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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梦也何曾到谢桥

    安子淮一言唬得我面如白纸,青天白日的乱说话。我拉着他正要问个原委,却见芝麻糕师姐走了过来似乎有话要和我说。真是不会挑个时候!我暗暗有些不高兴,也只好放手,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晚上去找他。“扶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想到晚上相约颇有些男女私情的味道了,我不禁有些想入非非。但是一看到芝麻糕师姐,我的好心情便有些受损。

    芝麻糕师姐是我初进海归派时给起的象形名字,因为我这不认人不认路的能力实在高强,所以只有采取这种方法才记得住。

    她样子其实也不太坏,白腻皮肤,脸上微有几颗麻子,脸蛋偏窄,丹眉凤目,倒是也有几分动人之处。偏她性格极糟,人缘甚差,总是挑三挑四,人人说好她偏说差,喜欢给人扫兴,因此她在我眼里也有了几分刻薄相。

    初入海归派时樱桃早嘱我此人不可得罪,为人不厚道,我平素也与她交集甚少,不知她今日来找我所谓何事。难不成是找捉贼女英雄进行访谈?

    芝麻糕师姐眼神有些木然,叫了声宋师妹,便说有事问我要到我房里坐坐。我也只好依她,带她到我房里。

    奉了碗茶,她握在手里却不言语,只是有指尖一圈圈在茶杯上打转。神色依然有些凄然。

    她不说话我也没问,细细打量她一番,发现她这些日子胖了些,面上长了些斑,往日那份清丽荡然无存。毕竟也是二十多岁的女人了,还是有些残了。我更下定决心要好好保养了。同门三个多月,我却发现我对她一无所知,甚至连她名字也没记住。我对安子淮又了解多少呢?我呸了一声,这个孱头表哥我想他作甚。

    隔了半响,芝麻糕终于开口了,“你和安子淮最近很要好是不是?”

    彩衣的事还没了,又横空出来个芝麻糕,莫非芝麻糕也是安子淮的老相好不成?我连忙极力否认,“哪有的事,咱们门规甚严,师姐可不要乱讲话!”

    她嘲讽地笑了笑,“相好便是相好,也没什么大不了。爱一个人怎么会是耻辱的?”

    这女子真是怪不可言,思维倒比我这现代人还要进步几分。看来她倒也不像来找我茬子的。我忍不住问道,“师姐为什么和我谈安子淮?”

    “我见你这人倒有点小家子气,看你紧张的,天下男人多得是,安子淮也不是什么出色人物!”我听了这话倒有些不乐意,安子淮也没什么不好吧,虽然为人讨厌了些。

    “我只想问你,如果有天安子淮抛弃你,你会怎样?”芝麻糕说完死死盯着我。

    我不知道她在暗示些什么,只见她紧紧握着杯子,指尖发白,显然很是紧张。从她和安子淮平素交往来看,貌似没有什么交集。

    我眼睛地对上她的,我看得出她的慌乱紧张与绝望,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我不知道我现在爱不爱他,也无法确定未来,如果以后有人背叛了我,我不会报复,不会埋怨,我会努力活得更好,让他总有一日因为我的精彩而后悔!”

    她的手松开了,可能没想过这会是我的答案。她痴痴道,“就这样?你不会杀了他泄愤?不会让他永世不得安宁?不会疯狂地报复?”

    “不会”,我坚定地摇摇头,“他要是放弃了我就不值得我这么做,最大的报复是漠视。”

    “漠视,漠视。”她嘴里反复念叨这两个字,跌跌撞撞地走向门口,回过头,突然冲我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我也谁都瞧不上!入门十年,最后竟只能和你这个刚入门的说上几句。不过,谢谢你。”

    她回头的一笑有些凄然,竟让我想起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发上一支珠钗颤颤巍巍,她彷佛被钉在门口的一只蝴蝶标本,艳丽,悲伤,绝望。

    只是一瞬间,她就挑了帘子出门去了。咦了一声,回头冲我嘲笑道,“哟,门口还一位呢。也不怕屋外风大吹了头!”

