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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手术之后,萤恢复的很好。萤每周都会前来医院复查,免疫反应在预期之内,只要定时服用药物,她就能正常生活十几年。她也能成长为一名大人,在尝遍青春的滋味后,以最美丽的姿态离开这个世界。

    生活像这样按部就班地过了5年,我和她的关系,从对医生的信赖,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尽管郑一直对萤隐瞒着自己的工作,在她步入高中之后,随着心智的成长和生活经验的积累,就算再迟钝,她也终究能够察觉郑少轩职业的特殊性。

    “医生,我现在跳动的心脏,是那个陌生人的频率,还是仅属于我自己的心跳?”

    她的双手按压在胸口,感受着熟悉却又陌生的鼓动。

    “那颗心脏由无数细胞构成,是捐赠者生命的延续。你的身体是一具复杂的机器,只有那颗心脏与你自身的细胞同心协力,才能让这台精密的机器正常运作。所以,也许是二分之一?它是你们共同的频率。”

    “就像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医生,我现在的行动,都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吗?”

    “心脏只是你的发动机,而握紧方向盘的,永远是你自己。”

    她沉默了,茫然的望着自己的手。随后活动着自己的手指,确认自己身体的归属权。

    “那他是因我而死吗?”突然而然的话题准确且尖锐。

    她表现出超乎我想象的敏感,一直以来面对我的笑容也早已隐去,只用安静冷漠的氛围质问着我。

    “你受到上天眷顾,所以……你是他生命的延续。”

    “我知道了。”她失去了兴趣,离开了这里。

    这样隐隐约约的试探几乎每一周都会进行一次,每次我都把自己心中的答案告诉萤。

    再后来,她便再也没有询问过这个问题了。

    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已经认同了我的说法,还是觉得在我和郑的身上已经找不到她想要的答案,亦或是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医生,这是银。”萤凑到我的身前,手机画面上是她和另一位少女的自拍。

    在萤手术之后不久,这名少女就出现在了萤的生活中。

    萤说,她和其他同学完全不一样,是奇妙的转学生。

    “是不是名字和我很像?被老师点名的时候很容易误会呢!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她很可爱吧。”

    身着校服的女孩对着镜头比着剪刀手,相机被举过头顶,用俯视的角度拍下了她们,无忧无虑的笑容被定格在那个瞬间。

    “你们都很可爱。”我直言不讳。

    “还有很多哦,我和银在学校里拍了好多照片,刚刚那张是最喜欢的。”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划动,不同时间地点的画面呈现在我的面前。

    “萤愿意和我分享,我很高兴。”

    浏览那些充满生活气息的照片总让人沉浸在过去,而我的高中生活已经过去了多久呢?

    “哼哼,我喜欢医生嘛。要是爸爸,我肯定不给他看。”

    她注视着自己拍摄下的画面,时不时发出对某段回忆的感想。

    “啊,那个冰淇淋很好吃,好想再吃一次。”

    这是在夏天拍摄的画面,萤和银用勺子吃着同一杯冰淇淋。

    “现在已经到冬天了,明年夏天你就可以和她一块去吃了。”

    “医生怎么和爸爸以前一样死板?要吃的话,现在去买不就可以了?”

    她回过头,用不满的眼神看着我。

    “这种清凉的食物,还是夏天吃比较舒服吧。”

    我无奈的笑了。

    “也是,冰淇淋的话,还是和银一块吃比较好吃,不知道她冬天喜不喜欢吃冰淇淋,打个电话问一下吗?”

    她回过头,又专心致志品味起自己的相册。

    “医生喜欢吃冰淇淋吗?”无意之间,球被传递给了我。

    “不讨厌吧,我基本不会挑剔食物。”我不假思索的回答一些没有营养的答案。

    我喜欢的食物目前还是不存在的,但是却有很多讨厌的食物。这样的话算得上不挑剔吗?

    “那下周我们一起吃这个冰淇淋吧,这样一来你那陈腐的观念也会改变。”

    “啊?也不是不行。”我确实不讨厌冰淇淋。

    我答应了她,陈腐的观念,确实是摒弃比较好。

    照片是记忆的载体,但是除了证件照,成年以后我就没有拍摄过了。每天照镜子,我都会觉得皮肤更加粗糙了,但是回忆起皮肤过去的样子,我只能想起童年时孩童的光滑脸蛋。我的记忆出现了巨大的断层,闭上眼时我还是少年,睁开眼时,却已人到中年。我绝非讨厌拍摄,自己的长相也绝非丑陋。究其原因,一开始我总是过于自信,我相信自己能够永远记住那些重要的时刻,而在我第二天将他们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我才知道这句话只是在逃避而已。

    拍摄照片的时候,萤的身边有银相伴,而我的身边谁也没有。

    “就算是冬天,好吃的东西还是好吃。”萤发表了关于冰淇淋的感想。

    萤坐在我的对面,我们各点了一杯冰淇淋。我和她一样点了一杯草莓味冰淇淋。

    “嗯,甜甜的就足够美味了。清凉的口感也很舒爽。”

    室内开着暖气,杯子的上方云雾缭绕。甜腻的草莓味冲上味蕾,握住杯子的手指感觉不到冬季的寒冷。

    “来拍照吧,纪念第一次和医生来到医院的外面”

    “离开医院不是再平常不过了?我下班的时候,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带你去的。”

    “虽然是很简单,但是,第一次总是需要勇气。”

    暖气开得过足,萤的脸有一些红润。调整好桌子上手机的位置后,她跑到我的旁边,贴着我摆出了双剪刀手的pose。

    我拘束地将身体后仰,但是萤很快地就将重量施加过来。当闪光灯亮起,我们的表情被定格在那一刻。萤是露出牙齿的笑容,我是略微张开嘴的惊讶。

    “真是的,医生你没有好好配合!”

