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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等烟

    静滞不前的天空犹如一块透明的冰,冻住了正欲飞向高空的鸟群,又拦下了正升起的朝阳。

    李长风突如其来的一言如同点了火的引线,横穿东西间千百里的天空,飞进那片积云中间点燃起一声龙吟嘶吼:

    “小子,你能看得见我?”

    蛟龙的声音尖锐,刺破积云,露出了半根粗长龙须挂在了云外,两颗白日下的小太阳般的龙目随着满含威胁的话语在云下凶狠地皱了起来。

    李长风勾嘴微笑,他驼背裸足,破旧衣衫褴褛地盘腿坐在悬崖边缘,双目漫射出的两色光茫直视往远东,满不在乎地回道:“自然,这还是我第一见龙,只不过可惜了。”

    “可惜什么?”云中蛟龙问得急促,它好像没耐心等待,云层便顺它心意划过一道青色的闪电。

    李长风摊开手,摇头道:“我想的龙它总得有一口凶狠的牙齿,总得威严又教人憧憬,可对于您,我憧憬不起来。”说着又长叹一声,显得万分委屈。

    “你找死!”藏在云中的蛟龙扭动起身形,细长的尾巴和倒三角的硕大脑袋在厚重云中显得不那么协调,低沉的嗓音讲话时总混着一声厉声龙鸣。

    “我可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说您这条龙……”李长风“唔”了一声,改口道:“您这条虫,像这儿又像那儿,四不像,您倒是似都像了。”

    “你真当我不敢过去?”鹰蛟龙威胁道,“要记住,你还称不上仙。”

    李长风眯起眼,绿紫亮光在眼眶中聚集的颜色更鲜艳一层,看向东面那颗藏在云层中鹰蛇脸的龙头不禁教他玩味一笑:

    “我当然怕您,但更想知道您到底是个什么灵兽?”李长风向鹰蛇蛟隔空对讲道,“之前灵风前辈称呼您为鹰蛇蛟,我还想象不出鹰、蛇、蛟是如何挤在一处的呢。”

    东面积云轻微一颤,“她竟然告诉了她的名字?灵风,灵风……果然如此,一头妖熊竟还起这么个好听的名字,还添个风字,你们风家人着实有趣。”

    李长风道:“她没告诉我,我只是看到了一些东西,自己猜出来的。”

    “你看见了什么?”鹰蛇蛟的语气急促起来,“你晓得你是谁了?”

    李长风摇头:不过几段断断续续的梦,能教人明白些什么呢?

    “那当年风家惨案,您可在场?”

    “我不说。”鹰蛇蛟狡辩道,“神兽绝不说谎!”

    “不说就等于不撒谎嘛……”

    李长风无奈微笑着摇了摇头,余光瞥向北面,见雪山之上如星辰般耀眼的光点仍不能给他瞧得清楚,暗下赞道:

    “我使了青雪白客前辈所创的盗天功,如今借得云雾,视力已能看的见东面这条蛟龙,偏是仍看不清那位白虎,看来这位才是真正厉害的角色,往昔母熊前辈谈及此山东西南北的几位神兽多鄙夷东南,北面虽不常提,可从态度上看这位白虎前辈似是站在我这一方。”

    再扭过头,见南面火山上灼目火影燎上天际,清脆黄鹂鸣叫声不绝,闻其声却不见其身。

    南面这位鸟前辈,倒是机敏异常……

    李长风思付着开了口:“不消您说,我也猜得出来。”

    “你个十来岁的小子,能猜出来什么?”鹰蛇蛟不屑道。

    李长风比出手指,点了东面又滑落在南面,“您也好,南面那位鸟前辈也好,必然和风家一事脱不了干系。”

    “是又如何?”

    “如何?”李长风反问道:“在迎风湖者放火者,可是这位鸟前辈?”

