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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个年轻人的笔记(三)

    虽然如此,昨天一整天她对我只字未提赌的事,而是一直回避与我谈话。她对我的态度也没有改变。见到我时还是那种全然不放在眼里的样子,甚至还有几分蔑视和憎恨。她素来不想掩饰对我的厌恶,我看得出来。尽管如此,她也不对我掩饰另外一点,即她为了某种目的需要我,并因此而护着我。我们之间建立了某种十分奇特的关系。如果想到她对所有人所持的骄矜和傲慢的态度,这种关系令我大惑不解。譬如她知道我爱她爱到发狂的地步,甚至也允许我对她倾吐我的热情。当然,她这种允许我毫无顾忌、不受限制地诉说自己爱情的态度,最能表示她对我的蔑视。“这就意味着,我对你的感情根本不被重视,所以无论你对我说什么和怀着什么样的感情,我都是绝对地无所谓。”至于她自己的事,她原来也和我谈得很多,但从来未能完全开诚布公。不仅如此,她对我的轻蔑中还包含有十分精巧的心计。譬如,她知道我了解她生活中的某种情形或某件令她十分不安的事;而且当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要用我当奴隶或跑腿听差时,甚至还会向我透露某些情况;但她总是说得不多不少,刚刚够一个跑腿听差需要了解的程度。尽管我对许多事之间的联系毫无所知,而且她也看得出来我为她的痛苦不安而痛苦不安,但她绝不以完全友好的推心置腹来给我宽慰。虽然在我看来,她既然常常要我完成不仅是麻烦,而且甚至是相当危险的委托,本该对我坦诚相见才是。我心里同样十分不安,而且我为她的烦恼和失意而烦恼和痛苦的程度可能两倍于她本人。但对她来说,我的感情又值几何呢?

    早在三星期之前,我已知道她有意要赌轮盘赌。她甚至还告诉我我应去代她赌,因她本人去赌有失体面。我当时就从她的口气中发觉,她有桩十分严重的心事,而不是仅仅想赢钱。金钱本身对她有什么价值!其中必有个目的,有些情况我虽能有所猜测,但至今不知究竟。当然,她加之于我的奴役和屈辱本来可以使我(这种机会是很经常的)粗鲁和直截了当地盘问她。既然我只是她的奴隶,在她眼中微不足道,她也不必因为我粗鲁的好奇而生气。然而问题是,她虽然让我提出种种问题,却并不回答,有时甚至是听而不闻。我们之间就是这样!

    昨天一整天我们这里都在谈论那封四天前发往彼得堡而至今仍未得到答复的电报,将军看来十分不安和心事重重。祖母当然是事情的关键。法国人也颇不安。昨天午餐后他们就十分认真地谈了很久。这个法国人对我们所有的人都操着一副高高在上、满不在乎的腔调,正如俗话所说:你请他入席,他就把脚伸到桌上来了。他甚至对波琳娜都随便得近于粗鲁。尽管如此,他和大家一起去游艺场玩乐或乘马车郊游却兴致勃勃。我早就知道把这个法国人和将军拴在一起的某些情况,他们原准备合伙在俄国开一家工厂。但我不知道他们的计划是否已告吹,还是仍在议论之中。除此以外,我无意中还了解到一点家庭隐私:去年法国人确曾帮将军摆脱困境,给了他三万卢布垫付移交时的亏空。这样,将军自然落入他的掌心之中。不过眼下,特别是眼下,在各方面起主要作用的还是那个布朗什小姐,我相信在这一点上我的判断也不错。

    布朗什小姐何许人也?我们这些人说她出自法国名门,有个母亲和巨额家产。据悉她和我们这位侯爵有某种亲戚关系,不过是很远的亲戚——姑表兄妹或远房堂兄妹之类。据说在我巴黎之行以前,法国人与布朗什小姐之间的相互交往要客气得多,关系似乎更微妙和含蓄。但现在,这两人之间的交往也罢、友谊也罢、亲戚关系也罢,似乎更加粗鲁,也似乎更加亲密。也许,这是因为他们觉得我们的处境已经糟得很,所以无须在我们面前过分客气和掩饰了。前天我还发现,阿斯特列先生仔细端详布朗什小姐和她母亲。我觉得他认识她们。我甚至还觉得,我们这位法国人以前也见过阿斯特列先生。不过阿斯特列先生是如此羞怯、腼腆寡言,所以对他几乎可以放心,他绝不会把丑事张扬出去。至少法国人只对他略略欠身,几乎不正眼看他,也就是说不怕他。这倒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布朗什小姐也几乎不正眼看他呢?更何况昨天侯爵还说漏了嘴,在大家说话时,不知因为什么话题引起,他忽然说阿斯特列先生非常富有,他对此很了解。布朗什小姐本该在这时对阿斯特列先生特别垂青才是!总之,将军是处在惶惶不可终日之中。完全可以理解,此时一封报告伯母病逝的电报对他可真是非同小可!

