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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千古

    很多年以前,我也像窗外摇曳的柳枝一样,明媚疏朗,我喜欢穿着他送我的丝履慢慢走过行人如织的寂寥长街,和风拂面中,遥望远天,总会生出无比的幸福。

    他曾对我说,他回来的时候,要为我带回一顶美丽的东都圆帽或者一支嵌红紫宝石的飞翼钗,我戴上的话,一定漂亮。

    后来,小城里的人渐渐开始变少了。

    他说过的,要打仗了,也许将来会打到这里,而且很快就会。

    我害怕打仗,害怕流血与死亡,可我这次不想听他的话,我要等着他,我不能离开这里,他回来了,会找不到我的。

    我也不喜欢什么帽子什么头钗,我只是有点儿担心他的刀禁受不住敌人的力量,我听说那些东青国兵士都像野兽一样凶猛,他们用的刀,能轻而易举得一击斩断巨石——虽然他说过,他的武学刀法,是绝不会出问题的。

    人怎么能和野兽比呢?我知道的,平元的武者,怎么能跟那个号称全民皆兵的东青的武者相提并论呢?

    但我相信他。

    我每天依旧穿着柔软的丝履,像一只轻盈的美丽蝴蝶一般走过寂寥的长街。

    很快,长街便真的寂寥了起来,不过这和我没有关系,我也不感觉有什么变化。

    最后,小城里只剩下一些舍不得家业抱有侥幸心理的人,以及一些没法儿撤走的老人,和其他的某些为了各种理由而没有离开的人。

    对了,还有那些兵——他们也算兵么?我从没见过他们认真操练演武,他们只是一天天吃喝打闹,就像普通老百姓一样熙熙攘攘,也许只是仅存的良知让他们留了下来,也许。

    我知道的有限,很有限,幸亏我不在乎这些,不用去想,不用,也不想去想。

    只是这样的兵,连我都知道他们肯定保护不了这小城中的百姓,如果东青军队真的打到了这里的话。

    还是他好!他才是真正的勇士,所有离开小城的人之中,只有他是往东去的。

    他常对我说,酒馆里有个琴师,琴弹得非常好——我没去过酒馆,那是男人们的领地,我去是不合适的。

    但我还是在他的坚持下和他一起站在酒馆窗外听了那人的一首曲子。

    我不懂琴,但的确很好听,琴音就像是一只穿越云海直上九霄的鸟,那么的遥远又清扬,听起来让我忍不住产生幻想的美好画面。

    大概是有了第一次便不觉得什么了,后来我常常跟他一起去那家酒馆,陪他喝酒又听琴。

    他走以后不久,那家酒馆也关门了。

    后来,我看到那个矮小的男人常常抱着琴在街边弹,曲子很苍凉的样子,也没什么人驻足聆听,可他却沉醉其中。

    我知道,没有人能再像他那样弹琴。

    曲子可以变换,但那种琴音之间的意境,是独一无二的,其实我也不懂什么意境,我只是相信我的感觉。

    清扬也好,苍凉也好,能弹出给人那样深刻的感受的曲子的天赋,上苍怎么舍得赐予第二个人。

    偶尔也不禁觉得无奇不有,原来,琴师是他啊,原来,居然是他啊。

    就像以前不曾认识他似的。

    好吧,其实我就是觉得他长得不怎么好看,却能弹出那样‘好看’的琴曲,才会产生这种初识之感。

    其实我以前也见过他的,只不过是孑然一身没有琴的他。

    偶尔一次路过,一位同样没有离开这里的老乞丐指着街边弹琴的他对我说:“那家伙是个穷鬼,说自己是个琴师,可他连把属于自己的琴都没有,每天和我们这样的人睡在同一处无主的破房子里,也真是有意思,我看哪,兴许是酒馆的主人可怜他,临走之前才送给他那把琴,反正他绝是买不起的,那琴可不便宜。”

    “你怎么也没走呢?”我问老乞丐,我觉得他无依无靠四海为家,是最没有理由留在这里的,这个可能即将毁灭于兵戈的地方。

    然而乞丐的眼睛里忽然就冒出精光来,他神秘兮兮地靠近我,“我要名垂千古!”

    我有些愕然。

    “哦?怎么说?”我又问。

    “你看到那些兵没有?”他问我。

    我点点头。

    “呸!那也叫兵?给你看个东西!”

    他小心翼翼从破烂的衣裳里摸出一把烂布裹着的短刀来。

    他用那双黢黑的手慢慢解开布,刀锋清亮。

    “怎么样?我磨了很久的!那些玩意儿们要是打过来,老子就冲上去!一个也杀不了也没关系,反正我就要做这城里第一个冲上去的人,冲上去!”

    我感到好笑,又振奋,“你一定会名垂千古,你叫什么名字?”

    “紫铄,紫气东来的紫,震铄古今的铄!”

