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你好，罗医生。”他推门而入。房间里只摆着一张医用桌子和一台电脑，墙壁全被灰色的油漆粉刷，让他感到更加不适。

    “哇，你挺帅的嘛。你能自我介绍一下吗？”医生将视线转移到他身上，轻轻将眼睛摘下，放在鼠标旁。

    “呃……我叫李天笑，今年十三岁。”

    “你最近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李天笑皱了皱眉头，避开了罗医生的注视。

    “看你的样子，应该从来没有接触过梦网吧？”医生主动问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

    医生的嘴角微微扬起：“因为你没有黑眼圈啊。频繁的梦境——或者说更久的快速眼动期，意为着客户的神经系统休息的时间更短，再加上长时间使用镇定剂对神经系统的损害，导致经常接触梦网的人睡眠质量普遍不咋样。”

    “那正常人平时也经常做梦啊……”

    医生深吸一口气：“安眠舱总是会在客户做梦的时候唤醒他，使他们记住梦境。但这样会触发人体的补偿机制，在以后的睡眠中不停地延长快速眼动期，久而久之，客户的睡眠便会受到影响。”

    李天笑微微点点头，世界也跟着点头。

    “你平时睡觉怎么样？”

    李天笑感觉到周围的环境开始微微变化，一扇窗户貌似凭空出现，也可能是他进来的时候没有注意，他对此并没有保持警惕。阳光照进来，打在他冰冷的身上，给他带来些温暖。

    “还好吧……”

    “说实话呗。我是医生，本来就是帮你解决问题的，你也没必要和我隐瞒。”

    “我只不过是做梦做的多，平时睡起来也不困。”

    “哦？”医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你平时会做噩梦吗？”

    李天笑沉默了几秒。

    “会。”

    他本以为医生会继续问他做的是怎么样的梦，但医生只是挪了一下座椅，然后把背靠在上面。

    “你和朋友相处得好吗？”

    他陷入沉思。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似乎对他不成立。

    “我……就没几个好朋友……”

    医生变得认真起来：“你不愿意和他们玩吗？”

    “不是不愿意……我很愿意……是他们不愿意……我现在几乎一碰到人就紧张，不管是陌生的还是熟人。”

    李天笑突然注意到，房间的角落里正俨然站着一位强壮的陌生警官。只是出于本能，他浑身一哆嗦，世界也跟着哆嗦。

    “你觉得如果你和他们平等交往，他们会尊重你吗？或者在之前，他们尊重过你吗？”医生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天笑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呃……跑步吧。”

    “有人会陪你吗？”

    李天笑眼神沉下来，只感觉自己的喉咙抿了抿，但依旧干涩。

    “有。”

    “那么，你仍然会觉得自己很孤独吗？”

    李天笑低下头。“当然。”

    “当然？”

    李天笑吓得赶紧抬起头来。说出刚刚那句话的很明显不是医生。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贼眉鼠眼的同学，医用桌也变成了课桌。他看看一旁的窗户，不知何时突然大了许多，阳光透过绿荫，照在教室的石头地板上。教室里空荡荡的，没几个学生，唯独刚刚站在角落里的警卫不知不觉换成了他的班主任，正在调节放在角落里的空调的温度，然而他的长相和身材和刚刚的警官如出一辙。这句话使他产生了厌恶感和愤怒感，这掩盖过了他对世界真假性的警惕。

    “和你女朋友玩得都把我们忘了，你他妈还孤独？那我们岂不是都成木头人了？”

    同学带着一股蔑气离开了。李天笑没有搭理他，站起身，走到龙洛苼的课桌旁，她人不在，但课桌上却放着一张艳丽的奖状，饰以红色花边。

    亲爱的龙洛苼同学：

    你在本届校运会初二女子100米决赛中发挥出色，表现优秀，荣获本项目

    第一名

    希望你在今后的比赛中继续发扬体育精神，团结友谊，顽强拼搏！

    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CQ市第42中学

    2020年9月29日

    “李天笑！”

    老师的声音从耳旁传来。他抬起头，发现自己身处校运会期间学生会在主席台上的工作区，龙洛苼的奖状仍摆在他身旁的桌子上，另有一个学生会成员正在一旁匆忙地书写其它奖状。而班主任则站在警戒线外，指着主席台下的跑道。他的身形已经变回了原样，那个又胖又矮的男班主任。

    “男子100米决赛马上开始了！你快去检录！加油！老师相信你！”

    他领情地笑了笑，急匆匆跑下台阶，一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拥挤没有挡住他的去路，更没有挡住他激动的心情，他只感觉微风正把大树吹得沙沙飘拂。他像是走在通往天庭的康庄大道上，而道路两旁天神正向他招手致意。

    他刚到不一会，他便和选手们一起被领上了跑道。

    周围的嘈杂化作他逐渐加快的心跳，一切也像是无意间加快了速度，就位，蹲踞，抬臀。他只得听取自己身体的命令，连那神圣的终点都没来得及敬仰。

    “砰！”

    后蹬，前倾，压低重心；抬身，摆臂，挺膝；加快频率，顶肩，冲线。

    一旁的大屏幕立即显示出第一名的成绩：12秒8。

    他笑了，但在众人的欢呼面前，他不敢笑得太自如。他看了看终点处的引导员，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是那个警察的模样。但李天笑没有太在意，缓缓走出跑道，跨过警戒线，发现龙洛苼早就在那里等他。

    她身着一袭黑色休闲短袖和中裤，脚下穿的运动鞋也是黑色，都像是刚换上，这对她纤秾合度的修长躯体来说稍显宽松。她轻盈的马尾辫仿佛兴奋地跃动着，平齐的黑发刘海下，一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正抑制不住地闪烁出光芒。

    “不愧是你！来来来，喝口水。”她没有夸大说辞，只是将手中的矿泉水递给李天笑。他微微一笑，接过满满的矿泉水，更像是接过她满满的情意。或许是因为她本身也是冠军，但他知道她一贯如此，他一点也不反感，相比于其他同学的客套夸赞，他反而觉得她更真心。

    龙洛苼看着李天笑喝水漏到衣服上尴尬的样子，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李天笑看着她弯成月牙的眼睛缝，也笑了，最后甚至忘记拭去身上的水渍。他真想把这一刻刻在心中，只因她的笑容足以让他忘却一切前尘。

    背后似乎又什么东西在变化。

    李天笑转过头，眼前的一幕把他惊住了。周围的一切正迅速地被撕为碎片，像气球一样向天空中飞去，刚刚还站在跑道旁的观众也全都化作碎沙，龙卷风一般冲向天空。龙洛苼的笑容在碎片暴风中一块一块被剥走，李天笑伸出手试图抓住她，却差点被卷走。暴风被有意地控制在了他三米之外的地方，肆意窜动。跑道的红色占据了大半个天空，剩下的则被足球场的绿色所覆盖。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个梦，但整个梦境却在毫无起因地崩塌，至少不是因为他的意识。镇定剂的效果正在逐渐减弱，但他的意识也正在逐渐苏醒，一点稍微的放纵都会让他醒来。他极力压制自己的抵抗，尝试停留在梦里，等待着梦境完全崩塌后，看见崩塌的真相。

    果然，远处朦胧的碎影里，仍站着一个高大强壮的人，安然无恙。柔光描摹出他警服的轮廓，像被神光护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