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回廊·1
如果你在我们这个城市提起约瑟这个姓氏，一定是无人不知——那是最有名的贵族之一，在几十年前新王朝成立之初与王宫约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炙手可热，尊荣富贵，王城以外能与之媲美者寥寥无几。而约瑟公爵府，亦是整个穆恩莱特富人区，乃至卢瑟瓦尔最大最豪华的庄园。人们总是津津乐道那里生长着最高大的老榆树，饲养着最优美的白天鹅，遥遥望着那绿茵茵的草坪间缓缓开过的双驾马车，多么令人心旷神怡！但这一切都配不上约瑟那座城堡般辉宏华丽的主宅，那是约瑟公爵府至高无上的心脏，凝聚了整个穆恩莱特光华荣耀的地方。
可是对我来说，除却人们口中所有令人目眩的恢弘华丽，约瑟还有另外一层含义：那或许是我将来要去的地方。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亦曾是家境优渥的孩子。我的父亲是城市里有名的富商，而我的母亲与当时的约瑟公爵夫人辛西莉亚是多年故交。恰巧辛西莉亚夫人生下的孩子是一个男孩，而母亲又有我这么个女孩，两人便在当时就已经为我们做好打算，缔结了两家孩子未来的婚约。
然而，在我成长的这十几年中，一切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辛西莉亚夫人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去世，现在掌管整个约瑟府的女主人是一个叫做凯瑟琳·约瑟的贵妇，即约瑟公爵的第二任妻子。而我家则由于多年前遭受的一场意外，几乎一夜之间倾尽所有财产，再不复当年风光。两个家族之间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来往了。
不过，尽管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那样一桩曾经订立的婚约却一直深埋在我父母的心中。考虑如何将我名正言顺的嫁入公爵府成了他们多年来心照不宣的秘密。我从辛迪那里得知，父母终于做出了决定，让我不日前往公爵府去拜访一下那位传说中的凯瑟琳·约瑟夫人，以此试探如今的约瑟府对于这门婚约的态度。
而这一切，便是我所知道的整件事情的所有开端。
“如果真的是公爵府，那倒真是个绝好的机会，您去一趟也没什么。小姐觉得呢？”
辛迪同我讲话。辛迪是家中的女佣，父母预备近日令我前往公爵府的消息便是辛迪无意偷听到的，此时此刻，她正站在我身后为刚起床的我梳妆。
我静静端坐在梳妆台前，回过神来的时候，辛迪正把一双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随后帮我简单梳理了头发，又拿来一面小镜让我端详，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的手冰凉凉的，靠近我的时候，我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潮湿的玫瑰的香气。在清晨柔软闭塞的房间里，为我的头脑送来第一股清明。
“您在想什么呢？已经帮您梳妆好了。走吧，老爷和夫人还在等着呢。”
说着，辛迪放下小镜，走到门口为我打开了卧房的门，我看向她，她朴素的脸蛋算不上漂亮，却很饱满而有活力，和浓密头发一样都是泛黄，鼻子周围的脸颊上长满了细细碎碎的雀斑，就像有人在上面撒上了一层细细的面包碎屑，如果凑上去嗅一嗅，或许还能闻到食物的甜甜香气，我喜欢她脸上熟悉可爱的雀斑。她冲我点点头，我们心照不宣。
父母今天在早饭前便把我叫去书房，十有八九就是为了谈论有关约瑟的事情。
果然，我来到书房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在里面等候了，这样的场景在我印象里并不常见。
我的父亲是一个顽固而又严厉的人，他在和我说话的时候惯用的开头是“克里斯，你应当…”，直白来说，他认为正确的事情就是我应当做的事情。不，不仅是我，其实是家中的每一个人，包括母亲。尽管经历了几年前那次生意场上的意外，他仍旧要求自己始终站在整个家庭中最有远见和话语权的位置，近些年来甚至变本加厉。然而，即使在这样令我不满的“应当”之下，我的母亲却仍旧能与他和平相处，她的耐心与父亲的急躁，她的温柔与父亲的严厉，这些都是我在成长过程中遇到的最天衣无缝的组合，所以尽管我们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家庭，可仍旧称得上是一个完整健康的家庭。
此时此刻，父亲正一脸严肃的坐在书桌前的主位上，见我推门进来也只是轻轻抬了抬头，并没有瞧我一眼。母亲则站在他身边。
“她来了，你对她说吧。”
父亲的声音比往日里更为低沉，只一句，便又低下头不再看我，只顾写着什么，像是一封信。母亲看了眼父亲，又看了看我，有些面露难色，走到我身边牵过我的手和我坐下，像是在考虑如何向我说明方才辛迪早已透露给我的事情。
“是为了婚约的事情吗？你们决定了？”
我率先开口。
父亲顿住了笔，却仍旧没有抬头，似乎是对我的直白感到惊讶。可母亲却坐不住了，连忙紧了紧我的手，匆忙接过我的话。
“是的，克里斯，就是这件事。你父亲认为你应当听从我们的决定，去一趟公爵府吧，去见见凯瑟琳夫人，让她看看你的模样。他们会喜欢你的。”
她的语速变的少有的快，像是追着赶着什么一般。她又告诉我，前些日子她和父亲曾向约瑟府寄过一封信，信中与约瑟府现在的女主人，凯瑟琳夫人说起了关于两家的婚约。而在回信中，那位凯瑟琳夫人虽说起了对于当年婚约的重视，却没有明确的表态，只是提到过几日约瑟将举办一场舞会，可叫我前去参加。
“舞会？”
我一听到舞会，提起了些兴趣。
父亲终于抬起了头。“这是难得的好机会，能够收到邀请函的一定都是整个卢瑟瓦尔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可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与凯瑟琳夫人说上话，别说这门亲事，就是约瑟府里大大小小的一切都是这位夫人说了算，你知道吗，克里斯。”
父亲一副预备点醒我的严肃模样，让我收起了原本对于舞会的兴致，有些忌惮的望了他，又看了一眼手里的那封舞会的邀请函。
母亲帮衬道：“自从辛西莉亚夫人去世之后，我们不曾同约瑟有什么往来，现在你的婚约是否能成，可都寄托在这位凯瑟琳夫人的身上了。”
“可是那位凯瑟琳夫人会在舞会上理睬我吗？她真的会认可这门婚约？”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父亲将两只手交叉抱在胸前，身体向后倒，悠悠开口。“不过，这门婚约是从前约瑟的原配夫人同我们订立的，如今凯瑟琳夫人就算是不赞成，于情于理也都有不妥，你认清这一点，与她谈判也能有些底气。”
“好好的一场会面，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谈判？”
母亲轻声质疑着父亲，便又来牵过我的手，和我说起这场舞会的事情，告诉我她已经为我准备好了那场舞会的礼裙和马车。
“只有我一个人去吗？我可以带上赛琳吗？”
赛琳是我唯一的妹妹，比我小四岁。在她那个年纪，我想应该会很乐意和我一起参加约瑟的舞会。
可母亲皱着眉摇了摇头，“赛琳还太小，吵吵闹闹的，去那种地方只会给你添乱，节外生枝反而不好。既然凯瑟琳夫人邀请的人是你，你就要尽力在她心目中留下一个好的印象，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语气轻柔，让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父亲和母亲又同我交代了许多关于舞会的事宜。在我的记忆里，在发生多年前的那场意外，也就是父亲的那支商船遭遇海难之前，父亲和母亲都是非常喜欢跳舞的人，而受他们的影响，我也喜欢随他们一同参加各式各样的舞会。不为别的，在柔和优雅的华尔兹和金色的灯光里，就算和素不相识却风度翩翩的陌生人跳舞也让我觉得是一种享受。可是几年过去了，我们一家人的命运被那场意外彻底改变，巨额的赔款与债务下，从前富裕的生活几乎一去不返。尽管我不曾遗忘那些舞步，可却许久没再去过大型的舞厅，更不用说上流交际场所的舞会，那对我来说已是相当陌生的存在了。
父亲与母亲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显然是想为我做最好的打算，他们也的确做到了。在父母二人的督导下，我变得格外在意这场舞会，更在意那位凯瑟琳夫人。与其说是对这场舞会抱有期待，不如说我是因为害怕搞砸这一切，让他们失望。
我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与凯瑟琳的会面上，问了母亲许多问题。可是直到我离开书房之后，才意识到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我遗漏了。
我从书房缓缓步出回到我的卧室，终于恍然大悟。意识到我所关注的一切全然被舞会上我的任务给吸引了过去，以至于我问了所有的问题，却独独遗漏了一样——那就是忘记问问和我有婚约的那位到底是谁？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后来单独找到母亲，她才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叫做希尔弗·约瑟。
“希尔弗·约瑟？”
我生疏地重复着。
一个我毫无印象的名字。因为约瑟府上的少爷我能记得住名字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德维特·约瑟。
“似乎是一个性格有点孤僻的人，我也只在他极小的时候见过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参加这场舞会，你可留意看看。”
母亲说的并不甚磊落，比起陌生无知，更像是有些回避。可我当时一颗心也无暇顾及于此，即便对此有些疑惑，却也没有问母亲更多关于他的事情了。
而在当晚，我就听到了赛琳冲进书房向父母抗议的声音。