    我有点儿不明白了,一个有着这样名字的人,怎么就当了乞丐。

    “你怎么会当乞丐呢?”

    紫铄怔了一下,开始慢慢把刀用破布缠好,一边缠一边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冲上去!我窝囊了一辈子,我得英雄一回!”

    他开始嘟囔着一些我听不清的话,间或还会神情激动或者恍惚。

    再后来,东青军真的来了。

    我看到那名琴师抱着琴一步三晃着登上哨塔,抚琴坐定。

    我看到城中所有的人都仓皇失措,包括那些兵。

    我看到紫铄想要打开城门冲出去,但那些兵不肯,他大喊大叫着“放我出去你们再关门”,那些兵还是不肯,甚至扬言再胡闹就刺死他。

    他也看到了我,他无奈一笑,苍老干枯的面孔看上去让人揪心。

    他破口大骂。

    “早知道这班狗.娘养的这么没种,我就该事先在墙根儿底下挖个洞!妈的,耽误老子名垂千古,妈的,老子怎么就不是个武者,飞过去多好,妈的,好像让我出去他们就要死了一样?妈的……”

    大概,这就是那些兵仅存的良知了,他们不想让无辜的普通人去送死,哪怕他再有勇气。

    他骂骂咧咧着看着高高的城墙上,琴师端坐在哨塔上,像一块儿石头。

    骂完之后,他神色寂寥,像长街。

    忽然间,琴音起了。

    好像无数的刀锋,穿透了我的灵魂——我从未听过琴师弹奏那样锋芒毕露的曲子。

    我等待的那个他,常常对我说起武道中一种名为“杀气”的虚无缥缈的东西,我觉得,此时此刻,那名琴师就弹出了杀气,还是好多的杀气!

    琴音融在乍起的风中,卷起无边刀剑,划破苍穹,我似乎闻到了血腥味,幻想中的画面,是千军万马,一往无前,呼啸而去。

    我听到紫铄一声怪异的大吼,然后就看到他拖着老迈的身躯冲上了哨塔。

    他站在了琴师身前。

    他从褴褛衣衫中取出了那把他给我看过的短刀,解开破布,刀锋耀眼。

    他双手握住刀,刀尖对向前方仿佛无穷无尽的敌军。

    大军压境,琴师端坐,紫铄持刀,看上去像一幅古老而传奇的画。

    说不定,真的能够名垂千古呢!

    我看到很多人都神色昂扬坚定起来,他们看着城墙上那两抹背影。

    我承认那琴音很有魔力,它让人振奋鼓舞,但我转身。

    我要离开这里了,还是离开这里吧。

    哪怕出不得城,也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虽然在那些武者眼里,我无处可藏。

    我不能死,我不想死,我要活着等到他,我就是死,也要努力活着,死在尽可能长久地等待他回来这件事上。

    转身的时候,我听到紫铄的怒吼。

    “来啊!你们这帮畜生!老子等着你们呢!”

    ……

    很多年过去了,战事平靡,漂泊异乡的我回到了那座小城。

    酒馆还在原来的位置,模样与记忆中不大相同,应该是翻修或者重建过的缘故,我看到了跟我一样白发苍苍的酒馆主人。

    “很久以前,这里有个琴师,琴弹得很好。”

    正在瞌睡的酒馆主人抬起头,疑惑地打量了我几眼,从袖里摸出一枚被摩挲得发亮的铜钱来。

    “很好?确实,只是很少有人这样觉得——这铜子儿……我记得还是一名刀客打赏给他的呢!”

    我笑了,我已是满脸的皱纹,也不知道笑起来是怎样一个丑样子。

    我去了那琴师的墓,碑刻:一曲一命,十万甲剑。

    我回想了一下那日的琴音,丝丝缕缕,杀气盈天,恍惚犹在耳边,又似那日梦回。

    是了,他绝对当得起这八个字。

    琴师的墓旁还有一座墓,碑刻:败刀残身,护琴凛魂。

    琴师的名字,大概就真的无人知晓了,可是琴师旁边的,我是知道的。

    我在一名工匠那里买了一把精工的錾子,很是尖利,我没有费多大力气,就在那碑上刻下了“紫铄”两个小小的字,歪歪扭扭,但我刻得很认真了。

    这下子他一定如愿以偿了吧!可千百年后,土丘成平,墓碑风化,还有谁知道呢?

    还有我知道,他在我心里,就是名垂千古,至少这世间曾经有我如此。

    每天,我依旧穿着他曾送给我的丝履蹒跚地走过行人如织的寂寥长街,它也老了,无数次修补,是它也不是它了。

    无数次幻想,是我也不是我了。

    我幻想着某一天,他回来了。

    我幻想着我还年轻,像一只轻盈的美丽蝴蝶一样,等到了花开。

    未知那一天,我会以多么不可言喻的心情振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