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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轻点平安露

    这一战打了这么久,终于还是赢了,北境传来消息,墨洛达退兵,不日便会将他们的王妃送到大濮来,以示退兵交好之心。这位王妃就是刚嫁过去不久的宣南皇女赵齐嘉,方才怀上身孕,就被墨洛达王上给抛弃了。她不是质子,她肚子里的孩子才是,不管怎么说她都是墨洛达王上明媒正娶的妃子,却在战败的第一刻被推了出去。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柏逐昔正在一群军人之中闭目,战争结束,他们也该回去了。副将被提拔为新的边军将军,不会跟着一起去都城,援军到来之前的军队没剩下几个人,他们要一同前往都城受勋。

    柏逐昔战功赫赫,本该是此行最受瞩目的人,但如今她腿废了,连马都不能骑。她坐在轮椅上,由一个新兵守着,待回到武陵之后,便换一辆马车再往都城去。

    被派来照顾她的新兵看着年龄挺小的,刚被征来入伍就上了战场,估计是被吓得不轻,他看柏逐昔的时候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你很怕我?”

    她突然发问,吓得这小孩儿说话都磕巴了起来:“没,没有,我在都城就听说您的杀神之名,大家都说您是第二位展将军,我……有些激动。”他说着,给她换药的手都抖了起来,险些将药瓶子给摔到地上。

    柏逐昔眼疾手快,弯腰将那掉落下去的药瓶子给接住,自己给自己换了药。

    “展将军千古大义,我比不上,你是哪家的公子?”

    从都城征来的兵,一般都是世家大族的公子,被送来挣个名声。

    小孩憨憨笑着,抽了抽鼻子:“我哪是什么公子,王家旁支小户出身罢了,被送来凑数的。”军中缺人,都城里那些世家为讨圣上开心,免不得要把族中孩子送上战场,但哪里又舍得自己孩子去送命,都会从旁支中选几个不得宠的送来,不过是拿别人的命去邀几份功。

    她换好了药,把药瓶子细细封好让他装上:“王家势大,便是旁支小户也可借势。你来这走了一遭,回去自有不少奖赏,日后你家人在族中也能得人高看几分,这是好事。”

    她跟小孩聊了很多,这些日子来积压不少负面情绪,虽然不能讲给这个孩子听,但跟他说上几句话,也觉得轻松不少。

    军功册在副将手上,被孙元明拿了去,说由他亲自呈给皇帝。

    他对柏逐昔很客气,只是这样的客气落在她眼中倒显得很刻意。在大濮,军功很重要,不少人一战成名,之后按功受勋,一举封侯不在少数。她倒是不想封侯,但那军功册上的记录对她来说也很重要,黑山石四百人,全数死在了这场战争中,他们的军功可以换一个光明正大。

    这剩下的人,受了伤的也不在少数,路上颠簸着走了十日,才入了武陵城。

    城中锣鼓喧天,却吵得她有些头疼,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听见有人跟将军报告,说北川寺维那率众僧前来为将士们点露祈福。将军赶紧吩咐众将士整齐列队,等他们过来。

    这点露祈福是濮自古以来的一个习俗,战后将士回朝,每路过一个城市便由城中最大的寺庙中最有威望的僧人携露来,在将士们额上点上一滴露,再诵经祈福。这点露祈福中的露,是自将士们上战场以后,由寺中住持和维那亲手采集。

    北川寺啊,她抬起头来,果然有他。

    了安还是那样,站在人群中好像会发光一样,总是那般夺目。

    他应该没有看见自己吧,分明不过去了战场月余,却觉得一生都过去了。她现在和所有的将士一样,衣裳破烂,面容憔悴。他们实在没有时间整理仪容,等入了都城,才会有人替他们安排梳洗,毕竟去了都城要见的是皇帝,仪容不整便是不尊。她不想让了安看见自己这个样子,实在太丢脸了。

    她低着头,默默祈祷了安不要看见自己。这仪式很长,不知等了多久,等得她都要睡着了。

    耳边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他还是那般,声音轻轻地,让人觉得无比温柔:“欢迎回来。”

    她抬起头,看见他微笑的脸,有些茫然。他没有拿起瓷瓶中的柳枝,轻轻地用手指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

    “你是英雄。”

    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句话,即便她在战场上杀了那么多人,他们只叫她杀神。她从心里也不觉得自己是个英雄,因为她没能护住大当家,没能护住任何一个人。这几天她都在想,为什么自己这么厉害,却不能保护任何人,四百人,她一个都没护住。

    是不是因为她不信神佛,所以老天爷要惩罚她?

