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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鸟(1)

    顾宇的妈妈还睡在沙发里,紧紧地抱着毯子。

    顾宇拿过一个抱枕,使点劲抽出毯子,同时把抱枕递到她怀里。顾妈妈抱着抱枕继续睡,微微打着鼻息。

    顾宇把毯子盖在她身上,四角掖好,坐在旁边默默地看她的脸。今天妈妈大概一天没出去玩,也就没化妆,这样看起来显得有些老,眼角有细微的皱纹。一个年轻时候太美的女人配上醉酒后的老态,会让人觉得有点苍凉。

    回想小时候发高烧的时候……妈妈倒是陪着他,只不过她对如何照顾发烧的小孩毫无经验,所以既没有喂药也没有喂水,而是摸着顾宇小小的额头说,头昏不?妈妈给小宇唱首好听的歌吧!

    从来没有人对顾宇许诺过保护,而他从小就觉得自己要照顾很多人。

    雨打在玻璃窗上沙沙作响,妈妈翻了个身,无意识地踹了踹顾宇,顾宇帮她把毯子重新盖好。

    他估计自己走前没机会告别了,老妈就是这样没心没肝的,一睡就睡死,吵醒她她就会发脾气。

    家里的请的阿姨进来了,拿围裙擦着手:“小宇,你要出门啊?”她看见了顾宇的箱子。

    张伊在顾宇家做了很多年,是看着顾宇长大的。

    “嗯,学校通知回去报到。”顾宇点点头,“夜班飞机。”

    “哎哟,怎么不跟你爸妈说一声呢?全家一起吃个饭,叫司机送你嘛。”

    “昨天跟他们说了,爸爸今晚有应酬。”顾宇说。

    “你爸今晚跟土地局的人吃饭。”张姨说。她的意思是顾爸爸要见重要的客户,迫不得已,所以才没有回来送他。

    “嗯,没事。”顾宇说。

    他并不怀疑,如果爸爸能腾出时间,一定会安排请他吃个饭的。

    “以后别让我妈在客厅里睡,会着凉。”顾宇说。

    “不是不是,她刚睡,”张姨赶紧说,“她刚才在厨房里捣鼓着煮东西,让我去超市买醋,我回来就看她睡下了。”

    “煮东西?”顾宇愣了一下,真奇了怪了,油瓶倒了都不扶的老妈会煮东西?

    “糟!她不会用火,厨房里别出事!”顾宇一惊。

    两个人匆匆忙忙地跑进厨房,劈面而来的是一股焦糊味。满厨房都是烟,抽油烟机也没开,再浓一些烟雾报警器都要响了。

    顾宇一把关了煤气阀门,把全部窗户打开,烟雾略微散去,张姨从煤气炉上端下一口烧得漆黑的锅。

    这口锅是德国进口的,不锈钢质,每天都被张姨擦得可以当镜子用。

    “这什么啊……”顾宇掩着鼻子。锅里一片焦煳,全部炭化了,看不清煮的是什么。

    顾宇猜是王阿姨又带老妈去上什么“时尚厨房培训班”了,引得她对厨艺跃跃欲试。

    那种班很好玩的,一群挎着lv、chanel、gucci的阿姨由大师范儿的厨子手把手教做菜,要么是“椰子蛋白帝王蟹配婷巴克家族阿尔萨斯灰皮诺干白”,要么是“虎掌菌青梅烧肉配吉歌浓酒庄皇家干红”。

    老妈学完就回来给顾宇演练,顾宇每次面对白瓷碟里的一堆面目模煳的物体,都会尝一点然后建议说,妈你要不要也尝尝看?

    每次老妈尝完就哭丧着脸说,上课时候我做的分明跟这不是一个东西!

    顾宇理解为什么完全不是一个东西,上课时有人把原材料备好,有厨师站在背后实时指导,这么做菜,就算是卖肉夹馍的陕北大爷也能做出地道的法国菜。

    “洗不出来了,连锅扔了吧。”顾宇说。

    “我明白了,你妈在煮饺子!”张姨一拍大腿。

    顾宇一愣。饺子?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里面极深的地方有一小块微微抽动了一下。

    厨房的中央,不锈钢面板上散落着面粉,横着一根粗大的擀面杖……

    难怪老妈指挥张姨去买醋,原来是吃饺子啊,上马饺子下马面,出门总要吃碗饺子再走。

    这道菜时尚厨房的厨子不会教她,只能是姥姥传的手艺,“芹菜猪肉馅手工饺子配镇江香醋”。

    难怪她没出去玩,还以为是因为下雨了,顾宇想。

    他从锅里捞了一片面皮儿塞进嘴里,味道真够给力的,他鼻孔里一股焦味,好像给人当烟囱使过。

    “吃不了了,还是倒掉吧。”顾宇说着,却还是咽了下去。

    顾宇到水池边洗手。

    “张姨,记得提醒我妈每天喝牛奶。”顾宇打开冰箱,取出一盒牛奶给张姨看,“就买这种低脂奶,其他的她不喝,要加一块方糖,微波炉打到低火热五分钟,每晚睡前看着她喝下去。”

    “知道知道,跟以前一样嘛。”张姨说。

    她不太明白顾宇这个习惯,每次出国前都把这套程序重讲一遍,好像叮嘱什么天大的事儿。

    “车我会留在机场的停车场,车钥匙和停车卡我塞在手套箱里,叫家里司机带备用钥匙去提回来。”顾宇说,“我走了。”

    “小宇你不跟你妈说一声?”

