折上溅了墨汁,她捂着脸呜呜咽咽:“是娘对不住你。”

    居兰时没有作声,把那张纸团成团丢到了一边。

    宣德殿里站着十几个太监,每人手里高举着一幅美人画。

    郑誉从头看到尾,对身边的小太监说:“你不觉得这些人都长一个样吗?”

    出了孝期,太后就张罗着给郑誉立后选妃。

    小太监接不上话,只能憨笑两声,郑誉一甩手,兴致缺缺地拿起一只琉璃盏把玩:“居兰时呢?”

    小太监答道:“居大人今天休沐。”

    郑誉有些不耐烦:“我知道他今天休沐,他休哪儿去了?”

    小太监讪讪然一笑:“似乎是跟君大人去了城郊新开的一家客栈。”

    郑誉听到君遥的名字就皱眉,扫了眼面前的小太监:“出宫。”

    城郊的这家客栈人不多,拾掇得还算干净,客栈门口支出来一间茶棚,一个袒胸露背的汉子坐在茶棚前打量着郑誉一行人,吐出来一根草杆:“来客咯!”

    客栈的老板娘迎了出来:“哟,您几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郑誉环顾了大堂一周:“找人,居兰时呢?”

    老板娘眉梢一挑:“您说的这位……”

    “红娘。”居兰时走下楼梯,冲着红娘一笑,“这是我的朋友。”

    说完,她又去看郑誉,语气中透着些无奈:“您怎么来了?”

    郑誉闻到她身上的酒味:“你喝酒了?”

    居兰时几乎从不喝酒,对上郑誉的目光有些心虚:“浅尝了一盏。”

    红娘在一边笑:“这酒后劲可大呢。不过居公子别担心,我这儿有备好的上房,您真醉了就去歇一歇。”

    居兰时谢过了红娘,又拉着郑誉悄声道:“我这儿的朋友都是些江湖人士,性子粗放,只怕会得罪您,要不然您还是先回宫吧。”

    郑誉似笑非笑:“你和君遥都不怕被得罪,我怕什么。”

    郑誉看她面泛红晕,发丝中都带着酒香气,都喝成这样了还要赶他走,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带路。”

    居兰时一抬脚差点被楼梯绊倒,郑誉迅速伸手扶住她,她还想把郑誉推开:“我没事……”

    红娘走过来:“居公子怕真是醉了,不如去上房休息一下吧。”

    君遥匆匆赶过来:“兰时。”

    居兰时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子归。”

    郑誉听着两人一唤一应就觉得心头火起,君遥冲着他拱手一拜:“……公子。”

    郑誉看也没看他一眼:“我带她去歇息,你继续赴宴吧。”

    君遥看着郑誉小心地扶着东倒西歪的居兰时,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直觉告诉他或许该上去拦一拦。

    可君遥刚要跟过去,就听见一道重重的摔门声,他叹了口气:“红娘,你过会儿送碗醒酒汤上去吧。”

    屋内,居兰时浑然忘记了尊卑体统,只一味恶狠狠地道:“醒酒汤给我。”

    郑誉站直了,把醒酒汤举得老高,看她撒酒疯的样子就来气:“你先说,你今天喝了多少酒。”

    居兰时掰着手指头数:“一碗……加半碗。”

    郑誉看着她:“你不是从来都滴酒不沾?”

    居兰时不满地“啧”了一声:“我高兴嘛,都是朋友,子归、红娘、韩叔、赵大哥、王小七……”

    郑誉听她一个个念着名字,都搞不懂她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从哪里认识了这么些个江湖人,却依稀能猜得出来都跟她那个“子归”有关。

    居兰时垂下了脑袋念叨着:“而且有子归在,没事的,他就算……也会保护……”

    郑誉凑过去听她说了什么,却被她一把夺过了醒酒汤倒进嘴里,她动作快却不稳,大半的醒酒汤都洒在了衣襟上。

    郑誉沉着张脸伸手要去帮她换件衣服,她又似被针扎了一样跳起来,躲进被褥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拿后背对着他:“不准碰我!”

