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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黑白人间

    第二天清晨,雾气重重,仿佛呼吸的空气都变得湿漉漉的,让人沐浴初晨阳光之余平添了几分寒意。

    城外三里处,一条湖泊顺流而下,清澈见底,在此等天气蒙上了一层浓浓雾气,看上去多了几分诗韵雅致,飘然若仙境。

    一座八角凉亭坐落在湖边,檐角飞扬,覆盖青瓦,圆桌石凳,古朴雅致,湖边清风拂过,吹动亭边杨柳,于云雾中,显得此地格外清雅脱俗。

    亭顶,挂着一块古色古香的匾额,用正楷大字写着“刘公亭”!

    传说此亭因先贤大儒刘秉晔曾在此讲书授道,一连三日,前来求学者络绎不绝,因此,此八角亭被称作“刘公亭”。

    亭内,江员外一席青衣长衫,立于八角亭栏杆处,面朝湖泊,背手凝望着潺潺湖水。

    身后的石桌上,放着一坛没开封的青梅酒,还有两个青瓷碗。

    除此之外,八角亭中并无他物,也无他人。

    万毒老人、巴搏虎、江云魏,江府所有主动力量,此刻一应不见。

    清风徐来,带来一丝凉爽,江员外低头收拢了一下衣领,正收拾间,沉重的马蹄声从远至近,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眉目一亮,回头望去,却见后背云雾中又由尘土飞扬,密密麻麻的人影在雾尘中晃动。

    靠近来看,一道道金光刺穿雾气,熠熠生辉,拨开云雾,数十名身着金甲的精兵持戟前行,步伐整齐划一,气势如虹!

    在金甲的中央,元子昂身着白裘长袍,在人群中极为显眼,骑着高头白马,紧握缰绳,缓缓而来。

    而在他的身后,虎威侯宋怀昌端坐在由四个士卒高抬着华贵软辇上,衣着光鲜,目光则凌厉傲然。

    一行人破开浓浓雾气,向八角亭走来。

    江员外面不改色,微笑以对,轻步向众人迎来。

    甲士立时排开两侧,元子昂纵马而出,白衣白马,眉目似剑,着实是一位英贵佳公子!

    见江员外迎了上来,元子昂立时翻身下马,拱手见礼道:“江员外,有礼。”

    江员外儒雅回礼,道:“劳世子不辞清宁前来赴约,在下已然恭候多时。”

    元子昂看着规规矩矩的江员外,侧目又望向不远处的刘公亭,心中着实七上八下。

    今日,江员外邀约自己,究竟所为何事?

    正说话间,虎威侯宋怀昌下了歩辇,靠近而来,向着江员外说道:“怎么样,江员外,本侯信守承诺,把这小子给带来了。”

    江员外躬身向宋怀昌行了一礼,道:“侯爷果真是言而有信,甚至肯屈尊降贵为在下当一次信使,着实让在下诚惶诚恐!”

    宋怀昌一撇嘴,道:“客套话就不必说了!除了这小子,我还带了些闲杂人等,江员外不介意吧?”

    江员外听罢,下意识往宋怀昌的身后看去,看着那数十名龙精虎猛的甲士,心中重新对“闲杂人等”这四个字进行界定……

    江员外苦笑一声,道:“侯爷说笑了,只是,今日我只带了一坛酒,可以没有办法照顾到这么多人啊。”

    宋怀昌笑着摆了摆手,道:“无妨,听说刘公亭这边景色宜人,早就想好好观赏一下了,我们已经备好了酒食,就在刘公亭近前游览一番,不会去打扰你们的……”

    说到这里,宋怀昌话锋一转,道:“当然了,我这个外甥可不是什么安分的人,要是他又跟江员外胡闹,我也可以直接过来收拾他!”

    这是一种威胁!

    看着宋怀昌笑里藏刀的表情,江员外却不为所动,反而言语自然的说道:

    “请侯爷放心,世子殿下端庄持重,定然不会出现侯爷口中的情况!”

    “那就好!”

    宋怀昌大笑了一声,回头深深望了元子昂一眼,见他轻轻点了点头后,便一甩手,带着那些金盔金甲的龙虎军士,回身重新走入了浓雾之中。

    “望员外见谅,我舅舅也是初见我这个外甥,关心则乱,礼数不周之处,万望海涵!”

    见宋怀昌带兵离开,元子昂面带歉意,转身向江员外说道。

    江员外儒雅微笑了一下,不言其他,只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邀请元子昂同入八角亭。

    元子昂跟着江员外,一路上,他左右打量,至少在他的视线内,并没有发现江府其他人的踪迹。

    莫非,这江员外真的是只身前来?

