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县衙调访
安致岐中毒后，我爹便来府中拜访，与他密谈良久。
从书房出来后，我爹直直地奔过来，要拉我回家。
我仓皇抱住石柱，大叫“安大人”。
安致岐闻声，迈出书房门，叫住了我爹：
“政年，陈让若是想留在都督府，我允诺护她周全。”
我爹不会允许有除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可以任意左右安致岐。
若我随他踏出了凉州都督府的府门，他大概是要随意找个角落将我杀了了事。
所以在他来府之前，我就早早知会了安致岐：
莫政年给他的是解药，可我能给他的，是解药方子，
待他护我周全之后，我便将药方告诉他，让他免受我爹操控。
可是呀，安致岐，你要是跟着我爹上了谋反的贼船，变成人人喊打的乱臣贼子，谁还能救你？
你们若是胜了，我爹登上那个位置，即便我给了你药方又如何？
你们若是败了，项上人头自然是早就落地了，又何需毒药发作？
但至少他如今尚且能护我一护。
所以我爹拉着我，与安致岐对峙少顷，便松开手，无言转身而去了。
于是我就在凉州都督府好好松泛了一段时日，
倒也无人再来打骂欺侮我了，
自然，我也不用再瑟瑟发抖地爬上安致岐的床了。
我看着他们偷偷截流地税不缴朝廷，煮盐贩盐牟取暴利，暗自招兵买马、私铸铁器火药，照会笼络周围府州的旁支亲眷、座下门生。
直至朝廷顺着私产私销的盐路，一路摸到了凉州，摸到了凉州的波谲云诡。
龙颜震怒，挥师西进，直指凉州。
我也因此终于出了凉州都督府，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人儿。
瞧瞧。
娘亲腿脚便利了，脸色也好看了些，头上佩些钗环步摇，活像个富家夫人。
小弟也已长成个青涩少年，挺直脊背立在娘亲身后，气派十足。
兄长骑着高头大马，身披冽冽寒甲，发髻高束，眉头紧蹙，已是个威武的将军了。
还有莫政年。
他穿的华服，已是绣着四爪蟒的玄色长袍，他乘的车舆，已堪堪是皇帝的规格。
朔风猎猎，我随“莫”字旗向东进军，直指上京。
这一年，我十九岁。
未出凉州都督府，已整整八年。
此番随行，我虽仍害怕他，但并未太过畏惧。
安致岐已经向他俯首称臣，我也手无缚鸡之力，他自然不会明目张胆地动我。
更何况他此时正忙着立威信、得军心，恐怕还要好生待我才是。
但他会换着法子，在暗地里除掉所有麻烦。
就像当年折断货郎老母的手脚一样。
所以我打算自己送上门去，免去他不断的操心。
我同兄长说，我想随军征战。
却不知他是为何，竟红了眼眶。
“阿让，你主动请留都督府，换我们家一线生机，兄长已是一生都愧对于你。如今我们莫家儿郎尚在，莫家军尚在，却要你一个女子沙场厮杀，我怎么能答应？”
这般温情，于我而言，万分陌生。
我虽内心一热，但更多的，是彻骨的恶寒。
“主动请留”？
爹爹呀，你真是个好爹爹。
我强忍下呕意，屈膝向兄长拜了一拜：
“兄长，我对往后余生已无太多肖想，只求今后能自在做些值得称道的事。若是有幸能被记在文册之间，留给后世看的不只是些闺阁秘事。”
他不答应，我便不起身。终于，他点了头。
果不其然，如我所料，此事并未被我爹阻拦。
我很快就披上了银甲，配了长枪，向兄长学骑射。
大概，他也觉得，战死沙场是我最体面的死法。更重要的是，我一死，还能让他大获人心。
但我不想死，我也不能死，我绝对不应该死。
我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
所以拉不动男子用的弓、挥不动男子耍的刀，我就只使我的一杆红缨枪；
身量比男子矮小许多，我便苦练驭马，乘骑厮杀，策马疆场；
因为我最害怕死亡，也最无畏死亡，所以我杀得比谁都狠，比谁都疯；
因为即便是受了再重的伤，我也能从尸堆里爬出来，所以我知道，我不会死，我至少不会在此刻死。
我杀得越多，杀得越漂亮，杀得越一往无前，
我爹，就越杀不掉我。
直到我为了救下萧起，全身贯了三个大窟窿。
萧起原来是凉州边塞军的一名副将，年近四十，骁勇善战。
我爹起事后，他就被招至莫家军中，
如今率着数万人马，是个分量颇重的大将。
我自随军打仗开始，就请托我兄长，将我安排在萧起部下。
这日，他受命率部夜袭荆州，我也随行。
不料守城官兵早有防备，我等千人如羊入虎口，
不要说袭敌制胜，就是保全自身，也是万万不能了。