    郑誉也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大反应,走过去拍拍蜷缩在被子里的居兰时,她头发散开了,脑袋挪了挪,露出半边光洁的侧脸。

    郑誉刚想笑话她这个样子就像宫里的那幅美人春睡图,心中却忽然动了一下,抬手摸了摸居兰时的侧脸,凝脂一般柔软嫩滑。

    郑誉收回手,看着死死抱着被子不肯撒手的居兰时想起来一些事。

    九岁那年,他捉弄居兰时害她掉进了太液池里,居兰时游上来后怎么也不肯在宫里换衣裳。

    郑誉当时还以为居兰时是怕自己再借机捉弄她,现在想想好像居兰时在他面前永远是一副衣冠整齐的样子。

    郑誉另外的几个伴读都跟他一起泡过温泉,只有居兰时不肯;夏日里那些伴读脱了上衣陪他进池子里捉鱼,居兰时永远只会站在岸边看着他们。

    郑誉原本只当这是居兰时性子端正,不爱胡闹的缘故,可现在他的心里却升起一个念头:难道居兰时是个女人?

    郑誉猛地摇了摇头,觉得简直荒谬。可有些念头一起就停不下来了,他忍不住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居兰时睡得昏昏沉沉,依旧不忘抱紧这床被子。

    郑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索性用被子把人裹起来抱走。

    马车直接进了居府,郑誉撩开帘子看着阿朱:“你家公子吃醉了酒,醒酒汤撒了一身,我刚刚为他换了件衣裳……”

    郑誉特意停顿了一下,见阿朱浑身一抖,脸色煞白,他才说完下半句:“可他死活不肯,我就把他送回来了,劳烦你替他换件干净衣裳吧。”

    阿朱脸上恢复了血色,忙道:“是,是,多谢您。”

    郑誉坐回马车里,目光沉沉。

    这日居侍郎下了朝就直奔妻子的卧房。

    居夫人看他一头的汗,忙让人抬水过来为丈夫梳洗。可居侍郎却把伺候的人统统赶了出去,灌下一口凉茶:“今日陛下留我说话,我听着恐怕里头有别的意思。”

    居夫人从来不懂朝政上的事,讷讷地应了一声,居侍郎才道:“陛下同我闲聊的时候说了一句,若咱们家兰时是女孩儿,一定迎她为后。”

    居夫人脸色一白,手指都在哆嗦,居侍郎却没有注意,自顾自地说道:“兰时是男儿,可他是有妹妹的……”

    居兰时家里有一个十二岁的妹妹,居侍郎摸了摸下巴:“霜儿年纪小了点,但生得跟兰时有几分相似。”

    居夫人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不……不……”

    居侍郎沉浸在喜悦之中:“兰时深得帝心,霜儿又能入宫为妃,咱们居家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居夫人痛哭出声:“兰时,兰时就是女孩儿啊。”

    居侍郎倏地站了起来,一把拽住居夫人的手腕:“你说什么?”

    居夫人把当年的事和盘托出,哭哭啼啼地说着:“老爷,这都是我的错,是我让她扮成平哥儿。但是咱们家现在已经有远哥儿了,您千万别怪兰时!”

    居侍郎松开手,一言未发,屋里只能听见居夫人抽泣声。

    夜色四沉,到了该点灯的时候,却无人敢靠近这间房。

    不知过了多久,居侍郎才亲自点燃了屋里的一盏灯,扶起一直跪在地上的居夫人。

    居夫人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老爷,陛下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兰时说这是欺君之罪……”

    居侍郎却大笑起来:“夫人,陛下想娶我们家兰时,自然不会发作。”

    居夫人迟疑着问:“你是说,咱们家兰时可以当皇后?”

    居侍郎笑而不语,一直视作顶梁柱的长子居然成了女儿身,对居侍郎的打击不可谓不沉重。可一想到陛下的话,他胸中的怒气就慢慢散了,兰时若有这个造化,居家就可能是未来皇帝的外家,滔天的富贵让他怎么不心热?