    可是他说,你是英雄。

    听到这句话好像就安心了,看见眼前这人的笑脸也很安心,好像她还是做到了,边境未破,武陵仍在,北川寺还在,他也还在。真真切切站在自己眼前,这个人就是她要保护的,她做到了。

    眼前一黑,只听见有人叫她,而后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了安看着这个倒在自己怀中的人,有些焦急,却又不能表现出来。他看了柏逐昔背后那孩子一眼,那孩子便惊呼起来。

    孙元明听到这边的动静走过来,向了安抱拳行礼:“路军士受了伤,又一路颠簸而来,实在体力不济,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他背靠着王家,对了安自然客气,即便了安一直身在佛门。了安扶着柏逐昔,没有腾出手来给他回礼,客客气气点了头。

    “将军客气,路军士伤得重,不适合再随军上路。我会请示住持,带她回北川寺修养,圣上那边,还请将军费心。”

    孙元明自然是巴不得柏逐昔不去都城,忙不迭点头同意,让人送了安和柏逐昔回了北川寺。

    入夜后她发了烧,睡得也不安稳,一直喃喃着要大当家快回家。

    了幸跟着他守在屋里,上半夜还没熬得过去,便睡着了。他只得把了幸送回厢房,盖了被子又回来继续守着。水换了几盆,天边翻出鱼肚白时,她额上的温度才险险降下去。了安取了帕子,用手探了探,觉得不放心,俯身将自己额头贴了上去,没觉着热,才舒了口气出门去斋堂给她取些吃食。

    她醒来的时候,了幸端正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托着腮看她。

    见她睁眼,了幸一瞬弹起身,手舞足蹈的,话也说不完全,磕磕巴巴叫着大师兄。正巧了安进来,听他叫唤,赶忙跑了过来。

    “醒了醒了二当家醒了!”

    了幸雀跃着,在了安身边转来转去,被他推着出去要他去医寮拿些伤药来。

    “我去打水来给你洗洗。”他说着就要出去。

    “别走。”她昏睡这一夜,开口声音沙哑得很。

    了安倒了水给她,看她出气一样喝完一整壶水,她一直没说话,水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了安说没水了。

    她把杯子塞回了安手中,仰头倒了下去,用被子蒙住脸,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了安想去掀被子把她捞出来,手顿在空中,叹了口气出门去,守在院门没动。了幸拿了伤药回来,他接了药,没让了幸进去。

    “这几日你就去住持那住吧。”

    他蹲坐在院门坎上,是个很不雅观的姿势,但在他身上瞧着并没什么不雅。了幸学他的动作,蹲坐在他旁边,托着腮不住叹气。

    “你叹什么气?”

    “我是在学你啊,大师兄,你两条眉毛都快拧成一条了。”他说着转过脸去对着了安,使劲皱眉,偏偏过了劲,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了安被他逗笑,在他眉间杵了一下:“你还真是,人小鬼大。”

    了幸揉着眉心,往外面跑,说这几日都不会过来,正好还省了背书。

    被他这么一闹,了安心情好了许多,回身往屋里去。他的院子平日里除了了幸也没人会来,院里的师兄弟们都知道他喜静,又觉他住得偏僻,所以不会来。

    在屋子外等了许久,才听得里面安静下来,想着她许是睡着了,推门进去,掀开被子,瞧见一张哭得双眼红肿的脸。他端了水来给她擦了脸和身子,换了药,又换了干净的衣服。

    直到晚课做完才回来院子,她已经醒了,自己拄着拐杖坐到轮椅上,去窗边待着发呆。

    了安拿了披风给她围上:“饿不饿?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来。”

    他说着往外走,又被叫住。

    “了安,你来坐下,”她回身伸手拖过一边的凳子,让了安坐在自己身前,“我听人说,你是北川寺中最得真法之人。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从前我不信神佛,只信一句‘如梦幻泡影’,而今却是想握住此等幻影……”

    她鲜少说这些,这让了安觉得有些不对劲,准备起身送她回床上去,却被一把抓住。她死死摁着他的手不让他动,奋力站起身来。她如今断了腿,根本站不住,只起了半身便跪在地上。了安想拉她起身,她手上力道又大了几分。

    低着头伏身在他膝间,声音中是压不住的抽泣声。

    “你替我跟佛祖说,我求他,用我的命求他,换我寨中四百人回来……”

    屋外有冷风呼啸而过,好像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卷走,包括人的思绪和心魂,唯一卷不走的,是无边的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