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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上)

    海默制药,在整个伊格德拉西尔东域都具有显赫影响力的药物公司,其公司总部被设立于全国最东端、临海而建的贸易都市卑迪。来自海国怀特莱亚的商船长期源源不断地为其供应制药所需的百分之六十左右的原材料,从而成为了其蓬勃发展的重要支撑。而这些原材料在海默制药从全国各地千里挑一招揽来的精英药物师手中无疑是充分发挥出了它们的价值。产自海默制药的药物对众多疾病种类的治疗皆作出了杰出贡献,且无一不是效果出色见效甚快的良药,因此在东域的各大医院以及连锁药房都颇有市场。当供应与需求达到了完美的平衡,又坐拥大量宝贵的人才资源,海默制药的规模日渐扩大几乎是板上钉钉。

    一如无数强大企业,这样一家潜力无穷、前途无量的公司不可能没有它的野心。随着财力愈发雄厚,海默制药也不再满足于单纯的药物业,而是将枝干伸往了其它领域。它不断吞并东域内的企业,将之作为子公司纳入自己名下。由于保密工作的完善,这其中所采用的手段不为人知,但毫无疑问有明有暗。

    直到前段时间,海默制药在试图染指一家涅比利斯集团旗下的产业时,这家在多年发展途中无往不利的药物公司终于踢到了铁板。

    涅比利斯集团是早在几十年前就在卑迪市有所名望的老牌企业,主要生产外观笨重、内部结构无比精密的大型机械设备。扎根多年,又作为许多工厂与制造厂不可或缺的供货源,涅比利斯集团在民间的知名度或许比不上海默制药,但在东域的总体影响力却只强不弱,如今更是有向海外逐步发展的趋势。

    显然海默制药并未料到涅比利斯集团在这件事上会表现出丝毫不肯妥协的态度。对后者而言,海默制药对涅比利斯集团旗下产业的虎视眈眈便是一种公然的挑衅。而依仗着自身迅速崛起的地位和不输于老牌企业的财力,海默制药也不愿就此让步。数次谈判宣告崩裂后,所有纸面的对弈都被丢入了废纸篓。摩擦演变为纷争,纷争最终演变为了最直白惨烈的交锋。双方各自打着算盘,不断动用金钱与人脉,对对方的势力与人员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攻击以削减对方的总体实力。

    被打响的是一场大规模的长期商业战争,恐怕直到一方投降或毁灭之前都不会轻易终止。

    凌晨三点,卑迪市,海默制药总部,一名中年男子正站在自己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双手负在身后,凝望着下方仍然车水马龙的街道。

    这间办公室本就位于五十二层的高楼,面积大到了离谱甚至堪称浮夸的程度,足有一个室内游泳馆的大小,那扇落地窗更是占据了整整一边的墙面。在这个巨大的场景中,办公桌、待客沙发、储物柜等一系列设施就显得十分渺小,又相隔甚远。然而,讲究的摆放位置令得这个办公室看上去并没有那种怪异的空旷感,反而相当气派、落落大方。

    唯一与办公室的布置格格不入的是房间一角、酷似拳击擂台的先进机械设备。擂台上立着一个已经千疮百孔的训练桩,估计再用不了多少次就会报废。但与之同款的训练桩,在擂台下的一侧还整整齐齐地堆了十几个,哪怕台上的坏了也能随时用来替换。

    这种训练桩实际上相当耐用,其上搭载的魔力术式极大地提升了它的抗揍能力与使用寿命。普通成年人就算天天对着打上两个小时,大概也要三五年才能令之破损到这个地步。

    落地窗前的男子一头简单的黑色短发,鼻梁挺拔,不怒自威。他高大壮硕,量身定制的天价西服也难掩其奔放而美型的体格。

    男子名为海默·狄罗,即海默制药的总裁,在这家公司中位于至高点、握有最高权限之人。正是这名男子在十几年间将海默制药从一家普普通通的制药公司打造为了伊格德拉西尔东域的一头庞然大物。也正是这名男子坚决不肯向涅比利斯集团示弱,甚至有将之连带其旗下的企业一并吞噬的荒唐野心。

    他身后不远处静立着一名年轻女子,同样身穿西装,一头微卷的长发随意披在脑后。女子是海默·狄罗的秘书,这一身份令她在整个公司内都享有巨大的话语权,连一些重大决策都能以她自己的名义定夺,可见其深受海默·狄罗的信任。这等在手权势自会引来公司内部无数人的不满,但两年来却无人能够动摇她的地位。能在仅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坐稳这个位置,除了自身无可非议的能力外,当然也离不开海默·狄罗那可称为偏爱的偏袒。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此刻能站在这个办公室里、站在海默·狄罗的身后离不开对肉体的出卖。可身居高位的快感令人难以自拔,无论是金钱还是权力方面。一旦有所品尝,内心的惶恐与不愉便自然而然地下降了一个等级,更甭提试图从中脱身。