    “我不太习惯跟别人道别……每次送我……她就会对我猛亲……”顾宇拎起旅行箱,消失在门外的雨中。

    另一边。

    “先生,要不要来这边,选一支配甜点的甜酒?”侍酒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陈昀轩背后。

    陈昀轩心说你们真是……这时候鬼一样闪出来,瞎凑什么热闹?但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大利餐的习俗,于是矜持地冲李颖点头:“我一会儿回来。”

    侍酒师引他到那座古船酒柜的阴影里,一边指着那些金黄色的小瓶甜酒给他介绍,一边压低了声音:“包场这样的大手笔,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吧?上甜点的时候,要不要给女士来一份惊喜?”

    “惊喜?多抹点奶油?”陈昀轩没明白。

    “《蜘蛛侠2》看过么?”侍酒师耐心地解释,“蜘蛛侠跟女朋友求婚,请吃饭,让侍者把钻戒放在香槟里……”

    “嗦嘎!”陈昀轩恍然大悟,真如醍醐灌顶。

    这种牛逼又小资的场合,雨夜把两个人和整个世界分隔开,一顿精致的意大利菜,喝了一点酒,空气里浮动着dailda的低唱,烛光洒在女孩白色的裙子上,难道不该蠢蠢欲动地……

    啊不对,是“情由心生”地说出什么重要的话来么?这根本就是为表白而准备的舞台啊!女孩在看着你,眼帘低垂,面颊绯红,聚光灯已经打在你身上,话筒都递到你手上了,观众就等喝彩了,你不说出什么感天动地的表白来,简直就是丧尽天良!

    “戒指没有……这还没到求婚的份上吧。”陈昀轩挠头。

    “没事儿,有我们呐!比如把你们相识相知中最重要的一句话做在奶酪蛋糕的雕花上。”侍酒师有力地竖起拇指,“我们的服务是一流的!”

    “哦,真是便宜实惠啊!”陈昀轩眉开眼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那请问你们奠定感情的那句话是什么呢?”侍酒师问。

    陈昀轩仰望屋顶,烛光照亮他的双眸,双眸中有隐约的火苗萌动,满脸桃花盛开。

    侍酒师拿着纸笔,屏住呼吸等着。

    “没有。”陈昀轩叹了口气。

    侍酒师抚额,不知道这位尊贵的贵宾是不善于言辞呢,还是太过羞涩呢?

    “要不就来个奥林匹克的五环标志吧!”陈昀轩忽然说。

    “哦哦。”侍酒师茫然地点点头。

    陈昀轩回到桌边,李颖正玩着那枚浮水蜡,冲他盈盈一笑。没多说话。

    陈昀轩也笑笑,一边攻克最后几块羊排一边等待有奥林匹克标志的奶酪蛋糕。

    侍酒师哪里懂陈昀轩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他是想到高二的时候仕兰中学高中部运动会。他的项目是五千米长跑。没人强迫他报名,因为李颖的项目也是五千米长跑,这个项目是男女混合的,陈昀轩自负还有点长力,这样便能在李颖面前显摆一下。

    没料到啊没料到,李颖看起来弱不经风,小学时候居然是田径队的,枪声一响只见她“嗖”地窜出去,紧跟在一名同学背后跑,借着那位同学挡了一路的风之后,这姑娘在最后一圈发力,拿下了女生组第二名。而此刻陈昀轩还差着一整圈,正在路上“哎哟哎哟”地磨蹭,他出发的时候就被挤倒了,膝盖在跑道上磨破了,落在了最后。

    五千米是最后一个项目,跑道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其他人看完比赛都纷纷溜号了,陈昀轩正在琢磨要不要干脆改变方向跑向田径场出口时,李颖穿越整个田径场跑向他,跟他一起跑。

    “加油加油,我们文学社的都不能落下啊!”李颖当时是这么说的,那时候她穿着白色的t恤,胸口是奥林匹克的五环标志,真是美好得让人想去依偎一下什么的。

    多有纪念意义的事件!就当作定情好了!

    他开始进入“前缘早订”的状态中,认定了其实是自己早看中什么漂亮姑娘就觉得是有前缘注定,好比贾宝玉那句经典的“这个妹妹我见过的”,简而言之就是发花痴。

    陈昀轩猛地抬起头,看向桌子对面:“我其实喜欢……”

    “镇静,不要把食物吐在我脸上。”桌子对面,陈韵淡定地切着金枪鱼腩。

    这小女孩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黑色洛丽塔,蝴蝶领结,戴着着蕾丝边的手套,整个人和这家酒店的定位同步率百分百,让人觉得他本就是坐在这里吃饭的客人,素衣白裙的李颖才显得不搭。

    “我其实真没想吐你一脸,”陈昀轩说到一半猛地举起餐碟,“我是想一碟子拍你脑袋上!”