萧起身为将领，自然只能冲锋陷阵，尽管，他身上已经插了三两支箭了。
眼看着他身后三人踏着铁骑，将手中长枪猛刺向他，
我思索不得，便将他推落下马，
任由三柄银枪陷入我的腰腹和肩胛，
直直地穿透我早已伤痕累累的身体。
好疼。
但让我更疼的是，我不知自己怎会作出如此愚蠢的行径。
我决计不该在此处死去的。
可我却偏偏，救了别人，伤了自己。
我想自欺欺人，想说，这可能也是我计划的一环吧。
但其实，大概，可能，只是因为想起了他夸我英姿飒爽、冠绝男儿，
想起了他一次次挑掉我的红缨枪，笑称我的枪法还不及他万分，
想起了他排兵布阵、指点疆场，想起了他纵刀横马、斩将夺旗，
想起了他与我等部下把酒笑谈，长叹一声“天下如此苍茫，何时可以静安”。
我满身满心都浸满了疼痛，睁不开眼睛，只能暗暗地对自己说，
今朝感情用事，来日便后悔万分罢，
自此而往后，不许再犯蠢。
哎呀，只不过，我不一定能有来日，不一定能有自此而往后了。
耳边是萧起在不停嘶吼着“贵人”“陈让”“阿让”，还有铮铮不绝于耳的刀剑声。
慢慢地，声音就飘远了。
我昏睡了五日，才睁得开眼睛。
娘亲在帮我擦拭额头，眼睛肿得像个核桃。
她说，当日幸好回来传信的小兵及时赶到，我兄长立刻率部支援，萧起这才拼杀突围，将我运了回来。
她还说，小弟见我满身带血地昏死在萧起马上，死活都要入伍从军。我爹不肯，小弟因此被打得起不来身，如今也在床上躺着呢。
是了，我兄长死得，我也死得，可我小弟不行。
毕竟，他是那第一个说我爹可以当皇帝的人。
我轻轻笑了笑，当作是回应。
是夜，我正要在苦痛中沉沉睡去时，萧起突然前来拜见。
他铁甲铮铮作响，向我单膝跪下，手不住地颤动：
“贵人幸而醒了，否则...末将乱中偷生，实在心中难安…贵人救命之恩，末将受之有愧。”
说着双膝跪地，直扣了三个响头，发出沉沉闷闷的撞击声。
“萧将军言重了。”
我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
他伏在地上许久未动，倏尔抬起头，目眦欲裂：
“自此而往后，萧起的一条命，便都是贵人的了。”
他眼角的泪光，像是黑夜中的一颗星。
从书房出来后，我爹直直地奔过来，要拉我回家。
我仓皇抱住石柱，大叫“安大人”。
安致岐闻声，迈出书房门，叫住了我爹：
“政年，陈让若是想留在都督府，我允诺护她周全。”
我爹不会允许有除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可以任意左右安致岐。
若我随他踏出了凉州都督府的府门，他大概是要随意找个角落将我杀了了事。
所以在他来府之前，我就早早知会了安致岐：
莫政年给他的是解药，可我能给他的，是解药方子，
待他护我周全之后，我便将药方告诉他，让他免受我爹操控。
可是呀，安致岐，你要是跟着我爹上了谋反的贼船，变成人人喊打的乱臣贼子，谁还能救你？
你们若是胜了，我爹登上那个位置，即便我给了你药方又如何？
你们若是败了，项上人头自然是早就落地了，又何需毒药发作？
但至少他如今尚且能护我一护。
所以我爹拉着我，与安致岐对峙少顷，便松开手，无言转身而去了。
于是我就在凉州都督府好好松泛了一段时日，
倒也无人再来打骂欺侮我了，
自然，我也不用再瑟瑟发抖地爬上安致岐的床了。
我看着他们偷偷截流地税不缴朝廷，煮盐贩盐牟取暴利，暗自招兵买马、私铸铁器火药，照会笼络周围府州的旁支亲眷、座下门生。
直至朝廷顺着私产私销的盐路，一路摸到了凉州，摸到了凉州的波谲云诡。
龙颜震怒，挥师西进，直指凉州。
我也因此终于出了凉州都督府，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人儿。
瞧瞧。
娘亲腿脚便利了，脸色也好看了些，头上佩些钗环步摇，活像个富家夫人。
小弟也已长成个青涩少年，挺直脊背立在娘亲身后，气派十足。
兄长骑着高头大马，身披冽冽寒甲，发髻高束，眉头紧蹙，已是个威武的将军了。
还有莫政年。
他穿的华服，已是绣着四爪蟒的玄色长袍，他乘的车舆，已堪堪是皇帝的规格。
朔风猎猎，我随“莫”字旗向东进军，直指上京。
这一年，我十九岁。
未出凉州都督府，已整整八年。
此番随行，我虽仍害怕他，但并未太过畏惧。
安致岐已经向他俯首称臣，我也手无缚鸡之力，他自然不会明目张胆地动我。
更何况他此时正忙着立威信、得军心，恐怕还要好生待我才是。
