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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生儿私窥凡间景

    诗曰:

    茫茫天道未可终,阴阳缠绵数无穷。

    富寿贫夭千回死,野魄流离一般空。

    沧海枯竭鮫人泣,莲花潭下血池浓。

    此中蹉跎谁与怨,都是斜雨入春风。

    一日,文始真人听太上老君讲经罢,驾云归终南山楼观台静修。在真人身侧有一徒儿,乃虚云界净夷峰上,一缕青藤所结碧葫芦,为真人偶见摘下,盛以琼浆,日夜随身。后七百年,葫芦久积灵气而成道,化为人形,真人遂收为弟子,赐名胡长生,唤作葫芦童。

    这师徒二人云间正行,下界忽有扰扰之声上腾霄汉,真人弗为所动,胡长生却心生好奇,偷往下界窥瞧,只恨重云遮眼不能有见,遂暗摆长袖,拨开云雾,如久积尘埃之垢镜,乍蒙水洗以濯清,人间种种,澈览无遗,但见烽烟祸起,百姓流离,城垣破碎,遍野陈尸,正是:

    陌上余烟鸦围聚,指足残落人皆死。

    城空割席填饥腹,浊水无粥母食子。

    老幼南迁渐渐稀,尸重两道盈盈止。

    期年千里红花放,蕊间尽出骸中齿。

    见此惨状,胡长生惊出一身冷汗,不忍再视,忙扫来云雾,遮蔽凡间景象,然心尤戚戚,惶恐难安。

    未几回至楼观台,祥云坠地,洞内弟子前来相迎,真人弗应,径往后山奔去,弟子皆疑惑,而长生独随之。

    后山有千年梨树一株,经秦汉之乱世,历魏晋之风霜,高七七四十九丈,梨花满放,四时不谢,亭亭若盖,遮云蔽日。若微风稍起,则玉瓣飘零,铺香满地,恍若雪原。真人弗忍踩伤落花,飘然至梨树荫下,自袖中取出一柄短剑,挥落梨枝半根,斫去杂叶,仔细削琢起来。

    胡长生跟来树下,见真人歇卧风中,一心雕木,问:“师尊削木何为?”真人弗应,胡长生不敢再言,稍时过去,真人已将手中梨枝削作木剑一柄,长四尺余,色如白玉,轻若鸿毛,剑身霞光流转,寒气氤氲,乃一件神兵珍宝。

    真人道:“葫芦童,此梨木剑赠之与你,可要好生保管,日后行走天涯,护身多要亏他。”胡长生喜道:“师父凝神刻剑,原来是赠与徒儿的。”忙接在手,而霞光骤息,寒气消散,全无了方才光景。胡长生惊道:“怎会如此,莫不是我身浊体污,脏了它仙家气脉?”真人笑道:“剑是方才剑,人非彼时人。待你道行增长,此剑自有重放光芒之日。”胡长生点头道:“弟子懂了。只是今日无缘,师尊何故赠剑?”真人叹息一声,道:“葫芦童,方才驾云归时,你可为尘音所诱,向人间瞧了一眼?”

    胡长生听罢,吓出一身冷汗,知大祸临头,忙跪地顿首,道:“师尊在上,弟子再不敢了,求师尊慈悲,勿逐弟子出终南仙山之外,入红尘孽海当中!”真人道:“葫芦童,你凡心既动,要吃不少苦头了。”胡长生泣涕不止,道:“师尊饶命,人间浊世纷纷,因果牵连难断,弟子若此一去,百年道行,或将尽丧,恐再难还归仙府矣!倘此身流浪生死之间,何日能再脱轮回渡厄之苦?求师父开恩,饶过弟子这一回罢!”真人叹息道:“凡心一生,如何安灭?非我相逐,弃师徒情分不顾,是此中磨难,惟汝自招之,我又奈何?汝在仙界长成,所受皆清风仙雨,而尘世污浊,债缘深重,正所谓至素则易污,汝此一去,确是万分艰险,归来与否,只看你的造化了。葫芦童,了悟之道在汝一心,非我可以相助,你且去罢。”言讫,真人一挥羽袖,乘梨花微风而去,往洞府归矣。

    胡长生赶回洞府,便见石门深闭,寂然无声,师兄弟众,散如烟云,急得蹬阶拍门,号喊求饶,如此一连哭了三日,皆无回应,胡长生心如死灰,不知何往,乃颓坐洞府门前,又坐了十日,才总算渐生去意,站起身来瞧了洞府最后一眼,背上梨木剑往山下去了。

    胡长生身轻体柔,行如跃鹿,未一炷香时间,便撞破云雾,来到山腰之下,而所嗅之气,刹那间满是腥骚尘臭,恶不堪闻,劣气入体,他的身子便渐渐浊重起来,再无轻盈之感,胡长生心知,他近千年未染尘垢的仙体,在这一口浊气之下,已是败了。