“为什么克里斯可以去约瑟府举办的舞会，却不让我去？”
是母亲回应她，可是她柔软的声音完全被赛琳盖了下去，我听不清母亲说着什么，只能听到赛琳的声音。
“可是我已经十六岁了啊！”
我能想到她用圆圆的，猫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人，用尖细的嗓音大呼小叫时的模样，我领教过不知多少次，简直不成体统。我独自回到房间去，不准备参与他们的争论。
可谁知，第二天，我将要去这场舞会的消息却被我身边的好友们全部知道了。她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但更多是好奇我究竟是如何得到这样的机会，毕竟熟悉我的人都知道，以我的条件是不论如何也没有机会参与约瑟府的上流社交活动的。
“约瑟举办的舞会啊，我早就听我姐姐提起过了，是德维特少爷提议举办的，就在城市广场的宴会厅。那天我会去的。”
说这话的是艾莉森，虽然是年纪最小的，却算得上我们几人当中唯一活跃在上层交际圈中的小姐。
我们一行姑娘们并排走在从集市回来的路上，这几日花街正是非常热闹的时候。可艾莉森的右手却空荡荡，什么花也没有买，只是用左手挥着小小的羽毛折扇，照她的话说，采购这种事情她是不会干的。
“你有邀请函？”
一个名叫奥瓦尔的女孩连忙问道。
另一个女孩立刻接嘴道：“她呀！她们家哪次没有，你是第一天认识艾莉森吗？她可是卢瑟瓦尔一流的交际花！”
听到这话，我们这群女孩子们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看向艾莉森，她被我们打趣，却一副早已习惯的模样，毫不介意。只有奥瓦尔苦着一张圆圆的脸，厚厚的嘴唇快要噘到鼻尖上去了。
她绕道艾莉森的身边，捧着她举着羽毛扇的手臂。
“我也好想去呀！艾莉森，不如你想想办法吧！把我塞进你的马车混进去，就说我是你的姐妹，或者说是女佣也可以的！你一定要时时刻刻把我带在身边才行的！”
其他几个女生闻言一起嘲笑，“别开玩笑了，奥瓦尔！”
艾莉森知道奥瓦尔在胡闹，拨开她的手笑着摇头，用扇子指了指我，“我可做不出那种事来。你去问问克里斯，她这次也能够去，看看能不能帮你实现见到德维特的愿望。”
听到艾莉森忽然说起我，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摆手。
“我不认识德维特，可能帮不上你的忙。”
虽然嘴上这么回应着，我实际却在担忧，我飞快地瞧了一眼艾莉森。如果艾莉森也会参加这场舞会，不知道她如果看到我和凯瑟琳夫人在一起交谈婚约这种事情，结果会变成什么样子。除了辛迪，我还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过其他人，我想哪怕是我的妹妹赛琳对这件事也是不知情的——如果母亲没有偷偷没有告诉她的话，可她现在没有理由那样做。
不知为何，对于父亲母亲为我安排的这个秘密婚约，我总有些犹疑，在一切能够尘埃落定前，我甚至害怕让别人窥见这个秘密。
只听艾莉森又开口道：“我想起来了，那是一场假面舞会，就算是参加了，我们也看不清楚德维特的模样。”
“假面舞会？”
“没错，我听我姐姐告诉我的。”
“那岂不是人人都戴面具，谁也认不出谁？”
我留神听着她们的对话。倘若是假面舞会，可能整场舞进行下来也见不到德维特取下面具后真正的模样。刚才还兴致勃勃的奥瓦尔，听闻这话立刻热情大减，渐渐失去了对那场假面舞会的兴趣。
可我却产生了另一种想法，如果戴上面具，我就不会被任何人认出来，比起见不到德维特真容的失落，倒不如说我为我自己感到松了一口气。可很快我又意识到，即使有了面具，我也不能像人人羡慕的艾莉森那样尽情的去享受一场舞会，而是要去争取一段我其实并不情愿的婚约，即使面具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这种烦躁的心情不断发酵，直到最终，我把这一切都归罪于这场婚约。
的确，我心底其实是抗拒这门婚约的，辛迪知道我真实的想法，她虽然为我能够有机会步入公爵府，重新过上上流社会的生活而感到高兴，却也知道我对这场婚约兴味盎然。公爵府这三个字的确深深地吸引着我，我也多么希望我们家族能够重返昔日的荣耀，可是比起我以现在这种身份，在众人异样的眼光中嫁入公爵府，我更愿意凭借我们家族自己的力量，而不是采用这种手段。我无法想象现在的我和我的家庭该怎样与那样一个炙手可热的名门望族融为一体，巨大的差异带给我的不真实感一直埋在心底最深的位置，勾起我对于往昔生活的回忆，不论我如何表面答应父母的请求，这样一种对于改变的畏惧始终潜伏在我的脑海，像电流一般不时隐约刺激着我，提醒我将要面对的是多么大的困难。
也许，我本来就是个保守而消极的人。
不过消极归消极，我倒也不至于软弱。我在大家纷纷离开后叫住了艾莉森。
“艾莉森，那天的假面舞会，你是和你的姐姐一起去吗？”
艾莉森扭头看向我，对我点点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用我们的马车带你一同过去，倒也不会很麻烦。”
“谢谢你，不过母亲已经帮我准备好马车了。”
我婉拒了她的好意，与她并肩走着，她没有多说些什么，也没有问起我这次突然收到邀请函的原因。这其中的缘故我是知道的，因为闻说那位德维特少爷是个交友十分广泛的活跃人物，卢瑟瓦尔城内所有名流他大约都认识，舞会这样鱼龙混杂的场合，大约没人会在意他又邀请了哪家的公子小姐。
“你对约瑟府了解很多吗？”我抬起头来问她。
艾莉森收起扇子瞥了我一眼，揣摩着我这句话的用意，“不算非常了解，不过约瑟府的人我确实见过几面，怎么了，你想知道什么？”
“我没怎么接触过约瑟，可刚才又听你们说起约瑟府里的人，所以想先向你打听打听。”
艾莉森见我态度谦虚坦诚，便非常慷慨地向我讲述起了她的见闻。她告诉我说，约瑟老公爵因为身体原因常年在国外休养，便只留下夫人在府中负责掌管大小事宜，所以整个约瑟府权力最大的就是凯瑟琳夫人。而凯瑟琳夫人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便是人人称道的德维特·约瑟。
“你一定知道德维特吧。”
“我听说过他的名字，没有见过他。”
“什么，你竟然没有见过德维特？”艾莉森忽然扭头看向我，像是有些惊讶。
“我没什么机会接触那些人，没见过德维特也很正常。”
我怕她追着我继续问什么，便连忙打岔：“那另一个呢？你认识他吗？”
“另一个？我没见过他，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她耸了耸肩，将羽毛扇缓缓打开，“不过约瑟确实是有两位少爷的，只是另一个从不见人。我像是隐约听人提起过，大概是从前得了什么病，不愿意见人，所以从来没和我们一起玩过。”
我认真的听着艾莉森粗糙的介绍，尽管她的评论模糊不清，可对我来说确是不可放过的重要信息。
而她似乎是觉得自己的回答并不能令我这个请教者满意，又低声补充了句道，“我觉得约瑟府有点不待见他，好像府里谁提到他都会变得不高兴一般，神神秘秘的。”
“为什么会不待见他？他不是约瑟府的少爷吗？”
“好像是因为之前的一场意外。”
忽然，她将嘴巴往我耳边凑了凑，用折扇虚掩着脸，轻着声音问我。
“你记得约瑟府几年前那场大火吗？”
我感到有些意外，她竟突然说起这么久以前的事。
我点了点头，“听说过。”
艾莉森指的是多年前约瑟主宅的一起失火案。当时，约瑟公爵府作为整个卢瑟瓦尔居民热议的地方，致使那起失火案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就连德维特·约瑟少爷也险些在大火中受伤。约瑟本意是想要封锁那样一次意外的，可是却不知是谁在背后作怪，消息不胫而走，最后弄得人尽皆知。
艾莉森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我听到公爵府里有传言，当时的大火，其实就是那位少爷的原因导致的。”
“什么？你是说是他做的？”
艾莉森见我突然扭头看向她，连忙摆了摆手，“不过肯定是由于意外啦！我也是不知听谁说来的，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我瞧着艾莉森，早已不是最初讳莫如深的模样。似乎人们议论什么的时候总是如此，一方面希望语出惊人引起对方的注意，一方面又不希望对方真的铭记在心而惹出什么口舌麻烦来。一番挣扎，人们终于放弃了沉默，把他们知道的一切秘密都慷慨分享，企图以此获得共鸣。
可她到底选择告诉了我，我自然不愿意令她失望。
我恢复镇定地点了点头，尽量不让自己显示出任何的异样，就像只是听到了一则平平无奇的坊间传闻。
“那他确实是个挺奇怪的人。”
“我想是吧。不过你可别把这些再告诉别人。”
“那是当然。”
可我附和着艾莉森，却隐约感到一种不安。毫无疑问，艾莉森说的那位少爷应该就是母亲口中的希尔弗。尽管艾莉森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可是她所告诉我的有关他的消息父母却从未对我提起，这非常奇怪。毕竟是和我有着婚约的人，母亲却像是在我面前有意回避他一般。
“你如果想接触德维特，舞会的时候可以来找我和我姐姐，我倒是可以想办法让你见到他，尽管这是假面舞会，所有人都会戴着面具。”
她意味深长地看向我，仿佛认定我想要通过这场舞会结识德维特。我连忙向她笑笑，装作一副她在同我讲玩笑话的模样，“不用了，我又不是奥瓦尔，你有机会还是多多引荐下她吧，我相信她会非常感激你的。”
“还是算了吧，我的车里可是装不下她那只大麻雀。倒是你，克里斯，我知道你的家庭从前是颇有地位的，可真是不简单！”
“你这是在说我吗？”
艾莉森向我飞了个眼神，亲切地握了握我的手，“当然了，替我向你的家人们问好，我要走啦！”
“哎，等一下！”
我从怀里抽出几朵郁金香来递到艾莉森的面前，作为她替我回答这些问题的谢礼。
“拿着吧，这些花的颜色和你的扇子很配，拿在手上显得更好看了。”
艾莉森见我夸她的扇子，忽然喜不自胜，欣然接受了我的花。
一晃两天就过去了，今日正是约瑟府舞会的日子。地点在最热闹的城市广场一带的某个高级宴会场，艾莉森说那是德维特选的场所，是他常去的地方。
而直到我离开的时候，赛琳仍在苦苦哀求着母亲准许和我一同前往。这几日她都是这副模样，见我不回应她，父亲也不理睬她，她便一直使劲摇撼着母亲的胳膊，并用她尖细的嗓音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我虽知道她不会真的为此流泪，可此时此刻，心中竟也生出赞成赛琳的想法。然而不论她如何哀求，父亲最终还是严厉拒绝，直到在她的委屈与父母的叮咛嘱咐中，我搭乘马车前往城市广场。
