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像宇宙的诗
小男孩坐在地毯上，拿着几页稿子，像在念一台电视机的说明书。孩子的声音很大，天真率直，无忧无虑。
编辑部充满了愚蠢的气息。
太愚蠢了。
幼儿园小班水平。
这孩子注意力不集中，平时连《蝙蝠侠》漫画都只能看2、3页。诡异的是，《暴风雨》这种垃圾，他居然读下去了。
他刚6岁，还没上学，遇见不认识的字，就胡念一通，几乎没有念对的。他口齿不清，乱七八糟，哪哪都不挨着。
“里奥拿出了‘Stretchbook’……”小男孩念道。
Stretchbook？是什么。
没听过。
拉长的书？
肖恩听了好几段，才恍然大悟。原文写的是Sketchbook（素描本）。这孩子念诗不过脑子，随口就读错了。
肖恩先生全身无力，《暴风雨》一句一句灌进耳朵，根本没法抵抗。
只有联系上下文，才能勉强听懂。
不过，这诗的节奏太漂亮了，4行一节，隔行韵，朗朗上口，配上舒缓的拍子，说不出的好听。
小男孩也不正常。他虽然识字不多，但节奏感天生的好，凭着直觉，每一行的重音都念对了，一个没错。
泰坦尼克号在黑暗的大西洋上沉没。达官显贵，乐队成员，艺术家和他的爱人，天使，随船神甫，世界首富阿斯特先生和他的妻子，自相残杀的兄弟，叛徒，瘸腿的孩子，船长……声名显赫的人，一文不名的人。
好人，坏人。没有名字的人。
所有的人。
肖恩先生能看见冒水的甲板，摇晃的水晶吊灯，引擎爆炸的火光，烟囱轰然崩塌，锅炉烧得火红，停止转动的螺旋桨，断成两半的船身，白兰地在酒杯里摇晃……无穷无尽，归于大海。
像个无限的迷宫，像童年的万花筒。
像宇宙。
编辑部成员们陆续回到办公室，20多个人，都围在小男孩身边，盯着那几页废纸。威廉·肖恩腾地坐了起来，他的脸诡异地变得年轻了。
“我看走眼了。”肖恩先生道。
“什么？”
肖恩想，叙事诗是最难写的，这首《暴风雨》已经是叙事诗的极限，荒诞、幽默、故作幼稚，但每一行字的下面都隐藏着另一行字。它用最冷静的语言讲述了一个最古老的寓言。
它没有越过语言的边界，因为它就是语言本身。就这样，它骗过了世界上最杰出的文学编辑。
它不包含任何意象，它自己就是整个宇宙的意象。
每个字都那么坚固，焊死了，纹丝不动，像刻在石头上的经文。
一个字也改不了。
“马丁，你现在发电报，不是……发传真，收回那封退稿信。”肖恩吩咐助理，又对小男孩道，“怎么不念了？你念得很好，接着念。我想听。”
“我不。”
“为什么？”
“我不想念了。这个书是真的，那些人都死了，对不对？”小男孩眼睛里闪着泪光，哽咽道，“我不想让他们死。”
“别害怕，那些都是假的，骗人的。他们其实没有死。”一个叫尼古拉斯的编辑安慰道。
小男孩吸溜鼻涕道：“是真的，他们都死了。你们平时念的书都是假的，这个书是真的。”
所有人呆若木鸡。《纽约客》编辑部一片死寂。
尼古拉斯恍惚了一会，问：“你叫什么？”
“约翰。”
“约翰，请你妈妈过来，好吗？”肖恩说完，又吩咐助理，“马丁，再发一封传真，这稿子我要了。”
约翰的母亲叫琳达，是个单亲妈妈，住在布鲁克林的廉价公寓里。她在《纽约客》当打字员，只能把约翰带在身边。
她的薪水是每小时4.25美元，算上加班，月薪只有800美元，还不如洗碗工挣得多，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肖恩先生填了一张200美元的支票，刚签完名，又把支票撕了，写好一张500美元的大额支票，摆在桌上。
“琳达，我给你一点点奖金。约翰，你今天立大功了。想要什么玩具？我们都给你买。”
琳达一脸茫然，看看儿子，又手足无措地望着肖恩。
“给我买玩具？什么玩具都可以？”约翰瞪大了眼睛。
“当然！”
“让我妈妈当《纽约客》助理编辑。妈妈在上夜校，买了好多书。我妈妈发表过好几个小说！”
这是玩具吗。