    胡长生只得继续下山,不多时就身疲体乏,臭汗淋漓,不得已寻一块青石坐下歇息。往日终南山中,胡长生吸风饮露,吞霞食虹,未有饥渴,而如今沾染俗气,才走这一段路程,已是腹鸣眼花,开始饿了。然四顾不见果树瓜藤,怀内更无炊饼肉干,他只得叫一声苦,又起身赶路,早到山下寻吃食去。

    忍饿一个时辰,胡长生终至山下一处集镇,正是午间饭点,镇上来往行人颇繁,却皆面带愁色,郁郁不乐。胡长生听得几句碎言,是说今乃天宝十四载冬月,此月初九,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在河北范阳郡起兵,自称得天子密诏,清君之侧,要诛右丞相杨国忠,率二十万大军浩浩南下。次日初十,安禄山麾下大将高邈、何千年率二十骁骑,谎称进献射生手,骗太原尹杨光翙出城,纵马劫掳,望东而去,以致太原府震动,河东军慌乱,兵祸始报送于长安,而闻达于天下。

    至于如今,短短数日,安禄山已囊幽州、檀州、妫州、蓟州、平州等境,此时兵马正向易州上谷郡进发,势在必得。承平日久,此时干戈突起,此地虽处关内,百姓却也为战事忧愁,生怕某日烽烟至此,祸及他等生息。

    胡长生久居仙境,初堕人间,哪知天宝何年,谁家天下,安禄山、杨国忠者谁人,更不通晓,他只苦于肚中饥饿,四肢无力,要早寻些吃食填腹。然此时四面饭馆开张,香气涌来,勾他肚内馋虫作祟,他怀中却无半个铜钱,无计可施,只得叫苦道:“师父呀,你只送我这一柄梨白木剑,更无半两黄金碎银,莫不是让徒儿下山饿死不成。我若囊中羞涩,走投无路,做了行窃偷脏之事,不更是辱没你的门楣了么。”正说处,胡长生忽见路旁有一株桔树,绿叶繁盛,于是心生一计,走过去抓下一把叶子来,口中念道:“桔树桔树,莫生我怨。碧叶在汝,风霜摇落。碧叶在我,解我饥贫。”言讫念一口诀,手中碧叶立刻变作铜钱二十余枚,胡长生笑道:“这下够吃一碗素面了。”转身就准备寻家饭馆进去。

    方一回首,惊觉面前立了个人,吓得胡长生往后一缩,怪叫一声,待看清了,才发现是个二十七八的女子,作男子打扮,穿一身银丝白袍,利落爽快。女子星目剑眉,英气不凡,却又腮粉唇红,带些温柔,只可惜胡长生是个饿慌的馋虫,若是个凡夫俗子,不晓得要盯住这女子瞧上多少时辰。

    胡长生作一个揖,道:“恕我匆忙,顶撞勿怪。”就要走,女子却道:“且慢。”言讫,素袖一挥,胡长生手中铜钱顿时还为树叶,胡长生恼道:“你做什么?我好容易才变出一把钱来,没了钱,莫非你要我吃这树叶子果腹么?”女子冷声道:“虽化叶为铜,一日之后,铜又复为桔叶,还归本性,到时店家损失,又向谁偿?我看你神貌清奇,非是歹类,若一时陷入困顿,这里有钱,先拿去用罢。”就甩出一个袋子,胡长生接下,沉甸甸的甚是压手,打开来看,里面装着好几百枚铜钱,胡长生惊喜之下,想抬头道谢,那女子已是走远了。

    胡长生赶紧问:“在下胡长生,请问姑娘姓名,日后再见,必将今日施恩报还。”女子头也不回,只是道:“在下烟鸣山左岚宗弟子朱浣,小兄弟记得切莫再作假币骗人,日后有缘再见了。”胡长生自语道:”小兄弟?我大你好几百岁呵。不过这女子虽冰冷高傲,却也有一副好心肠,是个善人。不管她了,先去吃饭要紧。”胡长生忙揣着钱找一家饭馆进去,方过门槛,霎时间众多食客都来看他,胡长生这才发现正值隆冬,人皆棉衣厚袄,唯他一身单衣,若处季夏。他也管不得许多,忙招呼伙计来点菜,要了几碟蒸肉。未多时肉至,胡长生捻起一片送进口里,顿觉奇臭无比,赶紧吐了。歇了稍时,再捻一片来吃,这肉便有了些滋味,继而一片接一片,越吃越香,待吃了小半碟下肚,胡长生忽然泪流满面,且吃且泣,道:“我乃虚云界葫芦种,天生仙骨净胚,纯洁无瑕,谁料今日俗气入鼻,浊肉填口,灵躯堕落,神形具丧,怎不叫人痛心呐。”