    照片里,在两杯冰淇淋组成的虚化的前景之后,我的身体偏移,超出了画面之外。

    “抱歉。”

    很快她生气的表情就被笑容覆盖。

    “但是,医生总是这样呢。”

    “是怎样的呢?”我问她。

    “哼哼,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

    “医生真是迟钝啊。不过这也是你的优点,就算不知道也没有关系。”

    对于我来说,萤也总是这样,不会把事情完全说明白。

    我们并排坐着,吃完了剩下的冰淇淋。杯壁上的冷凝水,缓缓划下,浸润桌面上的餐布。

    因为萤的关系,银这个女孩很快就进入了我和萤的世界。

    萤总是开朗的向我介绍银的优点,我耐心地听着,虽然我没有见过银,但是在我的心中,她的形象也逐渐丰满起来。

    我第二次见到银是在出席天地会葬礼的时候。

    在场的吊唁者清一色身着黑色礼服,只有她是身着便服,拖着洁白的裙摆。礼堂弥漫的线香如清晨的雾霭,云雾缭绕中,我在大厅的角落发现了她的身影。

    “银?”我对她的出现很意外。

    “你是?”她抬起头望着我,眼神中呈现出的是未知。

    “不记得了吗?我是萤的医生,我们在医院里见过面来着。”

    她低下头思索着,不久之后找到了答案。

    “我听萤提到过医生,她很喜欢你。”

    她又抬起了头,这次瞳孔中的未知消失了。

    “我之前也总是听见萤聊起你,她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这样啊。”

    她的嘴角略微扬起,似乎想起了美好的记忆。

    我们离开大厅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僧人还跪坐在坛前咏唱着,袅袅青烟从他的头顶升起。斜阳照在了她的头发上,发丝闪耀着金色的辉光。

    “之后你怎么回去?”我询问道。

    “坐公交就行,前面就是站台了。”

    她的右手指向前方,放下手之后,就向着站台出发了。

    我向远方看去,站台那里已经站满了人。已经是下班的晚高峰了。

    “等等。”

    “怎么了?”

    她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我。

    “要是不介意的话,要我送你回家吗?”

    “可以吗?”

    “你是萤的朋友,而且一个人来这里不轻松吧。”

    她低下了头,思索着什么。

    “不用担心,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只是医生。”

    她抬起头,微笑着,晚风下洁白的裙摆荡漾着。

    “嗯,我相信萤……还有医生。”

    我和银之间的距离超越了100厘米,即使处在这个距离,我依旧能感受到银和萤之间内心相似的东西。

    夜间的车流拉出了无数光线,副驾上银的脸随着路灯的明暗交错而闪烁着。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萤特殊的身份呢?”我问她。

    “虽然过去我们聊天时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但也只是在今天亲眼见到之后我才能确定。萤的父亲真的是很不得了的人呢。”

    “是吧,但别看他这样,他也只是像你爸爸一样,努力却又笨手笨脚地充当着父亲的角色。。”

    “和我爸爸一样吗?”

    她反问自己,陷入了思索。

    “你还真是健忘呢。”我笑道。

    “诶?”

    “在白天的时候,你是不是没有认出我来。”

    “这个呀。”

    “之前你去医院探望萤的时候,我们就见过面的。”

    “抱歉,我不记得了。”

    “没事,或许对你来说这是痛苦的回忆。大家都不喜欢医院,也不愿意记住痛苦的过去。”

    她没有回答,是在尝试回忆起那个周末吗?

    “一个人来到这种地方不会害怕吗?”我改变了话题。

    “是萤邀请的嘛,我不能拒绝她。”

    “和萤成为朋友感觉怎么样?”

    “怎么样……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学校里很多人都不敢接近她吧,维持这种关系轻松吗?”

    “虽然萤是特殊的,但是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与彼此的家庭背景没有关系了。”

    “那还真是纯真的友谊呢。”我笑道。

    银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双手交叉放在腿上,端坐着思索着什么。

    “只是大人太过复杂了。”良久,她回答道。

    汽车在路口前排起了长龙,身旁不断有人变道而响起了鸣笛。我切换了车内的音乐,舒缓的旋律填满了车厢。

    “医生的话,姓什么呢?”