    我一瞧竟是安子淮,心里头顿时不自在起来,也不知道我的刚才的话他听了多少去。

    安子淮倒是毫不介意,挑了帘子走了进来,“我恰好经过,见灯亮着就过来了。今天回来错过了饭口,料你这馋鬼必定饿得要命给你送吃的来了。”

    原来是来送外卖的,我顿时眉开眼笑,将芝麻糕吃剩的茶叶奉了上来,“请坐,请坐。”

    安子淮将食盒放在桌子上,我揭开了一瞧,净是些精致糕点,顿时没了胃口,不知道姐姐爱吃肉啊,连月饼粽子都恨不得是肉馅的。

    安子淮见我大失所望,笑道,“还有底层,揭开来看看。”

    我揭开一瞧,却是是蛋煎锅贴饺,蚕蛹酥,鸭肉烧饼,红酥包河鲫鱼还有一壶小酒,这才喜上眉梢,这家伙从何处得来!

    酒是不敢喝的,我酒量差得很,小时候同学来家里玩,把红酒当汽水招待同学,结果两个人喝得晕头转向,又唱又跳,被父母狠狠教训了一顿,再不敢喝了。读研时每次和导师吃饭推杯换盏之际也是最最头疼的事情。取出小菜点心,也不客气,捡自己爱吃的大口吃起来。

    安子淮倒也没劝我喝酒,取个小杯自斟自饮起来。

    “你还欠我一个故事。”我没忘记适时提醒他。

    安子淮饮了一口酒给我讲了彩衣的故事,“师父确实只有一个女儿,但这世界上却有两个彩衣。

    我入师门十三岁,拜师那天瞧见个红衣小女孩趴着门缝看我,一闪而过,看不清面孔,我留了心,在师妹中找了找却不见那小女孩。直到第三个月的一天,我偷个懒去河边摸鱼,却瞧见那女孩孤零零坐在河边,左手绑着个木桃核右手系一木鱼。这桃核木鱼本是辟邪之物,我见她双手各戴一枚,冰雪可爱。我逗她说话,十句才引得出一句。想是自己呆惯了的,不爱与人交谈。

    我和她玩了一阵子,得知她是师父的女儿。她虽然话不多,看得出倒是很开心。隔了一会,她要回去,说晚了娘会揍她,把那木桃核在我手里,我知道她把我当朋友。

    那日之后,又许久不见她,同住一个地方,不知怎地,我却从没见她露面,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也不和我们一起练功。直到一个夜里,我肚子饿了想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却看见了彩衣的背影。”说道这里,安子淮顿了一顿。

    我心中暗自好笑,从小看到大,这安子淮从小便好吃懒做,不是偷懒摸鱼便是厨房偷食。

    “我正想和她讲话,走进一看,却吃了一惊,她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只扭断脖子的鸡,嘴角粘着血,那鸡还在她手里扑腾了几下。

    她却像全然不认识我,眼里全是动物进食时的戒备。我当时年纪尚小,看此情景也有几分害怕。那女孩向我走来,扔掉那只鸡,黑暗中双眼幽幽放光,很是骇人。她见了我手腕上的桃核更是眼中精光大盛,直问我从何处得来,一把抢过桃核拽断了红线。

    她逼问我桃核的来历,伸手便给了我一掌,我也着了恼,回了一掌,那一掌有些没轻重,我正兀自后悔,谁知她没叫没嚷,只是倔强地瘪着嘴,像小狼崽子似的盯着我,我们恶狠狠地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她眼里突然露出受伤小兽般的神情。她气咻咻地摘下右手的木鱼,硬塞在我手里。恶狠狠地对我说‘你打了我一掌,便欠我的,以后只许和我玩,就不许带那桃核!记着我叫宁萝,不叫彩衣!’”

    我没有插嘴,心里明白了几分。

    “后来我便时不时地见到彩衣,后来我渐渐知道了彩衣的秘密。彩衣出生时并不足月,身子骨不太好,师父师娘本来也想叫她长大练功健体,却发现这孩子和别的孩子的不同之处。

    小时候师娘疼她给她额头点了红点拿铜镜照她,她不摸自己却伸手去摸镜中那红点,逗得师父师娘哈哈大笑。而再大点,师父却发现,彩衣照镜子一照便是几个时辰甚至发展到终日念念有词,久而久之这世上便有了两个彩衣。一个胆小温顺的正常的孩子叫彩衣,一个却充满了野性,行事荒诞诡异,语言出格自称宁萝。”