我今日穿的是母亲曾经最喜爱的一件宝石蓝缎面礼裙，为了这次舞会，母亲特意将这件礼裙送去店里改成了我的尺寸，又为我专门准备了一张孔雀造型的哥伦比那面具与之搭配，作为我出席今晚假面舞会的装饰。许久没有身穿这样正式的礼裙，将束腰扎的这样高这样紧，我本就觉得有些拘束不惯，一想到接下来还要去面见凯瑟琳夫人，竟然紧张的两只手都变得冰凉。
马车将我送到城市广场宴会大厅前一片宽敞的小广场上。这里原先就热闹，今日为了舞会的缘故更是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名贵马车。我被牵出马车的时候，着实为眼前的景象惊叹。我许久没有见到这样多豪华的马车集中在同一个地方，每部马车所配备的马匹都在两匹以上，全是最精良优美的马匹，并排密密匝匝，马车金光璀璨，惹得这片小广场外一群群人驻足观看，几乎要围个水泄不通。
穿过一阵聒噪的喧闹声，我听到了宴会大厅传里传出提琴的声音，混杂着门口男男女女交谈的轻声笑语，一瞬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天色渐暗，华灯初上，我印象中的舞会就是现在这副模样，为我的童年带去数不清的欢乐。
我冷冰冰的手触了触覆盖在脸上的孔雀面具，冰凉的触感混杂着夜风仿佛沁到心底，此时此刻的我却没有心情沉浸在回忆里。我无人引荐，又背负着父亲严厉的嘱托，一心只想寻个办法尽快见到凯瑟琳夫人，我快步走进了宴会大厅。
这里熙熙攘攘已经到了许多人，每个人都戴上了鲜艳的面具，所有的面孔躲在面具之下难以辨认，却也给了我不少勇气。我打算到宴会大厅里寻个人问问是否知道凯瑟琳夫人身处何处。
然而令我感到失落的是，宴会厅里的人几乎全都是三五成群的聚集在一起热络的交谈着，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形单影只地在宴会厅里走动，不时四处张望。我想我的模样应该看起来相当可疑，或许我应该选一个角落安安静静地站着，我发誓如果我能够找到凯瑟琳夫人并向她问候和自我介绍，那么在此之后，我一定会这么做，因为在这不属于我的阶层里，我实在是一个人也不认识，这令我愈来愈感到无所适从。
忽然，在嘈杂的音乐与喧闹声中，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嘿！克里斯！是你吗克里斯？”
我猛然回头，在人堆里看到了一袭明黄色的身影，尽管戴着面具，但我还是立刻认出来那就是艾莉森，因为我看到了她手中那把毛茸茸的折扇。
“克里斯！太巧了，我刚才就看到你的蓝色裙子了，结果一眨眼就跟丢了！”
她一脸惊喜地打量着我，扶着我的双臂将我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天呐！这身裙子可真是太漂亮了！你穿上简直像个公主一样！”
“这是我母亲从前的裙子，她送给我穿。”
我被她夸得难为情，只得据实相告。而她知道了我这身裙子的来历，马上冲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知道她清楚我从前的家境，所以无意向她隐藏。母亲这件华贵的礼服可谓是我能够得到的，参加这次舞会的最高配置。用这样珍藏的礼服盛装出席一个我难以企及的上层舞会，我想即便她不知道有关我婚约的秘密，却也能将我背后的意图猜个大概了。
“如果我是德维特，我一定会邀请你跳舞的。克里斯，你想见他吗？”
我没想到艾莉森竟会这样说。
“你待会会去问候德维特？”我问道。
“没错，我和我姐姐一起。我姐姐比我更熟悉他，我猜他会邀请我姐姐跳一支舞。你呢，要和我们一起吗？”
或许艾莉森是非常真诚的向我发出邀请。我看到她的身边围绕的都是我不认识的小姐们，而这样一群小姐们站在一起，无疑足以构成整个舞会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任凭谁也不会将她们忽视。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竟能认识艾莉森这样一个人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而她本人更像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总能有办法汇集众人的目光到她所在的地方。
可我犹豫片刻，却还是拒绝了她。我侧过身压低声音同她讲话。
“艾莉森，你知道凯瑟琳夫人在哪里吗？”
“你要找凯瑟琳夫人？她现在怕是还没有进场呢！我一直没瞧见德维特，他和他母亲大概都还没来，不知道德维特今天会戴什么样的面具，不过我想应该快了，人已经到了这么多，他们是时候出场了。”
她自顾自地说个不停，我好不容易才插上一句话。
“你一直在等他吗？”
艾莉森噗嗤一声笑了，“何止是我啊，只怕半个大厅里的人都是在等他吧！你不也是么？”
会场喧闹，她的声音就格外大些，我看得出来她情绪高涨，手中的羽毛扇不停细碎的拍打着，像是孔雀开屏前抖动那迷人的尾羽。
“好吧，如果你见到他了，记得叫上我一起去‘参观’一下，你让我都对他感到好奇了。”
艾莉森知道我是在和她开玩笑，轻轻拍了拍自己雪白的锁骨告诉我包在她身上。
和艾莉森聊天让我渐渐放松下来，感觉自己快要融入这场舞会。可是好景不长，我们还没聊几句，她便被同行的其他几个粉红簇拥的小姐们拉走了。她只得冲我抱歉一笑便匆匆离去。
我又没有了可供交谈的对象，只得继续四处游荡，无所适从的可怕感觉迅速将我包围。而比那更糟糕的是，直到舞会开始，我都没能找到凯瑟琳夫人。而当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今晚的女主人登场的时候，她已经出现在最前方的舞台上，被一群人簇拥着，在那之中，我隐约瞧见了艾莉森明黄色的影子。不过也仅仅是一瞬间，很快，便淹没在了五光十色的礼服与面具之中。
我看不清凯瑟琳的模样，只能远远望着一个高挑纤细的黑色身影时隐时现。挤在由一群群贵族夫人小姐们组成的五颜六色的丰腴花丛之中，只让人觉得那抹黑影高贵而又遥不可及。
犹豫再三，我迟迟没有向前。尽管我向她的方向投去热切的目光，可却不觉渐渐心灰意冷。她必然是瞧不见我的，从她出现开始几乎始终被一大群人围绕着，我想我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那一堆人群中。
我开始后悔，或许我应当接受方才艾莉森的邀请，如果她能够和德维特说得上话，那么是否也能将我带领到凯瑟琳的身旁呢？不过如果是那样，我来参加这场舞会的目的就有可能被她知晓。
舞会已经开始了，我完全没有体会到舞会为我带来的乐趣，沮丧而又矛盾的心情将我笼罩，我的心思全然不再舞池里，更没有收到任何一个人的邀请。
而直到这个时候，我这才意识到，即使是假面舞会，大家也不过是选择面具下早已熟识的彼此，高贵的人愿意躲在面具下伪装平凡，那可以让他们卸下往日里的包袱，做他们想做的事，别人并非认不出他们是谁，而是彼此借由面具容忍了，默认了短暂的放纵欢愉，那对他们而言是一种乐趣。可是平凡的人本来就无包袱可卸，有无面具又有什么分别呢？说到底，只不过是一张不会被人记住的脸罢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心生感慨。我感到有一股源于痛苦的力量托起我的身体，告诉我我必须亲手打破这份沮丧和矛盾，否则我将在今晚一无所获。我深吸一口气，终于决定向着凯瑟琳夫人和她身边的人群走去。
可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看到一个身穿白色燕尾礼服，头戴白色猫头鹰面具的人站在我面前。
“请问您是一人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那是一双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紫色眼睛。
我心下一惊。
那双眼睛太过于特别，以至于我可以忘掉他身上其他的一切，却独独不能忘记那双眼睛，在白的耀眼的面具下，像是隐藏在羽毛背后的神秘门扉。
“是的，先生。”
“真巧，我也是一个人，请问可以邀请您跳下一支舞吗？”
他是微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我惊讶地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我回头望了一眼人群中央的凯瑟琳夫人，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去找她了。可是无论如何，我不想拒绝这双紫色的眼睛。在这场虚伪的假面舞会上第一双看到我的眼睛，给我一种不平凡的预感。
我的手埋在蓬松裙摆里，将轻柔的网纱攥紧在指尖。
“可以，不过您没有舞伴吗？”
我用疑惑的神情来掩盖内心的紧张，可很快又觉得我演技拙劣，恐怕一下子就会被这双细长的眼睛窥见我内心真实的想法。
“没有，您是我第一个邀请的人。”
他回答直白地令我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只得遥遥望着在远处的凯瑟琳夫人，这一细小的举动似乎被他发现了。
“我从您一进场便开始注意您，您是在找什么人吗？”
我惊讶的回过头来望向他，匆忙点了点头，“是的。”
“是凯瑟琳夫人？”
我不禁猛吸一口气，这个人简直跟会魔法一般，像他所佩戴的猫头鹰面具一般有着极强的洞察力。
“是的，我想要见凯瑟琳夫人一面，您认识她吗？”
“当然，非常熟悉。”
我紧张的浑身一颤。
“不过，您如果想要见凯瑟琳夫人，为什么不直接过去问候她呢？”他向我微微鞠躬，牵着我的手步入舞池，我们开始拥抱着在舞池里旋转，他忽然开口。
我看了一眼和我近在咫尺的白色面具，又飞快将目光移开，安放在远处的人群上，思考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她看起来像是很忙的样子，我怕我突然出现会打扰到她。”
隐约的，我似乎听到他的轻笑声，甚至连同他那张雪白的面具都一起闪烁着狡黠的光，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令人感到不安。