    “宗教?我也许会祈求上帝,会临时抱佛脚,但我完完全全是个无神论者。”

    “我问的不是这个。”她笑道。

    我还在品味她说了什么的时候,她就已经抢先说出了下一句话。

    “但是,这个也很有趣。既然不相信的话,医生为什么还会去祈求?”

    “很简单,因为现实中总会出现无能为力的事情。除了虚无缥缈的祈求,我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平时就不虔诚的话,那么神也不会帮助你吧。”

    “如果神是博爱的,那么帮助这样自私的我也没什么问题吧?”

    “神也是自私的呢。”

    “我从最开始就没有奢求神的帮助,我总是习以为常地祈祷着。或许这只是一种仪式,为了缓解我无处安放的压力。”

    “古代的神医,不都是能包治百病吗?医生也会无能为力吗?”

    “包治百病可不是那么轻松的头衔。那些能被治好的病,在其他医生手上就能治好。而一旦我打着悬壶济世的名号,那些罹患顽疾无法痊愈的病人,就纷纷慕名而来了。”

    “医生的话,就算是这些病人,也能轻松诊断吗?”

    “哪怕我的经验再丰富,患者中还是会出现你没见过的病理。不仅是医学科技会发展,病毒也在无时无刻进化着。”

    “那,医生的工作一定会很难吧。”

    “按部就班的那部分工作都是容易的,我只需要遵循昨天的自己的脚步。另辟蹊径的工作也没有那么困难,但是我缺少面对失败的勇气。”

    “医生的话,失败过多少次?”

    “很多很多,我已经记不清了。手术之后病情丝毫不见好转的大有人在,病情恶化的患者也不在少数。在我手上离开的病人,双手已经数不过来了。”

    “那样的话,医生会很痛苦吗?”

    “我一直告诉自己,如果我什么也不做,采取保守治疗的话,病人最终也一定会到达那个地方。这是关于时间的赌注,我开设了赌局,而在此下注的是病人和亲属。这绝非事不关己,手术前病人或家属签署的同意书更像是卖身契。他们走投无路,将一切托付给我,寄予我无限的信任。虽然我的责任成为二分之一,我的义务却无限膨胀。如果要准确描述这种痛苦的话,那便是自责。”

    “所以医生就进行了仪式。”

    “对不起,我还是太弱小了。有一天当我能够直视失败的时候,那些虚妄的祈祷也会变得毫无意义。但是如果有一天,我重要的人在我的手上离开的话,我想就连祈祷也不会起作用了吧。毫无疑问,我会成为一位自鞭笞者。但我依旧不能确定肉体上的伤痛能否填补精神上的空缺,也许,我会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气吧。”

    “但是还是有更多的人获救了,比如说萤,她一定最感谢医生你了。”

    “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

    眼前浮现出了萤娇小的身影,至少我应该守护她的笑容。

    汽车从主干道离开,驶入了街区的小道。拥挤的交通改善了许多,我打开了车内的电台。银一直望着窗外,陌生的街景也逐渐换成熟悉的街道。

    “医生,所以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哦,原来之前你想问这个。我呢,没有姓。”

    “诶?”

    她转过头,视线重新回到我的身上。

    “叫我医生就好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叫我郑洋也行。”我展示给她医院的工作牌。

    “那么,郑医生?”她呼唤着新鲜的名字,脸上带着笑容。

    “嗯。”我回应着。

    萤的话从来不会纠结这些,她对我的称呼从头到尾都是医生。

    “干嘛这么在意名字?你也太死板了吧!医生就是医生嘛。”

    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会这么说吧。

    “郑医生?”

    “怎么了?”

    银的笑容一下子就收敛起来,她的目光牢牢钉在我的身上。

    “其实,我也患上了一种疾病。”

    “啊?”我很诧异,副驾上的她看起来明明如此健康。

    “我的体内有一部时钟,就算是现在也在一分一秒的转动。”

    “那是什么?”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没什么,这只是我内心的疾病吧。”她没有正面回答我。

    内心的疾病吗?但我不是心理医生。

    “郑医生,已经到了哦。”

    沉浸在解密银模糊的话语中,我错过了导航的提示,听到她的声音我才回过神来。

    “抱歉我走神了,我掉头送你到门口。”

    “不用了,这里就可以了,谢谢你。”

    我在路边停下车,银挥手向我告别。

    “那个,你的病很严重吗?”我有些担心。

    “也不是很严重啦,只是这种病很奇怪。”

    “之后有时间来医院吗?我可以帮你推荐我们院最好的心理医生。”

    “谢谢郑医生,但是这种奇怪的病,说不定只有兽医能够治好。”

    “那是什么?你是小动物吗?”我笑道。

    “没什么,郑医生再见,说不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嗯,再见。”

    她再次挥手之后就离去了,我望着她的背影,目送她的离开。她走得笔直,姿态端正,背影是和萤如此的相似,我总有一种注视着萤的错觉。

    我和她的相遇本就是因为萤,所以就算这是最后一次相遇也毫不奇怪吧。

    可是体内的时钟,究竟是什么呢?

    等到她的背影完全融入黑夜,我便踩下了油门。

    晚间新闻进入了广告时间,是时候来一段摇滚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