肖恩先生是个很善良的人，指着一个手下道：“琳达，你先跟着乔安娜小姐，当她的助手。一个月以后，我和你聊聊。”
大家都听得出来，这事基本定了。
琳达高中都没念完，《纽约客》助理编辑的职位高不可攀，只是一个奢望。她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马丁，你马上招聘一个打字员。别着急，你先把这个《暴风雨》念一遍。”肖恩吩咐助理。
“好的。”
斯宾塞是《纽约客》的资深编辑，非常狡猾，问道：“肖恩先生，《暴风雨》稿费是多少，你跟人家作者说了吗？”
“没有。”
“本刊的宗旨是不惜一切代价。”
“对对。”
肖恩害怕《暴风雨》被抢走，接连给华夏的使馆发传真。晚上10点，他在家里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凯特打来的。
“威廉，你好！”凯特道。她坐在使馆的图书室里，电话开着免提，身边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人。
肖恩先生想，能叫我威廉、比尔的人差不多都死了。他说：“凯特·格林利夫小姐，你好。李悦先生在吗？”
“他不在。我得到了李先生的授权，代理他的一切事务。”凯特假装很专业。
“你是他的经纪人？”
温斯顿等人打手势。凯特点头道：“是的先生。”
“你是纽约人？”
“是的先生。”
“呵呵，你不用总说‘是的先生’，我又不是法官。”肖恩先生笑道。
“你比法官公正。”
这姑娘太会聊天了。肖恩乐呵着说：“稿费随便，你说个数。假如李先生有时间，我想邀请他来纽约玩。”
凯特乐得合不拢嘴，双手攥拳，差点蹦起来。她定了定神，踢皮球道：“作为李先生的经纪人，我要为他争取最大的利益。但是作为一个后辈，我完全相信您的职业判断，稿费多少都可以。”
这姑娘是个高手。肖恩说：“李先生是职业作家？”
“是的。李先生的家庭很困难，一家5口人，挤在一间小房子里，全靠他的稿费生活。唉……”
编辑部充满了愚蠢的气息。
太愚蠢了。
幼儿园小班水平。
这孩子注意力不集中，平时连《蝙蝠侠》漫画都只能看2、3页。诡异的是，《暴风雨》这种垃圾，他居然读下去了。
他刚6岁，还没上学，遇见不认识的字，就胡念一通，几乎没有念对的。他口齿不清，乱七八糟，哪哪都不挨着。
“里奥拿出了‘Stretchbook’……”小男孩念道。
Stretchbook？是什么。
没听过。
拉长的书？
肖恩听了好几段，才恍然大悟。原文写的是Sketchbook（素描本）。这孩子念诗不过脑子，随口就读错了。
肖恩先生全身无力，《暴风雨》一句一句灌进耳朵，根本没法抵抗。
只有联系上下文，才能勉强听懂。
不过，这诗的节奏太漂亮了，4行一节，隔行韵，朗朗上口，配上舒缓的拍子，说不出的好听。
小男孩也不正常。他虽然识字不多，但节奏感天生的好，凭着直觉，每一行的重音都念对了，一个没错。
泰坦尼克号在黑暗的大西洋上沉没。达官显贵，乐队成员，艺术家和他的爱人，天使，随船神甫，世界首富阿斯特先生和他的妻子，自相残杀的兄弟，叛徒，瘸腿的孩子，船长……声名显赫的人，一文不名的人。
好人，坏人。没有名字的人。
所有的人。
肖恩先生能看见冒水的甲板，摇晃的水晶吊灯，引擎爆炸的火光，烟囱轰然崩塌，锅炉烧得火红，停止转动的螺旋桨，断成两半的船身，白兰地在酒杯里摇晃……无穷无尽，归于大海。
像个无限的迷宫，像童年的万花筒。
像宇宙。
编辑部成员们陆续回到办公室，20多个人，都围在小男孩身边，盯着那几页废纸。威廉·肖恩腾地坐了起来，他的脸诡异地变得年轻了。
“我看走眼了。”肖恩先生道。
“什么？”
肖恩想，叙事诗是最难写的，这首《暴风雨》已经是叙事诗的极限，荒诞、幽默、故作幼稚，但每一行字的下面都隐藏着另一行字。它用最冷静的语言讲述了一个最古老的寓言。
它没有越过语言的边界，因为它就是语言本身。就这样，它骗过了世界上最杰出的文学编辑。
它不包含任何意象，它自己就是整个宇宙的意象。