“原来如此，那我便不建议您现在去找她了。”
“为什么？”
“因为凯瑟琳夫人是一个戒备心很强的人，不喜欢别人别有用心地去接近她。”
我好奇地盯着眼前人的眼睛，“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只是想帮您而已。”
“可是您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要帮助我？”
他闭口不答，面具下的一双眼睛仍旧令人捉摸不透，仿佛完全不因我的问题而感到慌乱。
“的确，所以为了感谢我，或许您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美丽的蓝孔雀小姐。”
这一次，他露出了笑容，我看的非常真切，那样绮丽的，珍稀的笑容，就像个漂亮的孩子要刻意向人展现他的笑容一般。与我蜻蜓点水一样跳跃闪躲的目光不同，他就那样凝神定定地看着我。或许正因为如此，尽管他一次又一次自作主张的答非所问令我难以回应，可我却完全不觉得气愤，仿佛只要他的眼睛一笑，那股单纯的力量就能让人忘记和他计较一切。
不，可我还是能感受到，那是技巧十足的眼睛，技巧十足的笑容。
我亦鼓起勇气，直直地看着他那微微上翘的眼角。
“克里斯，克里斯·兰纳特。”
我以为他也会告诉我他的名字，可是并没有。我刚想开口询问，却突然想到我参加这场舞会的目的本不是为了结交其他贵族少爷，便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就像母亲说的那样，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您看起来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是因为不喜欢这场舞会吗？还是因为不喜欢我和您跳舞？”
“怎么会！您跳的非常好。”听到他这样说，我连忙否认，“这和您没有关系。或者，也许有关系，但绝不是您的问题。”
“什么意思呢？”
我思考片刻，要怎么样向眼前这个幽灵一样的人表达我此刻失落的心情，我想这应当是不要紧的，毕竟我们也只会有这一面之缘。同只会有一面之缘的人说些什么，应当可以由我自己任性一回。
“也许您无法体会，与其说不喜欢这场舞会，不如说这场舞会并不属于我。”
我的话说出口不为抱怨什么，也许只是单纯为了我自己的失落。
“我明白了，您没有见到期待的人吗？”
我双唇紧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面具之下，我们都认不出来对方是谁，您就可以把我想象成任何您期待的人，我也是。”
我会期待什么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比起我自己，不知为何，我却更好奇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是吗？那您期待的人是谁呢？”
我本是无心问出这句话，正想说些什么打断这个话题，可谁知他却回答的非常干脆。
“没有什么人，如果有，我想大概就是站在我身边的人。”
我反应了半天，难道他说的竟是我？
我慌忙别过头去不再看他那张狡猾的白色猫头鹰的面具，“您可真是会开玩笑。”
此时此刻，舞伴交替，一排并列的小姐们纷纷离开她们原来的舞伴，旋转来到下一个人的身边，进行着短暂的交替。我身边的舞伴转眼就换成了另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可是我的目光仍旧停在刚才同我说话的人身上。
他身形修长清瘦，白色的礼服包裹着躯体，合身的就像长在他身上一般。他简直不像是这个舞会上的人，却又那么巧妙的和舞会上的一切融为一体。只见他握着另一人的手，十分专注地和她共舞，就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目光。
我感谢这短暂的交替让我暂时离开了他身边。我感觉自己心跳的很厉害，不是因为羞怯，而是我从没想过会与那双白色猫头鹰面具下的紫色眼睛产生什么联系——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无缘无故邀请我跳舞，说出刚才那些话？在华尔兹旋转的舞步中，我不时望向那并不真切的人，只觉得他那双眼睛躲在面具后面，沉静的不像一双真实的眼睛，而像是一对镶嵌在华丽面具上面的宝石，像是会预兆未来一般让人心慌意乱。
直到舞伴交替结束，我又回到他的身边，迎来了一曲的终了。
我半屈着膝。这一曲结束之后他大概就要离开我的身边，不知为何，刚才就停留在我心里的失落感变得更强，我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或许比起凯瑟琳夫人，眼前的这个人早已不知何时吸引了我更多的注意，而与他的分别也带给了我比无法遇见凯瑟琳夫人更多的，近在眼前的失落。
“相信我，接下来您一定会名正言顺地见到凯瑟琳夫人，我向您保证。现在您要做的，就是好好享受眼前的这个舞会，克里斯小姐。不要去找凯瑟琳夫人。”
最后一句话像一句轻柔的警告。
“你到底是谁？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想让他知道我是非常认真的在询问他。
可他完全不中我的计。
“您很快就会知道了。”
说罢，他向我鞠了一躬。而等我反应过来时，那个像幽灵一样的白色影子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愣在原地许久，才回头望了一眼凯瑟琳的方向，她所在的地方宾客仍旧络绎不绝。可我一颗悬着的心却莫名放了下来。不知为何，我渐渐确信今夜我不会再去找她。就好像我和那个人形成了某种神秘的约定，他预言我们今后一定还会相见，并且我会如他所说，在未来某天名正言顺地见到凯瑟琳夫人。
不只是否因为方才在舞池中我的表现，我很快又接连收到了两三个人的邀请，就连刚才交换舞伴时和我一同跳舞的那位绅士也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希望我同他跳下一支舞，可我都一一拒绝了。
我在舞会上漫无目的的游荡，不时四处看看，除了远处的凯瑟琳夫人以外，竟无一样东西，无一个人被我认认真真看进了眼中，记到了心里。直到这场舞会快结束的时候，我又碰见了艾莉森，她一副焦急的样子，看到我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
“克里斯！噢，感谢上帝，幸好让我碰到了你！”
“艾莉森，怎么了？”
她连忙赶到我面前解释道：“我姐姐把脚给崴了，她今天穿的那双鞋子太高了，现在她正在旁边的沙发上休息，我正在想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呢！”
“她怎么样，伤的严重吗？”
艾莉森挽起我的手，将我带到她姐姐身边，我这才瞧见原来她的姐姐穿的是和她同样款式的明黄色连衣裙，只不过她的姐姐身材更丰腴些，不如艾莉森那样纤瘦苗条，脚上那双闪闪发光舞鞋倒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总之，现在要想个办法把她先送回家了，我的其他几个朋友都还在跳舞。克里斯，你能帮我一起把我姐姐扶到马车上吗？”
我看了一眼那位半卧在沙发上的病恹恹地大小姐，艾莉森将我拉到一旁，用她的折扇盖住半边脸，用极小的声音对我说道：“她是在和德维特跳舞的时候摔倒的，当时别提有多惨了，你待会可千万别和她提起这回事，我怕她那个坏脾气会发作。”
我故作惊讶地瞧了一眼艾莉森，又回头望了望她的姐姐，一脸了然于心的模样，点了点头向她保证，“我明白了，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我和你一起送你姐姐回去吧。”
艾莉森牵起我的手，一副一肚子苦水终于倒出的模样。
“你真是太好了，克里斯。你都不知道，我当时一扭头看到她摔在德维特面前的时候，简直吓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我明明之前告诉过她不要穿那双鞋子，可她偏偏不听。这下好了，她再也别指望德维特会忘掉她今天出丑的样子。”
尽管艾莉森用折扇挡住了半边脸，但仍旧说的眉飞色舞。
“所以，你们真的遇到德维特了？”
“当然，但是我还没有和他跳舞，我姐姐先去的，结果就出事了。”
“是么，有点可惜。”
艾莉森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还是算了吧，我今天也没打算和他跳舞，他今天戴的那个面具白猫头鹰面具看起来阴森森的，让人害怕，我不喜欢。”
艾莉森满不在乎地说出这番话，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白色猫头鹰面具？你说的是德维特吗？”
“是啊，他今天穿了一身白礼服，戴的是一个白色的哥伦比那猫头鹰面具，你遇到他了吗？”
我感到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间，脑海中那双白色面具下的紫眼睛一闪而过，回忆像电流一般将我击中，连带着我整个人都颤了颤，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
“我想可能是吧，我记不太清了。”
我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背景音乐中，艾莉森已经在招呼我过去帮忙扶起她的姐姐。我们手忙脚乱的将她搀扶到整个大厅的门口。不过幸运的是艾莉森很快就瞧见了她们家的马车，于是赶紧招呼了车夫过来帮忙，终于将她的姐姐顺利抱上了马车。
折腾了一场，送走了艾莉森和她的姐姐，舞会也差不多结束了，我无意再返回舞厅，只是回头望了望大厅里的方向，那里已然不见凯瑟琳的影子，我也始终没再找到刚才同我跳舞的那个人，只有艾莉森的话则在我耳边不停地回响。
“他今天穿了一身白礼服，戴的是一个白色的哥伦比那猫头鹰面具。”
我遇到的那个人，难道竟是德维特？