    原来彩衣的病竟是人格分裂!这种例子据说极为少见,也曾听闻英国有个人体内有十二种人格,可以画十二种不同风格的画。但是一直以为是噱头而已,没想到这世上中彩票般的概率竟让彩衣碰上了。想我穿越至古代,也是奇事一桩,彩衣之事也确有可能。而这奇事放在古代不知道会引起多大的波澜,多少种猜疑,被鬼附身,受到诅咒,邪恶不详,这样的事情传了出去彩衣确实无法生存。就算是在现代也是无药可医之症!我不禁对彩衣的命运感到惋惜。

    不是每个生命都有意义么?不是每个婴儿的第一声笑会碎成一千块,诞生一个像Tinkerbell那样的小仙人守护他么?这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生命呀,并不是剪短了还会长出来的头发!

    “彩衣渐渐长大,病症更为厉害,彩衣宁萝交替出现,师父师娘怕她出去伤害他人,又怕叫人知道她秘密,又不忍叫把她关在房里,左右为难。只好见她温顺时放她出来。而那宁萝聪明异常,竟摸透了这其中诀窍,巧言巧语,佯装顺和,出来玩耍。

    直到那日,宁萝站在梅花树下,红衣灼灼,语笑嫣然,唱一首小曲,遇上了曾年初。”

    “可是满城烟水月微茫,人倚兰州唱。常既相逢若耶上,隔三湘,碧云望断空惆怅。美人笑道,莲花相似,情短藕丝长?我在梦里听见的。”我问道。

    “正是,后来宁萝疯疯癫癫便常常唱这歌。”

    “师父得知了宁萝与曾年初的事却坚决不允许二人来往。”

    “这又是何故?有人爱她,愿意照顾她不是很好么?”

    “师父当时说了一句话,世上除了父母无一人能全心对她。当时我很是不解,那曾年初爱得痴狂,必不会亏待宁萝,认为师父过于严苛。”安子淮苦笑了下。

    “那么宁萝怎么又会疯了呢?”

    “宁萝与曾年初以月为盟,对天发誓,结为夫妇,便私奔而去。”

    以月为盟,古今相同,朱丽叶说过: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是变化无常的,每个月都有盈亏圆缺;你要是指着它起誓,也许你的爱情也会像它一样无常。“情断藕丝长”一语成谶!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正当海归派找得人仰马翻之际,却宁萝浑身湿透,自己回来了,只有一句话生而不幸为人!

    那曾年初倒也是个胆大的,竟来闯海归派几次,均被师父重伤离去,兀自硬气得很,说练好了功夫再来寻彩衣。

    自此之后,原来彩衣,宁萝交替出现,而后来则是一起并现自言自语,说了两句便和自己吵了起来,抓破脸皮,咬牙切齿。

    再后来的故事你是知道的,曾年初练好了功夫来寻宁萝,而宁萝没有等到,在那天夜里便放了火,一场大火后,受了巨大的刺激,宁萝便再也不见了。彩衣前因种种倒像是忘了一般,一切终归平静。

    而与我来说,她真正死了。”他慢慢说了最后一句,语句平平,无情无欲。

    彩衣的故事到此结束,只言片语,叙述者隐藏的情感都让这个故事不完整,我只是隐约猜到安子淮爱宁萝,宁萝爱曾年初,曾年初爱彩衣,彩衣又不知爱谁,这一长串混杂的逻辑关系,这些复杂而矛盾的感情。彩衣只懂被动的等,宁萝等不到就伸手去抢。一个勇敢去爱,一个因爱而含泪跌倒。终于矛盾无解,只好抓破脸皮,翻来覆去,伤害的始终是那个叫彩衣的名字。宁萝私奔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一切已无从而知,任何的一句无心话,一个嫌弃的表情都会让那高傲的宁萝不愿选择披着别人的外皮得到爱,所以她选择永不相见。

    宁萝的魂魄终于在大火中消逝,酿成一窖老酒,化为供前一缕香,飘飘渺渺不知所踪。我只愿现在的彩衣能平静生活,平静爱人,那日我在街上所见男子笑容温暖,和彩衣极为相配,但愿她能怜取眼前人!

    那天安子淮喝了很多酒,我没有继续问,也没劝他,只是静静陪他看他喝了一杯又一杯。

    最后他终于酩酊,我犹豫再三,伸手向他脖子,轻轻一拉,果不其然,红线的那头是一只旧木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