    鹰蛇蛟不答,东面云层中的闪电也跟着偃旗息鼓冷静了下来。南面火焰燎着石头的声响倏然响得剧烈,“卜卜卜”得好似怀揣不满,可“鸟”的身形却迟迟不敢现身。

    “您不说,我就当您承认了。”李长风含笑道。

    “承认?承认什么?”鹰蛇蛟装傻道。

    “承认你俩是被囚禁在这里的,一个似龙不似龙,一个似凤不似凤的罪犯。”

    鹰蛇蛟闷哼一声:“小子,你就没想过你口中的灵风先辈,还有北面雪山那只病猫才是真正犯下滔天大罪的,毕竟我和怕死两个是先一步来此的,就想你们凡间的大牢,衙役不得比囚人先到?”

    它一言讲得有理有据,南面火山上的附和得传出一声清脆鸟鸣,好似很是欢喜。

    李长风听罢当即哈哈大笑,重重拍打起大腿,合着清脆拍打声响,他反驳道:“前辈所讲在理,那为何您二位,一位躲在云里,一位躲在火里?又为何如此在意我升仙一事?之前千等炼时,您和那位鸟前辈一同大喊大叫,我当时还以为是刮风打雷之音,如今回想起来才知是您二位。”

    “你当我们怕你?”鹰蛇蛟的语气弱了几分,“你以为你靠自己的本源法术把此地时间停下来,就是莫大的修为了?想对付我?你们也配?”

    云下的眼睛略过一眼北山,星辰似的耀眼白光教它时时刻刻都要提心吊胆,咒骂道:“臭猫,死熊,待我出去,我定要一口一口吞了你俩!”

    “本源法术?”李长风沉吟一声,心想:果然,此地时间不再流逝是我自己搞出的名堂,那本源法术究竟是个意思,本源本源,难不成还能借此找到我身世来源?

    不及他多想,又听鹰蛇蛟发狠言诅咒北山白虎和与自己交好的母熊,见一对挂在天边的龙目看向北面时躲躲闪闪稍显惧意,心底更是坚定了它二人正为北山白虎和母熊所牵制。而当年风家一事假若想追本溯源,这两个躲起来的蛟龙和鸟口中所藏之事,定然是关键所在。

    李长风又想:可既然如此,白虎和母熊何不强逼它俩吐出消息,这蛟龙与鸟又为何惧我成仙?

    正思索时,鹰蛇蛟出言道:“小子,你就别打算盘了,风家一事拖了十五年没得消息,你真以为就黄龙,就只是我们神仙岭的责任?”

    李长风闻言,眉头微皱,道:“我连八正道有谁都记不清,只明白黄龙是神仙岭派出来的使者,您刚才说‘我们神仙岭’,你和这位鸟前辈又如何偷渡上岸?我可听说,黄龙每几百年来此一会是特权,那你俩……”

    察觉自己失言,鹰蛇蛟身形猛然向后一仰,裹身的云彩被搅得乱开了形状,蛇似的尾巴从云端一处掉了出来。

    “就依你言,我和怕死是你口中十恶不赦放火害了风家的罪人,可你就不想过你口中正义良善的灵风母熊和那只臭名昭著的病猫为何也是以囚禁姿态困于此地?”

    “您这算是承认了?”

    鹰蛇蛟晃动起勾在胸前的利爪,乌黑精良的弯弯指甲挠开云的个小缝,厚重密集的铁链声响昭示着它阶下囚的窘境。鹰蛇蛟叹道:“承认如何?不承认如何?你以为一切秘密在我和怕死身上,可我却得骂你这个凡夫俗子没得眼力,和那头母熊是一路愚不可及的货色。”

    李长风问道:“前辈何言?”

    “我笑你们把仙界那些老不死的想的太过不中用,笑你们白费力气让我和我兄弟怕死受了十五年的罪……”鹰蛇蛟补充一句:“虽然十五年并算不上多长,可我就是要责你们这群没脑子的仙人,遭人骗了还不自知!”