我不知道答案，更有意回避心中的答案，只觉得心烦意乱。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甚至让人难以置信，可是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可能性吗？
或许是太过不安，我感到一阵目眩，便在中心广场的晚风中走向我的马车，乘着夜色回家了。
可是对我来说，除却人们口中所有令人目眩的恢弘华丽，约瑟还有另外一层含义：那或许是我将来要去的地方。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亦曾是家境优渥的孩子。我的父亲是城市里有名的富商，而我的母亲与当时的约瑟公爵夫人辛西莉亚是多年故交。恰巧辛西莉亚夫人生下的孩子是一个男孩，而母亲又有我这么个女孩，两人便在当时就已经为我们做好打算，缔结了两家孩子未来的婚约。
然而，在我成长的这十几年中，一切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辛西莉亚夫人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去世，现在掌管整个约瑟府的女主人是一个叫做凯瑟琳·约瑟的贵妇，即约瑟公爵的第二任妻子。而我家则由于多年前遭受的一场意外，几乎一夜之间倾尽所有财产，再不复当年风光。两个家族之间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来往了。
不过，尽管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那样一桩曾经订立的婚约却一直深埋在我父母的心中。考虑如何将我名正言顺的嫁入公爵府成了他们多年来心照不宣的秘密。我从辛迪那里得知，父母终于做出了决定，让我不日前往公爵府去拜访一下那位传说中的凯瑟琳·约瑟夫人，以此试探如今的约瑟府对于这门婚约的态度。
而这一切，便是我所知道的整件事情的所有开端。
“如果真的是公爵府，那倒真是个绝好的机会，您去一趟也没什么。小姐觉得呢？”
辛迪同我讲话。辛迪是家中的女佣，父母预备近日令我前往公爵府的消息便是辛迪无意偷听到的，此时此刻，她正站在我身后为刚起床的我梳妆。
我静静端坐在梳妆台前，回过神来的时候，辛迪正把一双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随后帮我简单梳理了头发，又拿来一面小镜让我端详，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的手冰凉凉的，靠近我的时候，我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潮湿的玫瑰的香气。在清晨柔软闭塞的房间里，为我的头脑送来第一股清明。
“您在想什么呢？已经帮您梳妆好了。走吧，老爷和夫人还在等着呢。”
说着，辛迪放下小镜，走到门口为我打开了卧房的门，我看向她，她朴素的脸蛋算不上漂亮，却很饱满而有活力，和浓密头发一样都是泛黄，鼻子周围的脸颊上长满了细细碎碎的雀斑，就像有人在上面撒上了一层细细的面包碎屑，如果凑上去嗅一嗅，或许还能闻到食物的甜甜香气，我喜欢她脸上熟悉可爱的雀斑。她冲我点点头，我们心照不宣。
父母今天在早饭前便把我叫去书房，十有八九就是为了谈论有关约瑟的事情。
果然，我来到书房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在里面等候了，这样的场景在我印象里并不常见。
我的父亲是一个顽固而又严厉的人，他在和我说话的时候惯用的开头是“克里斯，你应当…”，直白来说，他认为正确的事情就是我应当做的事情。不，不仅是我，其实是家中的每一个人，包括母亲。尽管经历了几年前那次生意场上的意外，他仍旧要求自己始终站在整个家庭中最有远见和话语权的位置，近些年来甚至变本加厉。然而，即使在这样令我不满的“应当”之下，我的母亲却仍旧能与他和平相处，她的耐心与父亲的急躁，她的温柔与父亲的严厉，这些都是我在成长过程中遇到的最天衣无缝的组合，所以尽管我们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家庭，可仍旧称得上是一个完整健康的家庭。
此时此刻，父亲正一脸严肃的坐在书桌前的主位上，见我推门进来也只是轻轻抬了抬头，并没有瞧我一眼。母亲则站在他身边。
“她来了，你对她说吧。”
父亲的声音比往日里更为低沉，只一句，便又低下头不再看我，只顾写着什么，像是一封信。母亲看了眼父亲，又看了看我，有些面露难色，走到我身边牵过我的手和我坐下，像是在考虑如何向我说明方才辛迪早已透露给我的事情。
“是为了婚约的事情吗？你们决定了？”
我率先开口。
父亲顿住了笔，却仍旧没有抬头，似乎是对我的直白感到惊讶。可母亲却坐不住了，连忙紧了紧我的手，匆忙接过我的话。
“是的，克里斯，就是这件事。你父亲认为你应当听从我们的决定，去一趟公爵府吧，去见见凯瑟琳夫人，让她看看你的模样。他们会喜欢你的。”
她的语速变的少有的快，像是追着赶着什么一般。她又告诉我，前些日子她和父亲曾向约瑟府寄过一封信，信中与约瑟府现在的女主人，凯瑟琳夫人说起了关于两家的婚约。而在回信中，那位凯瑟琳夫人虽说起了对于当年婚约的重视，却没有明确的表态，只是提到过几日约瑟将举办一场舞会，可叫我前去参加。
“舞会？”
我一听到舞会，提起了些兴趣。
父亲终于抬起了头。“这是难得的好机会，能够收到邀请函的一定都是整个卢瑟瓦尔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可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与凯瑟琳夫人说上话，别说这门亲事，就是约瑟府里大大小小的一切都是这位夫人说了算，你知道吗，克里斯。”
父亲一副预备点醒我的严肃模样，让我收起了原本对于舞会的兴致，有些忌惮的望了他，又看了一眼手里的那封舞会的邀请函。
母亲帮衬道：“自从辛西莉亚夫人去世之后，我们不曾同约瑟有什么往来，现在你的婚约是否能成，可都寄托在这位凯瑟琳夫人的身上了。”
“可是那位凯瑟琳夫人会在舞会上理睬我吗？她真的会认可这门婚约？”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父亲将两只手交叉抱在胸前，身体向后倒，悠悠开口。“不过，这门婚约是从前约瑟的原配夫人同我们订立的，如今凯瑟琳夫人就算是不赞成，于情于理也都有不妥，你认清这一点，与她谈判也能有些底气。”
“好好的一场会面，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谈判？”
母亲轻声质疑着父亲，便又来牵过我的手，和我说起这场舞会的事情，告诉我她已经为我准备好了那场舞会的礼裙和马车。
“只有我一个人去吗？我可以带上赛琳吗？”
赛琳是我唯一的妹妹，比我小四岁。在她那个年纪，我想应该会很乐意和我一起参加约瑟的舞会。
可母亲皱着眉摇了摇头，“赛琳还太小，吵吵闹闹的，去那种地方只会给你添乱，节外生枝反而不好。既然凯瑟琳夫人邀请的人是你，你就要尽力在她心目中留下一个好的印象，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语气轻柔，让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父亲和母亲又同我交代了许多关于舞会的事宜。在我的记忆里，在发生多年前的那场意外，也就是父亲的那支商船遭遇海难之前，父亲和母亲都是非常喜欢跳舞的人，而受他们的影响，我也喜欢随他们一同参加各式各样的舞会。不为别的，在柔和优雅的华尔兹和金色的灯光里，就算和素不相识却风度翩翩的陌生人跳舞也让我觉得是一种享受。可是几年过去了，我们一家人的命运被那场意外彻底改变，巨额的赔款与债务下，从前富裕的生活几乎一去不返。尽管我不曾遗忘那些舞步，可却许久没再去过大型的舞厅，更不用说上流交际场所的舞会，那对我来说已是相当陌生的存在了。
父亲与母亲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显然是想为我做最好的打算，他们也的确做到了。在父母二人的督导下，我变得格外在意这场舞会，更在意那位凯瑟琳夫人。与其说是对这场舞会抱有期待，不如说我是因为害怕搞砸这一切，让他们失望。
我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与凯瑟琳的会面上，问了母亲许多问题。可是直到我离开书房之后，才意识到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我遗漏了。
我从书房缓缓步出回到我的卧室，终于恍然大悟。意识到我所关注的一切全然被舞会上我的任务给吸引了过去，以至于我问了所有的问题，却独独遗漏了一样——那就是忘记问问和我有婚约的那位到底是谁？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后来单独找到母亲，她才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叫做希尔弗·约瑟。
“希尔弗·约瑟？”
我生疏地重复着。
一个我毫无印象的名字。因为约瑟府上的少爷我能记得住名字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德维特·约瑟。
“似乎是一个性格有点孤僻的人，我也只在他极小的时候见过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参加这场舞会，你可留意看看。”
母亲说的并不甚磊落，比起陌生无知，更像是有些回避。可我当时一颗心也无暇顾及于此，即便对此有些疑惑，却也没有问母亲更多关于他的事情了。
而在当晚，我就听到了赛琳冲进书房向父母抗议的声音。
“为什么克里斯可以去约瑟府举办的舞会，却不让我去？”
是母亲回应她，可是她柔软的声音完全被赛琳盖了下去，我听不清母亲说着什么，只能听到赛琳的声音。
“可是我已经十六岁了啊！”
我能想到她用圆圆的，猫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人，用尖细的嗓音大呼小叫时的模样，我领教过不知多少次，简直不成体统。我独自回到房间去，不准备参与他们的争论。