    带着一份疑惑,元子昂靠近这座八角亭,他抬头望着那块“刘公亭”的匾额,忽感清风徐来,心旷神怡,环看周围,绿树成荫,垂柳摇曳,确实是一处风景如画的地方。

    “这里的风景的确令人赏心悦目,江员外有心了。”元子昂步入亭中,落座石凳,向江员外说道。

    江员外微笑以对,抬起那坛青梅酒,起去泥封,顿时酒香四溢,令人沉醉。

    “这是拙荆亲手酿的青梅酒,还请世子尝个鲜。”江员外边说着,一边低头给元子昂面前的青瓷碗斟酒。

    看着面前淡黄色的酒色,清新淡雅的酒香扑面飘来,不禁令元子昂口中生津,可他却纹丝不动,目光似有所指的望着江员外。

    “世子难道怕我下毒不成?”见元子昂不端杯饮酒,江员外也不意外,只是微笑着问道。

    元子昂倒也不避讳,径直说道:“江府中可是有一位毒修大师,不可不防啊!”

    见元子昂如此直接的话语,江员外却丝毫不恼,反而哈哈大笑道:“哈哈哈,世子快人快语,令人折服!”

    说罢,江员外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当着元子昂的面,仰面饮下。

    酒饮而下,江员外眉目舒展,发出了一个畅快之声,霎时酒香四溢。

    这一声畅快,也打消了元子昂心底的那一丝顾虑。

    虽说江员外也有可能用其他的方法下毒,但元子昂还是决定相信他。

    再者说,他江府有万毒老人,自己身边也有洛长平!

    顾虑消去后,元子昂闻着酒香,有些按捺不足的端起青瓷碗,喝了一口,顿时感觉清酸可口,唇齿留香,让人倍感耳目一新!

    “好喝!”元子昂忍不住感叹道,这是他从来没有品尝过的味道。

    江员外淡淡一笑,又给元子昂斟满了一碗酒,道:“其实,昨日在下宴请侯爷的时候,也是饮的此酒,只是世子殿下昨夜没有口福啊……”

    元子昂眉头一动,见江员外话里有话,便回应道:“是啊,昨夜在下的身份,着实难登江府的大雅之堂。但,员外的行为,与在下不过彼此彼此!”

    “哦,愿闻其详。”江员外面带微笑,饶有兴趣说道。

    “在下盗书,是鸡鸣狗盗之举,但员外献书与灵神宗,这难道不算是助纣为虐之举吗?”元子昂不卑不亢,径直说道。

    此等尖锐话语劈头盖脸而来,江员外却面不改色,道:“若按世子之言,在下应该把这本功法典籍献给麒麟阁,才算是上佳之举吗?”

    这句话,落在元子昂耳中显得有些反讽之意,他面色一冷,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不作回应。

    江员外淡淡一笑,离座起身,望向那潺潺的湖泊,挺拔的背影,却仿佛吐露着一种无言的萧瑟。

    “世子,你认为,我江府献书这件事是谄媚阿谀吗?”

    这一句话,倒是让元子昂愣住了神,下意识说了一句:“难道不是吗?”

    听到了元子昂的回答,江员外低头苦涩一笑,道:“这样吧,世子,容在下给你讲个故事吧。”

    似乎是感觉到了江员外语气中的变化,元子昂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洗耳恭听。

    江员外沉吟了片刻,轻声叹息了一声,道:

    “大概在一个月前,我与犬子在铁山打猎之时,意外救下了一个人,这个人浑身伤痕,血肉模糊,可以说是命在旦夕,当时他称自己是受到了他人的追杀,日夜奔逃,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铁山之中躲藏起来。见他奄奄一息的模样,情急之下,我与犬子便将他带到了江府,聘请名医日夜照料,终于吊住了他的一口气!”

    “也许是被我们照顾有所感动,又或者是感慨自己时日无多,他终于说出了他的真实身份,是一名掘墓盗匪!在他盗墓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了一本功法典籍,正所谓怀璧其罪,这件事被灵神宗知道了,便派人四处追杀他,他东躲西藏,几乎死在了灵神宗手中,而作为我们救助他的报答,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怀中已然血迹斑斑的功法典籍交给了我,而后便撒手人寰。”

    “得到这本功法典籍,我们并没有感到开心,而是感到万分恐惧!我们知道,若是被灵神宗发现,恐怕我江府上下都要步那名盗匪的后尘,为了自保,同时也为了给江府上下留下一条后路,我决定,将这本功法典籍献给灵神宗!这,就是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到这里,江员外猛然回头,目光炯炯的看着元子昂,语气郑重道:

    “世子,你自幼生于高府,看尽富贵荣华,自然不会明白我等的处境!我江府,打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江员外的话语,犹如声声雷震,竟然让元子昂内心不禁有所动摇。

    莫非,自己之前对江府的所思所想,都是错的吗?!