    我固然明知波琳娜回避和我谈话,似乎是怀着某种目的,但我自己也做出冷淡和无所谓的样子。因为我总想,她迟早要走到我跟前来。不过昨天和今天我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布朗什小姐身上。可怜的将军,他彻底完了。在五十五岁之年如此热烈地堕入情网,这当然是一种不幸;再加上他又是鳏夫,有孩子,完全破产,负债累累。最后,他爱上的女人又是如此的一个尤物。布朗什小姐是很漂亮,但我要说,她有一副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孔,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懂我的意思。至少我对这种女人总是惧怕三分的。她大概二十五岁,身躯高大,两肩宽而陡,颈部和胸部非常丰满,褐黄色的皮肤,头发黑得像墨汁一样,而且多得惊人,可以梳出两份发式。她眼睛是黑的,瞳孔却呈淡黄色,眼光粗野,牙齿洁白,嘴唇总是抹得很鲜艳,浑身上下散发着麝香味。她衣着刺眼、阔气,很有排场,但也很得体。手和脚都很奇特。声音则是嘶哑的女低音。她有时哈哈大笑,把全部牙齿都露出来。但平时总是闷声不响和十分粗鲁地瞧着人,至少在波琳娜和玛丽娅·菲利波芙娜面前是如此(有个奇怪的消息,玛丽娅·菲利波芙娜要到俄国去)。我觉得,布朗什小姐毫无教养,甚至也不聪明,但疑心极重而又狡诈多端。我觉得,她生活中总少不了各种故事。如果干脆把话说明白,很可能侯爵根本不是她的什么亲戚,母亲也不是母亲。但是据说在柏林——我们是在那里结交的——她们母女俩结交了几家上等人。至于侯爵本人,固然我至今仍怀疑他是否真是侯爵,但他在莫斯科、德国或其他某些地方属于上流社会中人倒是不必置疑的。不知道他在法国到底是何等人物,听说他有一座城堡。我想最近两周间发生了不少事,但我不能确知将军与布朗什小姐之间是否已说过十分肯定的话。总之,现在一切都取决于我们的境遇,取决于将军能否拿出许多钱给他们看。如果消息传来,祖母并未病故,布朗什小姐会立刻溜之大吉。我竟成了一个搬弄是非的人,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而可笑。咳,这一切多么令我厌恶。我要是能扔下这一切该有多高兴呵!但我怎么能舍波琳娜而去?又怎么能不在她左右探听消息?探听消息当然是卑劣的行径,我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昨天和今天阿斯特列先生也颇令我奇怪。是的,我确信他爱上了波琳娜。一个腼腆、圣洁得近于病态而又被爱情所动的人的眼神竟能如此富有表情,这真是耐人寻味而又可笑,更何况这个人自己此时当然是宁肯钻进地下,也不愿言辞和眼睛里有丝毫流露。阿斯特列先生常常在散步时和我们相遇。他摘下帽子,与我们交臂而过,心中自然是巴望着加入我们的行列中来,简直到了不能自已的程度。但如果邀请他,他一定会一口拒绝。在各种休息场所,在游艺场、音乐厅或是在某座喷泉前,他准是在距我们坐的地方不远处伫立着。不论我们去哪里,公园也罢,森林或施兰根别格山上也罢,只要一抬眼环顾四周,肯定能在最近的小径上或灌木丛后的某个角落里看到阿斯特列先生。我觉得,他在寻找机会和我单独谈话。今晨我们见面时寒暄了两句。他和我说话有时特别急促,还没有道声“您好”,他就说:

    “嗯,布朗什小姐!……我可是见过不少像布朗什小姐这样的人!”

    他默然不语了,大有深意地望着我。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懂。因为当我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时,他只带着狡谲的微笑点点头说:“也就是如此而已。波琳娜小姐喜欢花吗?”

    “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我回答。

    “怎么,您连这都不知道!”他十分吃惊地喊出声来。

    “不知道,我根本没注意到。”我笑着重复说。

    “嗯,这使我产生了一个特别的想法。”他说完点了点头就走了,不过,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我们两人是用很蹩脚的法语谈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