但他会换着法子，在暗地里除掉所有麻烦。
就像当年折断货郎老母的手脚一样。
所以我打算自己送上门去，免去他不断的操心。
我同兄长说，我想随军征战。
却不知他是为何，竟红了眼眶。
“阿让，你主动请留都督府，换我们家一线生机，兄长已是一生都愧对于你。如今我们莫家儿郎尚在，莫家军尚在，却要你一个女子沙场厮杀，我怎么能答应？”
这般温情，于我而言，万分陌生。
我虽内心一热，但更多的，是彻骨的恶寒。
“主动请留”？
爹爹呀，你真是个好爹爹。
我强忍下呕意，屈膝向兄长拜了一拜：
“兄长，我对往后余生已无太多肖想，只求今后能自在做些值得称道的事。若是有幸能被记在文册之间，留给后世看的不只是些闺阁秘事。”
他不答应，我便不起身。终于，他点了头。
果不其然，如我所料，此事并未被我爹阻拦。
我很快就披上了银甲，配了长枪，向兄长学骑射。
大概，他也觉得，战死沙场是我最体面的死法。更重要的是，我一死，还能让他大获人心。
但我不想死，我也不能死，我绝对不应该死。
我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
所以拉不动男子用的弓、挥不动男子耍的刀，我就只使我的一杆红缨枪；
身量比男子矮小许多，我便苦练驭马，乘骑厮杀，策马疆场；
因为我最害怕死亡，也最无畏死亡，所以我杀得比谁都狠，比谁都疯；
因为即便是受了再重的伤，我也能从尸堆里爬出来，所以我知道，我不会死，我至少不会在此刻死。
我杀得越多，杀得越漂亮，杀得越一往无前，
我爹，就越杀不掉我。
直到我为了救下萧起，全身贯了三个大窟窿。
萧起原来是凉州边塞军的一名副将，年近四十，骁勇善战。
我爹起事后，他就被招至莫家军中，
如今率着数万人马，是个分量颇重的大将。
我自随军打仗开始，就请托我兄长，将我安排在萧起部下。
这日，他受命率部夜袭荆州，我也随行。
不料守城官兵早有防备，我等千人如羊入虎口，
不要说袭敌制胜，就是保全自身，也是万万不能了。
萧起身为将领，自然只能冲锋陷阵，尽管，他身上已经插了三两支箭了。
眼看着他身后三人踏着铁骑，将手中长枪猛刺向他，
我思索不得，便将他推落下马，
任由三柄银枪陷入我的腰腹和肩胛，
直直地穿透我早已伤痕累累的身体。
好疼。
但让我更疼的是，我不知自己怎会作出如此愚蠢的行径。
我决计不该在此处死去的。
可我却偏偏，救了别人，伤了自己。
我想自欺欺人，想说，这可能也是我计划的一环吧。
但其实，大概，可能，只是因为想起了他夸我英姿飒爽、冠绝男儿，
想起了他一次次挑掉我的红缨枪，笑称我的枪法还不及他万分，
想起了他排兵布阵、指点疆场，想起了他纵刀横马、斩将夺旗，
想起了他与我等部下把酒笑谈，长叹一声“天下如此苍茫，何时可以静安”。
我满身满心都浸满了疼痛，睁不开眼睛，只能暗暗地对自己说，
今朝感情用事，来日便后悔万分罢，
自此而往后，不许再犯蠢。
哎呀，只不过，我不一定能有来日，不一定能有自此而往后了。
耳边是萧起在不停嘶吼着“贵人”“陈让”“阿让”，还有铮铮不绝于耳的刀剑声。
慢慢地，声音就飘远了。
我昏睡了五日，才睁得开眼睛。
娘亲在帮我擦拭额头，眼睛肿得像个核桃。
她说，当日幸好回来传信的小兵及时赶到，我兄长立刻率部支援，萧起这才拼杀突围，将我运了回来。
她还说，小弟见我满身带血地昏死在萧起马上，死活都要入伍从军。我爹不肯，小弟因此被打得起不来身，如今也在床上躺着呢。
是了，我兄长死得，我也死得，可我小弟不行。
毕竟，他是那第一个说我爹可以当皇帝的人。
我轻轻笑了笑，当作是回应。
是夜，我正要在苦痛中沉沉睡去时，萧起突然前来拜见。
他铁甲铮铮作响，向我单膝跪下，手不住地颤动：
“贵人幸而醒了，否则...末将乱中偷生，实在心中难安…贵人救命之恩，末将受之有愧。”
说着双膝跪地，直扣了三个响头，发出沉沉闷闷的撞击声。
“萧将军言重了。”
我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
他伏在地上许久未动，倏尔抬起头，目眦欲裂：
“自此而往后，萧起的一条命，便都是贵人的了。”
他眼角的泪光，像是黑夜中的一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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