    他这边吃,就听见店内其他客人叽叽喳喳地说话。一人问:“你们说,这一回安禄山称要清君侧,杀杨国忠,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人答:“还能如何?无非是谋反的由头。安禄山手握重兵久矣,去年起就大肆购集粮草马匹,早就有人说他意图谋反,可那陛下就是不信,如今这不就起祸事了么。不过那杨国忠亦非善类,也是奸贼,若死了更是大好事一桩。”一人忧:“那安禄山可是斗战神降生,于河北一带素有雄名,且战功赫赫,威震北荒,若他真是谋反,必将挥师来夺长安,我等与长安相邻,恐亦遭战火袭扰,亡命流离。”一人笑:“慌个什么,东有洛阳之固,潼关之险,那安禄山想犯长安帝苑,比登天还难,我们担心什么,我等若要受难,那当今皇上先得遭殃,什么时候皇上跑了,我们再跑也不迟。如今就莫杞人忧天了,过好自己的日子吧。”一人道:“若家中有男丁的,倒是要早出去避祸,免得他李家怕江山失陷,把咱的儿郎拉去给他充军填命,到时死于关外沙场,家中老小又有谁来照管。”众人深以为然。

    人又问:“而今安禄山起兵,朝廷必将调军平乱,只是不知如今天下,谁人能是安禄山对手。”一人酒酣,乘兴议论军镇,道:“如今大唐兵马,有十大重镇,各屯一方,以节度使领之,为北庭,安西,朔方,陇右,河西,剑南,岭南,河东,范阳,平卢。其中河东军六万人,范阳军九万人,平卢军三万人,三镇节度使皆为安禄山独坐,故随之而反。这里头,河东军只是安禄山挂名遥领,未全然在手,犹有部分听太原府调令,本来由他等东出太行山,入河北讨贼最是迅捷,可偏偏太原尹杨光翙教安禄山派人绑了,这余下的河东兵马顿失官长,群龙无首,惊慌之下,恐怕安禄山大军一到,就投降称臣了,更何谈讨贼。余下诸镇,北庭军二万人,安西军二万人,二镇节度使为封常清,封常清虽为名将,可惜北庭军与安西军远在西北,要防吐蕃,难赴中原,该是指望不上了。另河西军七万人,陇右军六万人,二镇节度使为哥舒翰,论及兵力,唯他可与安禄山一战,然哥舒翰年事已高,如今更患风疾,在长安养病,出征亦是无望。至于朔方军,固有六万强兵,然节度使安思顺乃安禄山从兄,他二人虽素来不合,可毕竟一姓兄弟,如何兵戎相见?余下剑南军三万人,岭南军一万余人,节度使之位皆缺,更何况一在蜀中,一在东南,山高水远,莫谈赴战。”有人问:“长安帝京,南北二衙,不还有八万禁军可用么?”众人听闻都笑,道:“禁军虽有八万,然多是望族子弟,借此官职领俸耀威罢了,他等日夜在长安守门巡逻,虽执坚锐,却从未临战。若论威凌百姓,自无人可及,然而真上战场,只怕胆都要破。寻常人家的儿郎,哪有钱财送礼,入禁军当差,便是耗尽家产,求得一职,无钱无势,在军中也难得拔升,终为小卒。因此有志之士,都要往边镇参军,才好建立功业。如今所谓八万禁军,不过竹扎老虎,锦毛在外,絮草在中而已。”便有人叹息:“而今看来,十大兵镇,三镇随安禄山反,四镇路远难救,可以用者唯陇右、河西、朔方三镇兵马,三镇节度使却又不便领兵,当今天下,所缺者唯良帅猛将也。”旁人听的心急,问:“我煌煌大唐,宁无卫国之将帅耶?”议论军镇那人便道:“于我所知,犹有二人堪用,一乃高仙芝,一乃朔方李光弼。高仙芝本为北庭、安西节度使,战功显赫,因天宝十载兵败怛罗斯,被解兵权,赋闲至今。如今战火兴起,若要领军出征,高仙芝该起用矣,只不知宝剑藏匣日久,可仍有昔日锋芒。而李光弼我所知也甚浅,只听说他在朔方军每战必胜,名震边陲,若他领朔方军东征平乱,或亦可建功。”众人闻得烽烟之下,大唐唯二将可用,无不唏嘘,独有一人斟酒笑道:“非也非也,岂不闻天下大乱兴亡处,正是群雄争起时。如今虽无良将,却正是豪杰振威扬名之际。”众人皆道:“若真如此,我等只待寒庐温酒,看天下变幻风云。”

    胡长生无心听人间俗事,只顾着果腹,肉饭几碗下肚终于饱了,继而就生困倦,遂出饭馆寻了一处客栈,进了屋子倒头就睡,再无知觉。等他一觉醒来,已是深夜时分,胡长生伸个懒腰,推开窗户,便见夜空清澈,万里无云,独有一轮银月高悬空中,圆润无缺。胡长生道:“今夜之月,为何圆似他时?”于是伸掌推算,原来今夜乃冬月十五,正是月圆时分。

    胡长生仰头赏月,忽然听见丝竹琴弦之声,似是从月中传来,乃疑道:“何人在月中弄曲?且去瞧他一番,想我随师父访游诸界,独未去过月中,不如就趁今日了此心愿。”言讫,跺足生起一团薄云,飘出窗外,往月上飞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