    居夫人喜气盈盈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兰时,兰时却险些掀翻了案几。

    居兰时一路进了宫,郑誉看到她过来就让伺候的太监宫女都退了下去,她急声问道:“你都知道了。”

    郑誉放下奏折:“本来只是猜测。”

    居训周此人,功利心极重,郑誉刻意拿话点拨了两下,他就乖乖上了勾,巴不得明天就把女儿送进宫来。

    郑誉说不清自己当时的心情如何,居兰时骗了他十几年,他或许应该生气,可过往浮在二人之间那些朦胧情愫似乎一下子都找到了归处。

    居兰时从七岁起就陪在他身边,在郑誉的心里,居兰时应该是他的朋友、心腹、股肱之臣。

    可居兰时是女人,她做不了他的臣子,可这也没有关系,郑誉不需要她俯首称臣,只要她能够成为他的妻子。

    居兰时从来没有这样慌张过,她浑身都在发抖,却依然挺直了脊背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不想进宫。陛下,对您来说,我在前朝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郑誉静了静:“兰时,天下未有女子为官之先例。居家这是欺君之罪,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你必须嫁给我。”

    郑誉现在只要想到居兰时从前混在男人堆里,还跟君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就觉得心口烧得发疼。

    兰时眼中流露出哀求之意:“郑誉,即便不提君臣之义,你我也有十多年的交情。我求你,我真的不想入宫。或者我明日就辞官,离开京城。”

    太后曾经问过郑誉究竟想娶一个什么样的皇后。郑誉心想总得要找个跟他有话说的人吧,太后选的那些闺秀,端庄娴雅,恪守礼仪,但都不是他想要的。

    郑誉隔了好一会儿才问她:“因为君遥?”

    兰时怔了一下,摇头否认:“不,与子归无关。”

    郑誉忽地一笑,紧盯着她瞧:“若你必须得嫁一个人,你选我还是君遥?”

    兰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郑誉却从沉默中猜出了她的答案。他绕过长案,走到她的身前,一字一顿:“可惜了,你这辈子只能嫁给我。”

    兰时拔下头上束发的玉簪,抬起头死死盯着郑誉:“陛下日后与我同寝,可能安心入眠?”

    郑誉看着她,眼中似有怜悯:“兰时,你不会杀我。”

    居兰时冷笑一声。

    郑誉却十分笃定:“兰时,你从小学的是如何做一名士大夫,学的是为臣之道。你不会弑君,因为你知道会给这个国家带来多大的动荡。”

    居兰时听了他的话久久未言,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大殿之中,双目赤红,忽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竟咳出了一口血。

    他明明懂她的抱负,懂她的理想,却还是毫不迟疑地砍断了她的路。

    兰时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和居家决裂,顶着另一个身份入了宫。隔了十年,她和郑誉才慢慢和解,诞下一子。

    同年,君遥遭人陷害,郑誉借机将他逐出京城。而兰时知道,这只是因为她在御花园的夹道中与君遥道了声好。

    那一天她和郑誉爆发了十年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她掌掴郑誉,大骂郑誉心胸狭窄,而后闭宫不出再不见人。

    郑家的皇帝大约都是短寿的命,当郑誉身边的大太监夜叩宫门求她相见之时,她还恍惚着去算他们几年没见了?

    五年,不过五年。

    起因是场小小的风寒,竟然慢慢酿成了大病,他发着高热等来了和她的最后一面。

    “兰时,都交给你了。”

    郑誉大约是想笑一笑,想抱一抱她,摸一摸他们的孩子,可他说完这句话很快就闭上了眼睛。

    宫人臣子统统跪伏在地上,只有兰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对周遭的哭喊声恍若未觉。

    兰时缓缓睁开眼,路姑姑正在床边候着,慢慢卷起帘子:“老娘娘这一觉睡得长。”

    她“嗯”了一声,忽然想起来居宝珠,路姑姑笑着道:“居姑娘在外面等您用早膳呢。”

    兰时梳洗过后,用了半碗胭脂米熬成的粥,居宝珠连忙跟着放下了碗筷。

    兰时摆摆手让她继续吃,随口问了一句:“你家里还有个哥哥?”