    李长风闻言,听鹰蛇蛟的语气平添了份怒而无处舒展的愤慨,心下竟也为它所言之事动容了几分,回答道:“您觉得您被囚禁在此是亏了?”

    “怎么能不亏?”鹰蛇蛟怒道:“你愿意被寒铁扣住龙筋?愿意平遭这不白之怨?”

    李长风否道:“不愿,但您可别把晚辈想成那个初来仙界的雏儿,仙界里的其中规矩晚辈已有耳闻,您和这位……”眼瞧南面火山,一抹艳红火柱何时偷偷升腾了起来,续道:“这位您成为怕死的鸟前辈从神仙岭偷渡而来,已是违了约定,如此关您也是不服?”

    “呸!”鹰蛇蛟啐了一口,吞吐出的怒气幻化成了片片雷云在东方的天上密布起来,本东明西暗的灵兽山彻底地往黑夜坠了进去。

    “什么狗屁约定!神洲陆何以是你们人族独占?”鹰蛇蛟愤恨说道,雷云中激起一片闪点,缓慢的雷声含着股威压往西面飞去,盖在了李长风身上。

    李长风的身形受一股力道加身,股下外侧的地面裂开了几道纹路,“唔”的一声身体往崖边坚石里矮了几分。

    好强的威压……

    李长风暗下吃惊,心想:这位蛟龙好大的本事,隔着东西两境只一声龙吼就喝得我身下石块欲裂,假若当真真与他对敌,如今的我决计还不是他的对手。

    心中虽是惊慌,面上却泰然不惊,清了声嗓音,反驳道:

    “是与不是,晚辈说了不算,您讲了也不算,总之上古时期,佛魔妖兽人神同仙共存,以至于凡间生灵涂炭,寻常百姓流离失所,一番恶战之后驱赶佛魔往西,神兽往东,妖往深山幽谷,仙藏各处福地,神重回神仙山,一番约定后,境外人物谁都不可再入神洲陆半步,只给了你们极东海外的仙岛‘神仙岭’了特权,准许那位黄龙前辈每五百年能横穿神洲陆,您认或不认?”

    这一言讲得中肯,往昔之事句句属实,过去佛魔神仙等一并共存,各自信仰理念难能成一,故难免摩擦纷争。但与那凡人间战场厮杀不同,纵使是武艺极高的人物,在战场之上能杀之人过百已是稀奇,而能使仙法,会召法器的非常之士闹起纷争,举手投足间毁一城亡一国都如儿戏一般,死伤之数非文非字统计的了的。

    在那时,凡人时常仰头痛哭责骂漫天神佛不苦凡间,更积怨神兽妖魔一众作乱为祸。

    日有升有落,月有阴有晴,偏是凡人看不得一丝活路。

    “我就是不认,如何?”鹰蛇蛟骂道:“若非是摆在神洲陆外的那一层该死的三时罡风阵,神仙岭的众神兽总要再打回来!”

    李长风悲叹道:“你就不顾凡人生死?”

    “你们凡人自己管过吗?”鹰蛇蛟忽地耻笑一声,“我们神仙岭的有一件宝器,名唤观世宝镜,我还在神仙岭时就时常看,看你们凡间百态——富不顾贫,安不顾病,世态炎凉,这是你们想出来的词。

    国国之间征战伐杀,尸横遍野,不也是死人?手刃亲足不孝之辈,射杀野兽取乐之辈,你们人类杀己又杀他,岂不肮脏?而你呢小子,我能看清你是个什么养的人。”

    李长风道:“您说。”

    “我看你可太熟悉了,你就是那凡间最受苦的底层人,朝不保夕,冷暖凭天,没少挨过饿受过冻吧,可偏偏就是有人吃得好穿的暖,可你又差他们哪儿了呢?你不作恶不犯事偏偏是受苦,那些权贵行事阴险,夺人妻占人田,坏事做尽,就是享尽你们口中的荣华富贵,你就不恨?就不冤?”