    陈韵举杯,抿了一口酒,忽然皱眉。“波尔多五大酒庄里我最不喜欢玛高酒庄,因为它是波尔多产区的酒庄,可酿出来的酒却有点像勃艮第产区的。”

    陈韵闻着酒香摇头,“金枪鱼腩煎得正好,不过如果是我做,我会配松茸来调味不是松露。”

    “我很喜欢这个餐馆的环境。”陈韵于是了陈昀轩,四下打量,“那艘古船和老旧的榆木地板很协调,但是设计师又用大理石和有机树脂板很现代地分割了空间,新与旧在这里格外地融洽,私密也开放,难怪他们收费那么高昂。”

    “我尤其喜欢这张桌子,看起来它是一个普通的位置,但是坐在这里的人视线四通八达,像是能掌握整个空间。”

    陈韵推开碟子和酒杯,双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叠顶住下巴,看着陈昀轩的眼睛,“这是一个权与力的位置。”

    “是不是从来没有这样的支配感?感觉胜券在握,把什么东西牢牢地抓在手中,不怕它逃走。”

    陈韵举起酒杯,“其实一瓶顶级的红酒和一瓶普通的红酒,工艺差不多,都是种出葡萄来,在橡木桶里发酵过滤,分装出售。但是前者的价格是后者的几千倍。很多人都没有能力区分顶级红酒和一般红酒的口感,必须对比着喝才能分辨出来,但是他们仍旧声称自己是热爱红酒艺术的人,并且热衷于收藏最昂贵的红酒。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炫富呗。”陈昀轩答道。

    “不,不仅仅是炫富。品尝最贵的红酒,让这些人感觉到自己掌握着权力。昂贵的红酒上附加着许多看不见的价值,酿酒师的精细,品酒师的称赞,以及时尚人士的吹捧,这瓶红酒价值八千块,并不是里面的酒值八千块,而是那些蜘蛛网一样延伸出去的、看不见的价值,它们远比酒本身值钱。”

    陈韵轻声说,“人类品尝这酒,就像啜饮权力的精华,鲜红的,和血的颜色一样。”

    “拜托你能不能改掉有话不好好说的毛病?”陈昀轩对这小女孩的神棍语气很烦。

    “你刚才开心了,我能感觉到。”陈韵说。

    “我……”

    “你开心是因为以前你仰视陈雯雯,和她一起值日,她对你笑一下,你都会觉得是弥足珍贵的记忆。”陈韵直视着陈昀轩的眼睛,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但现在不一样了,你坐在aspasia的主座上,喝着八千块一瓶的红酒,吃行政主厨为你准备了一个下午的东西,外面停着一辆会送你去机场的豪华车,角落里的侍者在等你的任何暗示,譬如……一个响指。”

    陈韵伸手在半空中,一个清脆的响指。

    “我要一杯热的伯爵茶。”

    侍者无声地走到桌边,把琥珀色的茶水倒入玻璃杯中,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这桌上的客人已经换了。

    陈韵看也不看他,冷漠地挥挥手,侍者欠身后消失在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这就是权力,虽然是最渺小的一种权力,可是依然透着权力那股醉人的味道,”陈韵嗅着自己的指尖,瞥着陈昀轩。

    “其实你已经嗅到了,对么?此时的李颖对你而言是唾手可得的猎物,你掌握了权力,再也不用仰视她,甚至你可以俯下身……”陈韵一顿,桌上一页纸巾无风而起,飘落在地上。

    陈韵缓缓地弯腰,拾起纸巾,扔在陈昀轩的面前:“把她捡起来,原谅她对你做过的一切。”

    陈昀轩的目光落在那页纸巾上,心猛地抽紧,纸巾上沾着淋漓的血!

    红得像是要滴到桌面上……

    “你……还要么?”陈韵幽幽地发问。

    “把这鬼东西拿走!”陈昀轩怒了。

    “是番茄酱,刚才不小心弄上去的。”陈韵耸耸肩,“玩笑而已。”

    “见鬼!”陈昀轩摸着自己的胸口,连连喘气。

    “不抓住权力,任何人都会自卑,就像没有鹿角的雄鹿,在鹿群里没有它的位置。”陈韵把玩着那把纯银餐刀,垂眼看着银光在手中翻转。

    “相反,掌握权力的人,曾经高不可攀的女孩会变成尘埃里的泥偶,高高在上的死敌也会对你跪地求饶,这就是权与力。你可以说它是魔鬼,但是每个人都会因为得到它而狂喜。尝到了甜头的人就会爱上这东西,渴望把越来越多的权与力握在手中。”

    “李颖对现在的你来说,她只是尘埃里的一个泥偶。她再也不能捉弄你,不会一脸骄傲,甚至她哭着求你,你都不会动心。那种权与力……对你而言唾手可得,只要你愿意。”

    陈昀轩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完全控制不了,就像是有一条冰冷的蛇在胸口游过。

    陈韵幽深的瞳子里跳荡着妖异的红光,淡淡的语气中藏着冷笑的妖魔。

    那是对整个世界、一切世人的……

    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