可谁知，第二天，我将要去这场舞会的消息却被我身边的好友们全部知道了。她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但更多是好奇我究竟是如何得到这样的机会，毕竟熟悉我的人都知道，以我的条件是不论如何也没有机会参与约瑟府的上流社交活动的。
“约瑟举办的舞会啊，我早就听我姐姐提起过了，是德维特少爷提议举办的，就在城市广场的宴会厅。那天我会去的。”
说这话的是艾莉森，虽然是年纪最小的，却算得上我们几人当中唯一活跃在上层交际圈中的小姐。
我们一行姑娘们并排走在从集市回来的路上，这几日花街正是非常热闹的时候。可艾莉森的右手却空荡荡，什么花也没有买，只是用左手挥着小小的羽毛折扇，照她的话说，采购这种事情她是不会干的。
“你有邀请函？”
一个名叫奥瓦尔的女孩连忙问道。
另一个女孩立刻接嘴道：“她呀！她们家哪次没有，你是第一天认识艾莉森吗？她可是卢瑟瓦尔一流的交际花！”
听到这话，我们这群女孩子们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看向艾莉森，她被我们打趣，却一副早已习惯的模样，毫不介意。只有奥瓦尔苦着一张圆圆的脸，厚厚的嘴唇快要噘到鼻尖上去了。
她绕道艾莉森的身边，捧着她举着羽毛扇的手臂。
“我也好想去呀！艾莉森，不如你想想办法吧！把我塞进你的马车混进去，就说我是你的姐妹，或者说是女佣也可以的！你一定要时时刻刻把我带在身边才行的！”
其他几个女生闻言一起嘲笑，“别开玩笑了，奥瓦尔！”
艾莉森知道奥瓦尔在胡闹，拨开她的手笑着摇头，用扇子指了指我，“我可做不出那种事来。你去问问克里斯，她这次也能够去，看看能不能帮你实现见到德维特的愿望。”
听到艾莉森忽然说起我，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摆手。
“我不认识德维特，可能帮不上你的忙。”
虽然嘴上这么回应着，我实际却在担忧，我飞快地瞧了一眼艾莉森。如果艾莉森也会参加这场舞会，不知道她如果看到我和凯瑟琳夫人在一起交谈婚约这种事情，结果会变成什么样子。除了辛迪，我还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过其他人，我想哪怕是我的妹妹赛琳对这件事也是不知情的——如果母亲没有偷偷没有告诉她的话，可她现在没有理由那样做。
不知为何，对于父亲母亲为我安排的这个秘密婚约，我总有些犹疑，在一切能够尘埃落定前，我甚至害怕让别人窥见这个秘密。
只听艾莉森又开口道：“我想起来了，那是一场假面舞会，就算是参加了，我们也看不清楚德维特的模样。”
“假面舞会？”
“没错，我听我姐姐告诉我的。”
“那岂不是人人都戴面具，谁也认不出谁？”
我留神听着她们的对话。倘若是假面舞会，可能整场舞进行下来也见不到德维特取下面具后真正的模样。刚才还兴致勃勃的奥瓦尔，听闻这话立刻热情大减，渐渐失去了对那场假面舞会的兴趣。
可我却产生了另一种想法，如果戴上面具，我就不会被任何人认出来，比起见不到德维特真容的失落，倒不如说我为我自己感到松了一口气。可很快我又意识到，即使有了面具，我也不能像人人羡慕的艾莉森那样尽情的去享受一场舞会，而是要去争取一段我其实并不情愿的婚约，即使面具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这种烦躁的心情不断发酵，直到最终，我把这一切都归罪于这场婚约。
的确，我心底其实是抗拒这门婚约的，辛迪知道我真实的想法，她虽然为我能够有机会步入公爵府，重新过上上流社会的生活而感到高兴，却也知道我对这场婚约兴味盎然。公爵府这三个字的确深深地吸引着我，我也多么希望我们家族能够重返昔日的荣耀，可是比起我以现在这种身份，在众人异样的眼光中嫁入公爵府，我更愿意凭借我们家族自己的力量，而不是采用这种手段。我无法想象现在的我和我的家庭该怎样与那样一个炙手可热的名门望族融为一体，巨大的差异带给我的不真实感一直埋在心底最深的位置，勾起我对于往昔生活的回忆，不论我如何表面答应父母的请求，这样一种对于改变的畏惧始终潜伏在我的脑海，像电流一般不时隐约刺激着我，提醒我将要面对的是多么大的困难。
也许，我本来就是个保守而消极的人。
不过消极归消极，我倒也不至于软弱。我在大家纷纷离开后叫住了艾莉森。
“艾莉森，那天的假面舞会，你是和你的姐姐一起去吗？”
艾莉森扭头看向我，对我点点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用我们的马车带你一同过去，倒也不会很麻烦。”
“谢谢你，不过母亲已经帮我准备好马车了。”
我婉拒了她的好意，与她并肩走着，她没有多说些什么，也没有问起我这次突然收到邀请函的原因。这其中的缘故我是知道的，因为闻说那位德维特少爷是个交友十分广泛的活跃人物，卢瑟瓦尔城内所有名流他大约都认识，舞会这样鱼龙混杂的场合，大约没人会在意他又邀请了哪家的公子小姐。
“你对约瑟府了解很多吗？”我抬起头来问她。
艾莉森收起扇子瞥了我一眼，揣摩着我这句话的用意，“不算非常了解，不过约瑟府的人我确实见过几面，怎么了，你想知道什么？”
“我没怎么接触过约瑟，可刚才又听你们说起约瑟府里的人，所以想先向你打听打听。”
艾莉森见我态度谦虚坦诚，便非常慷慨地向我讲述起了她的见闻。她告诉我说，约瑟老公爵因为身体原因常年在国外休养，便只留下夫人在府中负责掌管大小事宜，所以整个约瑟府权力最大的就是凯瑟琳夫人。而凯瑟琳夫人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便是人人称道的德维特·约瑟。
“你一定知道德维特吧。”
“我听说过他的名字，没有见过他。”
“什么，你竟然没有见过德维特？”艾莉森忽然扭头看向我，像是有些惊讶。
“我没什么机会接触那些人，没见过德维特也很正常。”
我怕她追着我继续问什么，便连忙打岔：“那另一个呢？你认识他吗？”
“另一个？我没见过他，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她耸了耸肩，将羽毛扇缓缓打开，“不过约瑟确实是有两位少爷的，只是另一个从不见人。我像是隐约听人提起过，大概是从前得了什么病，不愿意见人，所以从来没和我们一起玩过。”
我认真的听着艾莉森粗糙的介绍，尽管她的评论模糊不清，可对我来说确是不可放过的重要信息。
而她似乎是觉得自己的回答并不能令我这个请教者满意，又低声补充了句道，“我觉得约瑟府有点不待见他，好像府里谁提到他都会变得不高兴一般，神神秘秘的。”
“为什么会不待见他？他不是约瑟府的少爷吗？”
“好像是因为之前的一场意外。”
忽然，她将嘴巴往我耳边凑了凑，用折扇虚掩着脸，轻着声音问我。
“你记得约瑟府几年前那场大火吗？”
我感到有些意外，她竟突然说起这么久以前的事。
我点了点头，“听说过。”
艾莉森指的是多年前约瑟主宅的一起失火案。当时，约瑟公爵府作为整个卢瑟瓦尔居民热议的地方，致使那起失火案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就连德维特·约瑟少爷也险些在大火中受伤。约瑟本意是想要封锁那样一次意外的，可是却不知是谁在背后作怪，消息不胫而走，最后弄得人尽皆知。
艾莉森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我听到公爵府里有传言，当时的大火，其实就是那位少爷的原因导致的。”
“什么？你是说是他做的？”
艾莉森见我突然扭头看向她，连忙摆了摆手，“不过肯定是由于意外啦！我也是不知听谁说来的，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我瞧着艾莉森，早已不是最初讳莫如深的模样。似乎人们议论什么的时候总是如此，一方面希望语出惊人引起对方的注意，一方面又不希望对方真的铭记在心而惹出什么口舌麻烦来。一番挣扎，人们终于放弃了沉默，把他们知道的一切秘密都慷慨分享，企图以此获得共鸣。
可她到底选择告诉了我，我自然不愿意令她失望。
我恢复镇定地点了点头，尽量不让自己显示出任何的异样，就像只是听到了一则平平无奇的坊间传闻。
“那他确实是个挺奇怪的人。”
“我想是吧。不过你可别把这些再告诉别人。”
“那是当然。”
可我附和着艾莉森，却隐约感到一种不安。毫无疑问，艾莉森说的那位少爷应该就是母亲口中的希尔弗。尽管艾莉森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可是她所告诉我的有关他的消息父母却从未对我提起，这非常奇怪。毕竟是和我有着婚约的人，母亲却像是在我面前有意回避他一般。
“你如果想接触德维特，舞会的时候可以来找我和我姐姐，我倒是可以想办法让你见到他，尽管这是假面舞会，所有人都会戴着面具。”
她意味深长地看向我，仿佛认定我想要通过这场舞会结识德维特。我连忙向她笑笑，装作一副她在同我讲玩笑话的模样，“不用了，我又不是奥瓦尔，你有机会还是多多引荐下她吧，我相信她会非常感激你的。”
“还是算了吧，我的车里可是装不下她那只大麻雀。倒是你，克里斯，我知道你的家庭从前是颇有地位的，可真是不简单！”
“你这是在说我吗？”
艾莉森向我飞了个眼神，亲切地握了握我的手，“当然了，替我向你的家人们问好，我要走啦！”
“哎，等一下！”
我从怀里抽出几朵郁金香来递到艾莉森的面前，作为她替我回答这些问题的谢礼。
“拿着吧，这些花的颜色和你的扇子很配，拿在手上显得更好看了。”
艾莉森见我夸她的扇子，忽然喜不自胜，欣然接受了我的花。
一晃两天就过去了，今日正是约瑟府舞会的日子。地点在最热闹的城市广场一带的某个高级宴会场，艾莉森说那是德维特选的场所，是他常去的地方。
而直到我离开的时候，赛琳仍在苦苦哀求着母亲准许和我一同前往。这几日她都是这副模样，见我不回应她，父亲也不理睬她，她便一直使劲摇撼着母亲的胳膊，并用她尖细的嗓音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我虽知道她不会真的为此流泪，可此时此刻，心中竟也生出赞成赛琳的想法。然而不论她如何哀求，父亲最终还是严厉拒绝，直到在她的委屈与父母的叮咛嘱咐中，我搭乘马车前往城市广场。
我今日穿的是母亲曾经最喜爱的一件宝石蓝缎面礼裙，为了这次舞会，母亲特意将这件礼裙送去店里改成了我的尺寸，又为我专门准备了一张孔雀造型的哥伦比那面具与之搭配，作为我出席今晚假面舞会的装饰。许久没有身穿这样正式的礼裙，将束腰扎的这样高这样紧，我本就觉得有些拘束不惯，一想到接下来还要去面见凯瑟琳夫人，竟然紧张的两只手都变得冰凉。
