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前半生第三十九章

    小溪开始翻腾了。淑娟中断了回忆，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人到中年的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是铜墙铁壁一样的心理防线。再次回忆，还是如此轻而易举就击碎了她的内心。

    淑娟轻轻抓住小溪软软的小手，把她的小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感受着那份温暖。那种感觉能让淑娟的内心变得柔软，还能抚慰她受伤的心灵，也能让她变得坚强。她觉得那种感觉就是母爱吧。她长到快四十岁了，从来没有感受到来自她妈妈的爱。绞尽脑汁也没有想起一次来自妈妈的拥抱或是牵手。小时候的她从来不敢靠近妈妈。看见妈妈就害怕，那种感觉叫恐惧，深深的恐惧。就像她常做的一个噩梦，梦里的自己一直跌落，一直跌落，只有跌落的过程，没有结果。什么也抓不住的双手，深不见底的黑洞，漫无边际的恐惧，无法控制的身体。

    小溪长这么大，她连大声说小溪都舍不得，更别说打骂了。她每次都是耐心的给小溪讲道理。小溪在外面玩时，淑娟总是紧跟在后面，她特别担心小溪被小朋友欺负。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爸爸妈妈那样嫌弃她，厌烦她，别说给她讲道理了，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他们用那么伤人的话咬牙切齿的骂她，打她时恨不得打死她。为什么？他们明明知道淑娟在学校里被欺负，她爸也明明知道那些墨水汁就是二流洒上去的，不仅没有维护她，还打了她。她又想起二年级那个暑假里发生的一件事。有一次，爸妈带着她和秀娟一起去给支书家干活。支书家的地和淑娟家的地中间隔着一条小河。那年他们两家地里都种着烟草。淑娟和秀娟被爸妈带着一起去支书家烟草地里掐烟苗叶子。而支书家的两个孩子在小河边玩。他们一个和淑娟同岁，一个和秀娟同岁。

    淑娟感到非常不舒服。就像去王老师家地里干活一样的不舒服的感觉。为什么？当时才十岁的淑娟还想不明白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叫自尊心。那个暑假里，她先被父母送去二姑家。

    淑娟有三个姑姑，住在镇上的是二姑。二姑家里也有四个孩子，两个姑娘两个儿子。二姑娘妞妞比淑娟小三个月。淑娟第一次来这个姑姑家，平时虽说姑姑们常回去看他们，但是，还是感觉很陌生。一开始，淑娟话很少。她从不主动吃第二碗饭。但是二姑每次都给她添饭。渐渐的，她也开口说话了。二姑带她们五个去地里时，却让他们在地头玩，二姑自己干活。二姑很少发脾气，更别说骂她的孩子们了。她非常勤劳，而且从不抱怨。二姑说她没有读过一天书。她对淑娟说她小时候天天背着淑娟爸。她爱她弟弟。有一次，二姑拿回来五瓶水果罐头。给他们五个一人一瓶。可是妞妞不让淑娟吃，她哭闹起来。二姑微笑着安慰妞妞，说了一大堆好话，妞妞还是不同意。淑娟觉得如果她不来，就不会让二姑为难了，妞妞也就能吃两瓶了。所以她说”姑，我不吃，给妞妞吧”二姑说“你吃，你别管她，我给她说，一会就好了”妞妞直接躺到了地下。二姑仍然笑着把妞妞抱了起来，然后一直哄着她，直到妞妞笑了。她从二姑的眼神里能看到她爱她的孩子们，也爱淑娟。她羡慕二姑的孩子们，而她自己，就是一只丑小鸭。这只丑小鸭永远也变不成白天鹅。

    但是，敏感的淑娟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姑父看她的眼神和淑娟爸妈看她的眼神一样。然后，二姑和姑父总是吵架。

    后来，淑娟又回到井底村了。

    再后来，她被送到了二姨家里。淑娟有很多舅舅和姨妈。二姨家住在山上。二姨家也是四个孩子，三个儿子一个姑娘，姑娘是老三比淑娟小两天叫英子。英子活泼开朗。没几天，淑娟就和英子形影不离了。二姨和姨父每天都有很多事情做，没有见他们睡过午觉。早上天刚亮二姨夫就起床去地里了。二姨家有很多地，也种烟草。淑娟和英子也会去地里干活，但是，那是完全愉悦的心情。她们和大人们一起干活，有说有笑，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每天只有吃饭的时候，姨父才有时间坐下来，也是这个时候他就会逗孩子们开心，也逗淑娟开心。他觉得二姨夫这个人特别没有架子，虽说他是他们村里的村长。完全不像村长。也很少发脾气。有一天中午，淑娟和英子用筛子扣麻雀。二姨夫从地里回来了，淑娟担心她们把院子里撒了一大片小米粒。二姨夫会生气。因为二姨夫每天早上都会把院子打扫干净。但是，二姨夫根本没生气，他还笑着跟淑娟和英子一起抓麻雀玩。

    每顿饭，淑娟吃的都快赶上那两个哥哥了，可是，从来没有人在意这件事。反正，馒头多的是。就算她吃很多，也每天都有剩的。

    快开学了，淑娟回家了。

    她也听到了左邻右舍的小声议论“酸梅两口子，快懒死呀，穷得快揭不开锅了，还是不待动，真等着天上给你掉馅饼啊！”

    在二年级的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崔淑娟学会了独立思考。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家后面那个半山腰上。看着下面的公路，想着心事。

    以前淑娟妈几乎天天骂她们姊妹几个饭桶，白痴，就是因为生了他们四个才会这么穷。就是因为他们四个吃的多，才会总是揭不开锅。可是二姑和二姨家也是四个孩子，怎么不穷？无论是二姑家还是二姨家，淑娟都觉得无拘无束，根本不用担心挨骂，更不用担心挨打。尤其是在二姨家，因为，从没有上过学的二姑和二姨根本没那么多规矩，也从不抱怨。相反，他们很勤劳。淑娟对父母的恐惧变成了怨恨。是的，她开始怨恨父母，她认为贫穷不是因为她爸妈说的生了她们四个，是因为爸妈懒造成的。就是因为他们懒。所以她家穷，她们吃不饱。她之所以在学校被欺负，也是因为她家穷。村里人看不起他们家。也是因为她家穷。她认为父母既懒惰又无能。她们只会打骂自己的孩子。淑娟爷都六十多岁了，还在镇上打工，给砖厂那么多工人做饭挣钱，没上过学的二姑也敢承包鱼塘挣钱。二姨夫天不亮就起床去地里干活了。他们都是勤劳的人。而自己的爸妈呢？淑娟爸天天早上蒙着被子睡觉，淑娟妈天天早上骂骂咧咧。她骂淑娟爸也骂淑娟姊妹四个，反正日子穷，不是因为淑娟爸懒就是因为淑娟姊妹四个太能吃。和她没关系。淑娟觉得她妈也懒，而且天天抱怨。她常说“我就不爱上学，是你姥爷非要供我上学耽误了我，不然我爱好理发，我出去学个理发，早就成大事了”。“我要是不嫁给你爸，就不会是这个命运，我当时是我们学校校花，我能找一个吃财政的人结婚”。“我从一开始就看不上你爸，是你姥爷说要把我腿打断，我害怕他才嫁给你爸的”反正所有的事情都是别人的原因。淑娟更怨恨她妈。她觉得她妈每次煽风点火的本事特别大，她爸就是一点就着。然后她爸打他们，她妈在边上烧火。

    她把这些怨气憋在心里，她并不敢顶撞爸妈，更不敢对她们说这些。所以，她开始沉默，像哑巴一样。她一天都不怎么说话。她用沉默来对抗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