    见元子昂不言不语,江员外低头苦笑,随即说道:“没错,世子殿下,你高居反抗灵神宗的旗帜,确实可尊可敬,你自然有立场骂我断脊之犬,可是,这一切都是因为麒麟阁有选择自身立场的权利,可我江府,又有何实力来选择立场呢?”

    “江员外,既然你有难处,为何不向朝廷求援,而是去向灵神宗卑躬屈膝呢?”元子昂急切的回应道。

    “朝廷?”江员外又是一声苦笑,端起酒碗大口饮下,道:“若是朝廷真的可以依靠,我又何必要背上这‘为虎作伥’的骂名!作为大齐的子民,我们自然希望能够受到朝廷的庇护,堂堂正正做人!可是,如今的姜齐皇室,恐怕只剩下自保的能力了吧……”

    元子昂听后,闭口不语,只是饮酒。

    因为江员外所说的,确为事实!

    而江员外的话里,字字都写满了“无奈”二字!

    那是一种无力回天的无奈,是一种无法选择的无奈,更是一种背叛内心的无奈!

    不知不觉间,元子昂的心中对江员外竟然充满了怜悯之情,而非往日的鄙夷之色。

    而几碗酒下肚,江员外似乎有些微醺,他醉眼朦胧,平日里堆积在心中的话语,如今亦是不吐不快:

    “世子,你不过束发之年,凭着一片血性处事,从未真正看过这片人间!这人间里,有太多的无奈,也有太多的取舍!诚然,我江平可以凭着一腔热血,与灵神宗玉石俱焚,可一世人生,早已不是独独为自己而活了!我还有江府上下几十口需要关照,为了家人,我也只能忍下所有,背上骂名了!”

    江员外的话,犹如一根锐利无比的尖刺,扎进了元子昂原本笃定的内心。

    他说的没错,自己不过十六岁,自小有皇室的恩荣,有母亲的疼爱,又有各位叔叔来依靠,从小到大,从未真正吃过任何苦头,十六年人生可谓顺遂之极。

    如今,自己反抗灵神宗,的确是为家为国,实现心中“天下大同”的理想。

    但无形中,也是因为自己潜意识里知道,若是自己身处险境,麒麟阁、大齐皇室和西郊大营,甚至于明月坊内的笃笃姑娘,都会成为自己最为坚实的后盾!这也是自己敢一个人前来山祁城的原因!

    可是,这些本钱,其他人有呢?

    自己当时面对万毒老人,潇洒赴死,是因为事发突然,且木已成舟,自己放弃了“生”的希望。

    而如今,自己又如何去要求别人同自己一样,强行断掉他人的退路呢?

    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此刻,黑白善恶,在元子昂心中,终于定下了意义:

    未经他人事,莫断他人意,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黑非纯黑,白无纯白。

    善恶,终究不是一个绝对的字眼!

    “今日之事,是在下受教了!过去种种冒犯员外,在下在此赔罪!”

    元子昂明白,今日江员外约他来此,便要将事情全部说开!

    也恐怕,是因为自己昨夜在江府里的“慷慨陈词”,伤害到了江员外的内心,所以今日邀请自己前来,为他自己正名!

    想来嘲讽,昨日,自己想要“骂醒”江员外,今日,自己却被江员外给“骂醒”了……

    不过,一想到昨夜之事,元子昂忽然心中升起一丝疑惑,不禁问道:

    “江员外,既然你决定投效灵神宗,昨夜,为何又会放过我等?难道真是因为畏惧我舅舅?”

    江员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虎威侯的威胁的确可怕,不过,更多的,可能还是因为我心中那块属于‘大齐子民’的位置还在跳动吧。”

    说罢,似乎醉意上来了,江员外晃晃悠悠的趴在了桌上,闭上了眼睛,口中打着酒嗝。

    元子昂见状,缓缓起身,上前将自己身上的裘衣披给了江员外,微微行礼,转身告退。

    今日一行,当真是受益匪浅!

    行不到十步,江员外的声音再次从元子昂身后响起:

    “过寿之日,灵神宗中人会到,我也会给世子殿下和侯爷下请柬,那日之事我不会阻拦,到时候能否拿到功法典籍,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元子昂眉头一动,转身向八角亭中趴在桌上的江员外问道:“员外这是何意?”

    江员外依旧趴着,声音缓缓传来:“这是给世子殿下的选择,也是给自己往后的一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