    “轰隆隆~”

    沉闷雷声接连炸起,东面天空降下黑色幕布般的雨,急促的声音载着雷一并来了西山。

    李长风对于鹰蛇蛟所言不可置否,想起来干爹李大就是挨饿受冻在那冬日严寒中去世的,更是心中阻塞,觉蛟龙所言在理:

    是呀是呀,我忧心凡间人事,凡间何曾忧心于我呢?我当初来此仙界,不正是因为在凡间混不下去,这才想着来这儿寻一条活路吗?刚才仗义执言为凡人发声,岂不是大大的可笑?

    想到这,李长风低头垂发,一言不发,尽显颓废之姿。

    鹰蛇蛟远观李长风一副落魄姿态,想来是自己一言讲中了他的心事。它活了上千万的年月,对于凡人的理解,它在神仙岭时曾自诩为只比神龙主上矮一头。

    像李长风这样的小孩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不似富贵人家的弟子。

    这类人爱别人尤甚自己,明明自己吃不饱饭还愿意救济别人,明明自己过得最不如意还希望其他穷苦人家能过上个好点日子。

    它见李长风那一对双手,如雪般白似玉般洁,便猜想出来这小子在人间里做那小贼的勾当,偷来往富商,盗地主豪绅,常年累月攒下来的钱早够他买个毛草屋做个小生意的了,偏是四处救济,落得个自己没个餐食的下场。

    “蠢呀,蠢呀,你们凡人,什么时候能聪明些呢?”

    鹰蛇蛟叹息,吹出一口绵长微风驶向西山,可怜话语噪进李长风耳,微风则撩开他遮目秀发,露出一双蕴含光华的眉目。

    李长风的眼睛在笑,弯得像一对月初的月牙。

    “你笑什么?”鹰蛇蛟不解道。它不明白这个小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李长风道:“我笑,你把人间和仙界一样想得太简单,凡间有情有义,不能事事用富贵名利来算活得值或不值。”

    “狡辩!”鹰蛇蛟鼻孔出气,吹散嘴边的云,吐出一根暗红的细长舌头。

    “不是狡辩。”李长风抬起头,左侧射着绿光的眼角滑下一滴眼泪,说道:

    “我在凡间偷钱确实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毕竟没有谁的钱该被我偷,这我得承认自己做得有多么不对。

    穷人岂能全是好人,富人中又岂能没一位好人了?

    所以我和干爹去偷谁的钱都是错的,但我们把偷来的钱换成肉饼烧鸡,好教一些人不至于饿死,我这时候就觉得问心无愧了,我犯了偷盗的罪,我认,被抓住了你削去我的指头,砍掉我的脑袋,我不狡辩,这是我罪有应得;

    而我救了别人,就算他不同我道谢,甚至骂我多管闲事,但等我把饭菜搁在他面前,见他吃进嘴巴,我都打心底开心,所以恶都教我来扛,善我不要,只觉得自己已经够苦了,希望别人活得稍好一些,为的就是你们神呀仙呀,龙呀凤呀弄不清的道义。”

    “那你干爹呢?”鹰蛇蛟讥讽道:“可是有什么好报?”

    李长风伸手把眼角的泪抹在指尖,道:“这泪就是替我干爹流的,人世间万事不公,我和干爹都改变不了,所以他去了,我留了下来,自该希望这个不公的世道公平一些。”

    “那你还等什么?”鹰蛇蛟说道:“见你底子不错,那就快快成仙,斩了我和不怕,先为你们风家报仇雪恨,再去外面看看,看看仙界里面都多么肮脏!”

    李长风微微点头,平静道:“我有在等啊。”

    “什么?”

    李长风伸手指了出去,正落在那几只刚飞起身就被停滞不动的惊鸟身上。

    “鸟?”鹰蛇蛟疑心道。

    “不是。”

    李长风深深吸气,呼出一口幽绿雾,笑道:“我在,等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