马车将我送到城市广场宴会大厅前一片宽敞的小广场上。这里原先就热闹，今日为了舞会的缘故更是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名贵马车。我被牵出马车的时候，着实为眼前的景象惊叹。我许久没有见到这样多豪华的马车集中在同一个地方，每部马车所配备的马匹都在两匹以上，全是最精良优美的马匹，并排密密匝匝，马车金光璀璨，惹得这片小广场外一群群人驻足观看，几乎要围个水泄不通。
穿过一阵聒噪的喧闹声，我听到了宴会大厅传里传出提琴的声音，混杂着门口男男女女交谈的轻声笑语，一瞬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天色渐暗，华灯初上，我印象中的舞会就是现在这副模样，为我的童年带去数不清的欢乐。
我冷冰冰的手触了触覆盖在脸上的孔雀面具，冰凉的触感混杂着夜风仿佛沁到心底，此时此刻的我却没有心情沉浸在回忆里。我无人引荐，又背负着父亲严厉的嘱托，一心只想寻个办法尽快见到凯瑟琳夫人，我快步走进了宴会大厅。
这里熙熙攘攘已经到了许多人，每个人都戴上了鲜艳的面具，所有的面孔躲在面具之下难以辨认，却也给了我不少勇气。我打算到宴会大厅里寻个人问问是否知道凯瑟琳夫人身处何处。
然而令我感到失落的是，宴会厅里的人几乎全都是三五成群的聚集在一起热络的交谈着，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形单影只地在宴会厅里走动，不时四处张望。我想我的模样应该看起来相当可疑，或许我应该选一个角落安安静静地站着，我发誓如果我能够找到凯瑟琳夫人并向她问候和自我介绍，那么在此之后，我一定会这么做，因为在这不属于我的阶层里，我实在是一个人也不认识，这令我愈来愈感到无所适从。
忽然，在嘈杂的音乐与喧闹声中，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嘿！克里斯！是你吗克里斯？”
我猛然回头，在人堆里看到了一袭明黄色的身影，尽管戴着面具，但我还是立刻认出来那就是艾莉森，因为我看到了她手中那把毛茸茸的折扇。
“克里斯！太巧了，我刚才就看到你的蓝色裙子了，结果一眨眼就跟丢了！”
她一脸惊喜地打量着我，扶着我的双臂将我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天呐！这身裙子可真是太漂亮了！你穿上简直像个公主一样！”
“这是我母亲从前的裙子，她送给我穿。”
我被她夸得难为情，只得据实相告。而她知道了我这身裙子的来历，马上冲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知道她清楚我从前的家境，所以无意向她隐藏。母亲这件华贵的礼服可谓是我能够得到的，参加这次舞会的最高配置。用这样珍藏的礼服盛装出席一个我难以企及的上层舞会，我想即便她不知道有关我婚约的秘密，却也能将我背后的意图猜个大概了。
“如果我是德维特，我一定会邀请你跳舞的。克里斯，你想见他吗？”
我没想到艾莉森竟会这样说。
“你待会会去问候德维特？”我问道。
“没错，我和我姐姐一起。我姐姐比我更熟悉他，我猜他会邀请我姐姐跳一支舞。你呢，要和我们一起吗？”
或许艾莉森是非常真诚的向我发出邀请。我看到她的身边围绕的都是我不认识的小姐们，而这样一群小姐们站在一起，无疑足以构成整个舞会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任凭谁也不会将她们忽视。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竟能认识艾莉森这样一个人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而她本人更像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总能有办法汇集众人的目光到她所在的地方。
可我犹豫片刻，却还是拒绝了她。我侧过身压低声音同她讲话。
“艾莉森，你知道凯瑟琳夫人在哪里吗？”
“你要找凯瑟琳夫人？她现在怕是还没有进场呢！我一直没瞧见德维特，他和他母亲大概都还没来，不知道德维特今天会戴什么样的面具，不过我想应该快了，人已经到了这么多，他们是时候出场了。”
她自顾自地说个不停，我好不容易才插上一句话。
“你一直在等他吗？”
艾莉森噗嗤一声笑了，“何止是我啊，只怕半个大厅里的人都是在等他吧！你不也是么？”
会场喧闹，她的声音就格外大些，我看得出来她情绪高涨，手中的羽毛扇不停细碎的拍打着，像是孔雀开屏前抖动那迷人的尾羽。
“好吧，如果你见到他了，记得叫上我一起去‘参观’一下，你让我都对他感到好奇了。”
艾莉森知道我是在和她开玩笑，轻轻拍了拍自己雪白的锁骨告诉我包在她身上。
和艾莉森聊天让我渐渐放松下来，感觉自己快要融入这场舞会。可是好景不长，我们还没聊几句，她便被同行的其他几个粉红簇拥的小姐们拉走了。她只得冲我抱歉一笑便匆匆离去。
我又没有了可供交谈的对象，只得继续四处游荡，无所适从的可怕感觉迅速将我包围。而比那更糟糕的是，直到舞会开始，我都没能找到凯瑟琳夫人。而当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今晚的女主人登场的时候，她已经出现在最前方的舞台上，被一群人簇拥着，在那之中，我隐约瞧见了艾莉森明黄色的影子。不过也仅仅是一瞬间，很快，便淹没在了五光十色的礼服与面具之中。
我看不清凯瑟琳的模样，只能远远望着一个高挑纤细的黑色身影时隐时现。挤在由一群群贵族夫人小姐们组成的五颜六色的丰腴花丛之中，只让人觉得那抹黑影高贵而又遥不可及。
犹豫再三，我迟迟没有向前。尽管我向她的方向投去热切的目光，可却不觉渐渐心灰意冷。她必然是瞧不见我的，从她出现开始几乎始终被一大群人围绕着，我想我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那一堆人群中。
我开始后悔，或许我应当接受方才艾莉森的邀请，如果她能够和德维特说得上话，那么是否也能将我带领到凯瑟琳的身旁呢？不过如果是那样，我来参加这场舞会的目的就有可能被她知晓。
舞会已经开始了，我完全没有体会到舞会为我带来的乐趣，沮丧而又矛盾的心情将我笼罩，我的心思全然不再舞池里，更没有收到任何一个人的邀请。
而直到这个时候，我这才意识到，即使是假面舞会，大家也不过是选择面具下早已熟识的彼此，高贵的人愿意躲在面具下伪装平凡，那可以让他们卸下往日里的包袱，做他们想做的事，别人并非认不出他们是谁，而是彼此借由面具容忍了，默认了短暂的放纵欢愉，那对他们而言是一种乐趣。可是平凡的人本来就无包袱可卸，有无面具又有什么分别呢？说到底，只不过是一张不会被人记住的脸罢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心生感慨。我感到有一股源于痛苦的力量托起我的身体，告诉我我必须亲手打破这份沮丧和矛盾，否则我将在今晚一无所获。我深吸一口气，终于决定向着凯瑟琳夫人和她身边的人群走去。
可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看到一个身穿白色燕尾礼服，头戴白色猫头鹰面具的人站在我面前。
“请问您是一人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那是一双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紫色眼睛。
我心下一惊。
那双眼睛太过于特别，以至于我可以忘掉他身上其他的一切，却独独不能忘记那双眼睛，在白的耀眼的面具下，像是隐藏在羽毛背后的神秘门扉。
“是的，先生。”
“真巧，我也是一个人，请问可以邀请您跳下一支舞吗？”
他是微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我惊讶地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我回头望了一眼人群中央的凯瑟琳夫人，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去找她了。可是无论如何，我不想拒绝这双紫色的眼睛。在这场虚伪的假面舞会上第一双看到我的眼睛，给我一种不平凡的预感。
我的手埋在蓬松裙摆里，将轻柔的网纱攥紧在指尖。
“可以，不过您没有舞伴吗？”
我用疑惑的神情来掩盖内心的紧张，可很快又觉得我演技拙劣，恐怕一下子就会被这双细长的眼睛窥见我内心真实的想法。
“没有，您是我第一个邀请的人。”
他回答直白地令我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只得遥遥望着在远处的凯瑟琳夫人，这一细小的举动似乎被他发现了。
“我从您一进场便开始注意您，您是在找什么人吗？”
我惊讶的回过头来望向他，匆忙点了点头，“是的。”
“是凯瑟琳夫人？”
我不禁猛吸一口气，这个人简直跟会魔法一般，像他所佩戴的猫头鹰面具一般有着极强的洞察力。
“是的，我想要见凯瑟琳夫人一面，您认识她吗？”
“当然，非常熟悉。”
我紧张的浑身一颤。
“不过，您如果想要见凯瑟琳夫人，为什么不直接过去问候她呢？”他向我微微鞠躬，牵着我的手步入舞池，我们开始拥抱着在舞池里旋转，他忽然开口。
我看了一眼和我近在咫尺的白色面具，又飞快将目光移开，安放在远处的人群上，思考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她看起来像是很忙的样子，我怕我突然出现会打扰到她。”
隐约的，我似乎听到他的轻笑声，甚至连同他那张雪白的面具都一起闪烁着狡黠的光，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令人感到不安。
“原来如此，那我便不建议您现在去找她了。”
“为什么？”
“因为凯瑟琳夫人是一个戒备心很强的人，不喜欢别人别有用心地去接近她。”
我好奇地盯着眼前人的眼睛，“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只是想帮您而已。”
“可是您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要帮助我？”