每个字都那么坚固，焊死了，纹丝不动，像刻在石头上的经文。
一个字也改不了。
“马丁，你现在发电报，不是……发传真，收回那封退稿信。”肖恩吩咐助理，又对小男孩道，“怎么不念了？你念得很好，接着念。我想听。”
“我不。”
“为什么？”
“我不想念了。这个书是真的，那些人都死了，对不对？”小男孩眼睛里闪着泪光，哽咽道，“我不想让他们死。”
“别害怕，那些都是假的，骗人的。他们其实没有死。”一个叫尼古拉斯的编辑安慰道。
小男孩吸溜鼻涕道：“是真的，他们都死了。你们平时念的书都是假的，这个书是真的。”
所有人呆若木鸡。《纽约客》编辑部一片死寂。
尼古拉斯恍惚了一会，问：“你叫什么？”
“约翰。”
“约翰，请你妈妈过来，好吗？”肖恩说完，又吩咐助理，“马丁，再发一封传真，这稿子我要了。”
约翰的母亲叫琳达，是个单亲妈妈，住在布鲁克林的廉价公寓里。她在《纽约客》当打字员，只能把约翰带在身边。
她的薪水是每小时4.25美元，算上加班，月薪只有800美元，还不如洗碗工挣得多，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肖恩先生填了一张200美元的支票，刚签完名，又把支票撕了，写好一张500美元的大额支票，摆在桌上。
“琳达，我给你一点点奖金。约翰，你今天立大功了。想要什么玩具？我们都给你买。”
琳达一脸茫然，看看儿子，又手足无措地望着肖恩。
“给我买玩具？什么玩具都可以？”约翰瞪大了眼睛。
“当然！”
“让我妈妈当《纽约客》助理编辑。妈妈在上夜校，买了好多书。我妈妈发表过好几个小说！”
这是玩具吗。
肖恩先生是个很善良的人，指着一个手下道：“琳达，你先跟着乔安娜小姐，当她的助手。一个月以后，我和你聊聊。”
大家都听得出来，这事基本定了。
琳达高中都没念完，《纽约客》助理编辑的职位高不可攀，只是一个奢望。她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马丁，你马上招聘一个打字员。别着急，你先把这个《暴风雨》念一遍。”肖恩吩咐助理。
“好的。”
斯宾塞是《纽约客》的资深编辑，非常狡猾，问道：“肖恩先生，《暴风雨》稿费是多少，你跟人家作者说了吗？”
“没有。”
“本刊的宗旨是不惜一切代价。”
“对对。”
肖恩害怕《暴风雨》被抢走，接连给华夏的使馆发传真。晚上10点，他在家里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凯特打来的。
“威廉，你好！”凯特道。她坐在使馆的图书室里，电话开着免提，身边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人。
肖恩先生想，能叫我威廉、比尔的人差不多都死了。他说：“凯特·格林利夫小姐，你好。李悦先生在吗？”
“他不在。我得到了李先生的授权，代理他的一切事务。”凯特假装很专业。
“你是他的经纪人？”
温斯顿等人打手势。凯特点头道：“是的先生。”
“你是纽约人？”
“是的先生。”
“呵呵，你不用总说‘是的先生’，我又不是法官。”肖恩先生笑道。
“你比法官公正。”
这姑娘太会聊天了。肖恩乐呵着说：“稿费随便，你说个数。假如李先生有时间，我想邀请他来纽约玩。”
凯特乐得合不拢嘴，双手攥拳，差点蹦起来。她定了定神，踢皮球道：“作为李先生的经纪人，我要为他争取最大的利益。但是作为一个后辈，我完全相信您的职业判断，稿费多少都可以。”
这姑娘是个高手。肖恩说：“李先生是职业作家？”
“是的。李先生的家庭很困难，一家5口人，挤在一间小房子里，全靠他的稿费生活。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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