    居宝珠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有两个哥哥,大哥哥已经成家了,小哥哥跟我是龙凤胎。”

    居宝珠说着抬头看了眼兰时:“老娘娘,听说您和伯伯也是龙凤胎,长得一模一样,可惜我跟哥哥长得一点也不像。”

    居家对外都说当年龙凤胎里的那个女孩儿其实没死,只是丢了,辗转之下被江南的一家富户养大。居家好不容易接回了女儿,长子却突发恶疾暴病而亡。

    居兰时没有否认,拿起筷子给她夹了一只虾饺。

    隔了几日,居兰时让人送居宝珠回家,居宝珠抱着她赏下来的沉甸甸的翡翠头面,大着胆子道:“老娘娘,我不要赏赐,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我想知道您为什么不喜欢居家人。”

    对上女孩澄澈的双眸,居兰时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回去吧。”

    居宝珠有些失落,福身告辞:“您多保重。”

    居兰时看着少女渐行渐远的背影,垂下了眼眸。

    她的父亲当年一意要送她入宫,告诉她这是居家改换门庭的通天之路。

    可兰时只觉得可笑。

    她想要封侯拜相,或许要花上三十年、四十年的时间,若是时运不济恐怕一生都难以如愿。可若她入宫为后,居家顷刻之间便能获封公侯。

    她五岁开始读书,一直将光耀门楣当作自己肩上的重责,可她的父亲却告诉她,顺着女儿的裙带往上爬更省力!她十几年寒窗苦读仿佛就是一个笑话。

    几十年过去了,她的弟弟资质平庸,父亲至死也没能瞧见居家改换门庭。可她一点也没觉得痛快,只感到了一股浓重的悲哀。

    路姑姑匆匆走过来:“君先生送了东西过来。”

    兰时执掌朝政后,曾经修书一封问君遥是否愿意回朝为官,君遥回绝了。

    当年君遥被人诬陷也曾痛苦消极过一段日子,不过他生性豁达,寄情山水更觉逍遥自在,如今反倒是不愿再做官了。

    兰时打开长匣,里头是一卷画纸,画的是那日他们在红娘的客栈里围坐一桌欢笑痛饮的场景。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画上的杯盏,若没有饮下那盏酒,或许结果会大不相同吧。也或许终有一天她还是会被郑誉发现,入宫、生子,彻彻底底变成他的“女人”。

    兰时这一生,手握过天底下至高无上的权柄,她失去的东西,似乎在执政的那些年都慢慢补了回来。但她又觉得这是不一样的,年少的骄傲与抱负曾经被她所爱的人摧折至死。

    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有这样那样激烈的情绪,不会后悔什么,不会去痛恨谁,只是坐在那里看窗外的斜阳慢慢落到宫墙之外。

    “你还有未了的心愿和执念吗?“

    “是的。“

    “那么,说说吧,是什么?不是很难的事的话,我尽量帮你办到。“

    “我有一个心爱之人还在这世上。“

    “原来如此,是你的妻子吗?“

    “不,殿下。我们没有成亲。“

    “啊。“

    “其实,他可能都不太记得我。我们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

    “所以,你的心愿是什么呢?“

    “我想保护他。“

    “可是,你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啊。“

    “那又如何。“

    “强留下来,你会不得安息的。“

    “我愿永不安息。“

    “如果你心爱之人知道你为了自己没法安息,恐怕会歉疚烦恼的吧。“

    “那我不让他知道我为什么不走就好了“

    “见的多了,总会知道的。“

    “那也不让他发现我在保护他就好了。“

    “这场战乱让你离开了你心爱之人……抱歉。我没有赢。“

    “为你战死是我至高无上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