他闭口不答，面具下的一双眼睛仍旧令人捉摸不透，仿佛完全不因我的问题而感到慌乱。
“的确，所以为了感谢我，或许您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美丽的蓝孔雀小姐。”
这一次，他露出了笑容，我看的非常真切，那样绮丽的，珍稀的笑容，就像个漂亮的孩子要刻意向人展现他的笑容一般。与我蜻蜓点水一样跳跃闪躲的目光不同，他就那样凝神定定地看着我。或许正因为如此，尽管他一次又一次自作主张的答非所问令我难以回应，可我却完全不觉得气愤，仿佛只要他的眼睛一笑，那股单纯的力量就能让人忘记和他计较一切。
不，可我还是能感受到，那是技巧十足的眼睛，技巧十足的笑容。
我亦鼓起勇气，直直地看着他那微微上翘的眼角。
“克里斯，克里斯·兰纳特。”
我以为他也会告诉我他的名字，可是并没有。我刚想开口询问，却突然想到我参加这场舞会的目的本不是为了结交其他贵族少爷，便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就像母亲说的那样，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您看起来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是因为不喜欢这场舞会吗？还是因为不喜欢我和您跳舞？”
“怎么会！您跳的非常好。”听到他这样说，我连忙否认，“这和您没有关系。或者，也许有关系，但绝不是您的问题。”
“什么意思呢？”
我思考片刻，要怎么样向眼前这个幽灵一样的人表达我此刻失落的心情，我想这应当是不要紧的，毕竟我们也只会有这一面之缘。同只会有一面之缘的人说些什么，应当可以由我自己任性一回。
“也许您无法体会，与其说不喜欢这场舞会，不如说这场舞会并不属于我。”
我的话说出口不为抱怨什么，也许只是单纯为了我自己的失落。
“我明白了，您没有见到期待的人吗？”
我双唇紧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面具之下，我们都认不出来对方是谁，您就可以把我想象成任何您期待的人，我也是。”
我会期待什么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比起我自己，不知为何，我却更好奇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是吗？那您期待的人是谁呢？”
我本是无心问出这句话，正想说些什么打断这个话题，可谁知他却回答的非常干脆。
“没有什么人，如果有，我想大概就是站在我身边的人。”
我反应了半天，难道他说的竟是我？
我慌忙别过头去不再看他那张狡猾的白色猫头鹰的面具，“您可真是会开玩笑。”
此时此刻，舞伴交替，一排并列的小姐们纷纷离开她们原来的舞伴，旋转来到下一个人的身边，进行着短暂的交替。我身边的舞伴转眼就换成了另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可是我的目光仍旧停在刚才同我说话的人身上。
他身形修长清瘦，白色的礼服包裹着躯体，合身的就像长在他身上一般。他简直不像是这个舞会上的人，却又那么巧妙的和舞会上的一切融为一体。只见他握着另一人的手，十分专注地和她共舞，就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目光。
我感谢这短暂的交替让我暂时离开了他身边。我感觉自己心跳的很厉害，不是因为羞怯，而是我从没想过会与那双白色猫头鹰面具下的紫色眼睛产生什么联系——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无缘无故邀请我跳舞，说出刚才那些话？在华尔兹旋转的舞步中，我不时望向那并不真切的人，只觉得他那双眼睛躲在面具后面，沉静的不像一双真实的眼睛，而像是一对镶嵌在华丽面具上面的宝石，像是会预兆未来一般让人心慌意乱。
直到舞伴交替结束，我又回到他的身边，迎来了一曲的终了。
我半屈着膝。这一曲结束之后他大概就要离开我的身边，不知为何，刚才就停留在我心里的失落感变得更强，我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或许比起凯瑟琳夫人，眼前的这个人早已不知何时吸引了我更多的注意，而与他的分别也带给了我比无法遇见凯瑟琳夫人更多的，近在眼前的失落。
“相信我，接下来您一定会名正言顺地见到凯瑟琳夫人，我向您保证。现在您要做的，就是好好享受眼前的这个舞会，克里斯小姐。不要去找凯瑟琳夫人。”
最后一句话像一句轻柔的警告。
“你到底是谁？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想让他知道我是非常认真的在询问他。
可他完全不中我的计。
“您很快就会知道了。”
说罢，他向我鞠了一躬。而等我反应过来时，那个像幽灵一样的白色影子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愣在原地许久，才回头望了一眼凯瑟琳的方向，她所在的地方宾客仍旧络绎不绝。可我一颗悬着的心却莫名放了下来。不知为何，我渐渐确信今夜我不会再去找她。就好像我和那个人形成了某种神秘的约定，他预言我们今后一定还会相见，并且我会如他所说，在未来某天名正言顺地见到凯瑟琳夫人。
不只是否因为方才在舞池中我的表现，我很快又接连收到了两三个人的邀请，就连刚才交换舞伴时和我一同跳舞的那位绅士也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希望我同他跳下一支舞，可我都一一拒绝了。
我在舞会上漫无目的的游荡，不时四处看看，除了远处的凯瑟琳夫人以外，竟无一样东西，无一个人被我认认真真看进了眼中，记到了心里。直到这场舞会快结束的时候，我又碰见了艾莉森，她一副焦急的样子，看到我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
“克里斯！噢，感谢上帝，幸好让我碰到了你！”
“艾莉森，怎么了？”
她连忙赶到我面前解释道：“我姐姐把脚给崴了，她今天穿的那双鞋子太高了，现在她正在旁边的沙发上休息，我正在想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呢！”
“她怎么样，伤的严重吗？”
艾莉森挽起我的手，将我带到她姐姐身边，我这才瞧见原来她的姐姐穿的是和她同样款式的明黄色连衣裙，只不过她的姐姐身材更丰腴些，不如艾莉森那样纤瘦苗条，脚上那双闪闪发光舞鞋倒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总之，现在要想个办法把她先送回家了，我的其他几个朋友都还在跳舞。克里斯，你能帮我一起把我姐姐扶到马车上吗？”
我看了一眼那位半卧在沙发上的病恹恹地大小姐，艾莉森将我拉到一旁，用她的折扇盖住半边脸，用极小的声音对我说道：“她是在和德维特跳舞的时候摔倒的，当时别提有多惨了，你待会可千万别和她提起这回事，我怕她那个坏脾气会发作。”
我故作惊讶地瞧了一眼艾莉森，又回头望了望她的姐姐，一脸了然于心的模样，点了点头向她保证，“我明白了，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我和你一起送你姐姐回去吧。”
艾莉森牵起我的手，一副一肚子苦水终于倒出的模样。
“你真是太好了，克里斯。你都不知道，我当时一扭头看到她摔在德维特面前的时候，简直吓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我明明之前告诉过她不要穿那双鞋子，可她偏偏不听。这下好了，她再也别指望德维特会忘掉她今天出丑的样子。”
尽管艾莉森用折扇挡住了半边脸，但仍旧说的眉飞色舞。
“所以，你们真的遇到德维特了？”
“当然，但是我还没有和他跳舞，我姐姐先去的，结果就出事了。”
“是么，有点可惜。”
艾莉森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还是算了吧，我今天也没打算和他跳舞，他今天戴的那个面具白猫头鹰面具看起来阴森森的，让人害怕，我不喜欢。”
艾莉森满不在乎地说出这番话，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白色猫头鹰面具？你说的是德维特吗？”
“是啊，他今天穿了一身白礼服，戴的是一个白色的哥伦比那猫头鹰面具，你遇到他了吗？”
我感到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间，脑海中那双白色面具下的紫眼睛一闪而过，回忆像电流一般将我击中，连带着我整个人都颤了颤，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
“我想可能是吧，我记不太清了。”
我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背景音乐中，艾莉森已经在招呼我过去帮忙扶起她的姐姐。我们手忙脚乱的将她搀扶到整个大厅的门口。不过幸运的是艾莉森很快就瞧见了她们家的马车，于是赶紧招呼了车夫过来帮忙，终于将她的姐姐顺利抱上了马车。
折腾了一场，送走了艾莉森和她的姐姐，舞会也差不多结束了，我无意再返回舞厅，只是回头望了望大厅里的方向，那里已然不见凯瑟琳的影子，我也始终没再找到刚才同我跳舞的那个人，只有艾莉森的话则在我耳边不停地回响。
“他今天穿了一身白礼服，戴的是一个白色的哥伦比那猫头鹰面具。”
我遇到的那个人，难道竟是德维特？
我不知道答案，更有意回避心中的答案，只觉得心烦意乱。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甚至让人难以置信，可是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可能性吗？
或许是太过不安，我感到一阵目眩，便在中心广场的晚风中走向我的马车，乘着夜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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