    海默·狄罗佩戴在右耳上的通讯耳机此时传来了急促的提示音。他按下一个按钮将其接通,随之淡淡地道了声“进来”。

    几乎是同时,办公室另一边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一名男子闪身进入办公室内,转身又以同样轻细的动作将门合上。他先是向落地窗前的海默·狄罗深深鞠了一躬,随后快步向后者走来。男子虽努力表现得镇定,但紧握成拳的左手和蹙起的眉头还是暴露了他此刻内心并不平静。

    “海默先生,有一份紧急报告。”

    海默·狄罗转过身望了眼站得笔直的男子,点头示意他讲下去。

    “根据赫罗市的实时新闻,六小时前在一条街道上发现了三具身份未知的尸体,尸体皆为男性。其中一人右手臂骨头完全碎裂,死于被短刀直接捅入心脏。另外两人死于喉咙被不明利器贯穿,现场没有找到凶器。三人都是被一击毙命。”

    “在得知新闻后,我们立刻寻找了一名赫罗市的情报商前往现场查看情况,并赶在尸体被运走前及时拍下了照片。经过识别确认,那三具尸体正是我们先前雇佣派遣到赫罗市的、‘沙针’杀手小队的其中三人。”

    “现场并未发现‘沙针’小队那名狙击手的下落,但我们有理由推测,‘沙针’小队已全军覆没。”

    一字一句阐述着情况的男子讲到最后时声音已在微微颤抖,生怕海默·狄罗一怒之下,自己这个被逼前来报信的就会丢了饭碗或者丢了性命。

    出其所料,海默·狄罗在听完报告后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没有表露出一点震惊或愤怒,仿佛早已知晓会是这个结果。他从西裤口袋中取出一包烟,拿了一根刁在口中,点燃、深吸、吐出一口烟雾。

    “好,我知道了。”

    他走到办公桌前,用烟灰缸弹了弹烟灰。

    “好不容易才在涅比利斯集团里安插进探子,直到在涅比利斯·乔纳森的信物上布下术式为止都十分顺利。没想到,最后我还是棋差一着。”

    沙针小队在伊格德拉西尔东域也算是小有名气,手上更是有着不少大人物的人头。他原本以为雇佣这支小队去解决涅比利斯·乔纳森派遣的护卫,并绑回涅比利斯集团的大小姐是一桩十拿九稳的事,却不曾料到整个沙针小队就这样在那名护卫手中折了戟。不仅最终一个人、一点情报都没能带回,恐怕连那三个费劲心思才布下的追踪术式都无法再派上用场。

    而发现并破解了术式,就意味着潜入涅比利斯集团里的间谍也极有可能被查出,然后被处理掉。如此一来,海默制药在这场商业战争的情报战方面就会彻底陷入下风,想要继续追查涅比利斯集团大小姐的行踪更是难上加难。

    商业战争期间,海默·狄罗已是不止一次感到涅比利斯·乔纳森这名年轻人是何等棘手。

    涅比利斯集团现任总裁涅比利斯·罗杰之子,即涅比利斯集团的少爷。乔纳森自幼便被其父当作企业下一任的总裁来培养,且仅在学生时期就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与极端缜密的心思。根据调查,乔纳森在高中时曾攀上了学生会长的位置,并通过人望与运营能力成功掌控了学生会百分之八十的资产,以至于学校对外的一些高层会议都不得不邀请他跟随出面。在高中毕业后,乔纳森就独自前往了伊格德拉西尔东北方的大国别米诺进修商学,如今学有所成归来的他便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涅比利斯集团的二把手,手中权势仅次其父。

    实际上,涅比利斯集团的现任总裁罗杰几乎没有参与到这场商业战争中,涅比利斯方的战局基本都由乔纳森一人全权操控。在以商业为背景、又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真刀实枪火拼的战场上,犹如旭日初升的乔纳森立刻将其过人的天赋及精妙的手段施展得淋漓尽致。

    一个月以来,海默·狄罗谋划的数起针对涅比利斯集团旗下产业的进攻都被乔纳森屡屡巧妙化解,十次里往往七八次都只得不了了之。少数成功的那几次,涅比利斯集团蒙受的损失也被控制在最小。对于他们而言,这种程度的损失只能算作皮外伤,远谈不上伤筋动骨。

    而海默制药毕竟发展时间较短,也是近些年才开始吞并蚕食东域的其他企业,与不少公司之间还未能彻底完成融合,人员也尚无法深度渗透进去。乔纳森则精准地把握住了海默制药无法及时动员人力进行防守这一短板,重金雇佣了数个武装集团或佣兵组织,专挑这些防御薄弱的子公司下手。这群神出鬼没的专业人士下起手来毫不手软,短短一月间将海默制药收购的几个子公司连根拔起,火药与炸药并用,把建筑连带地皮一同爆破得惨不忍睹。

    所幸这些子公司的存亡对海默制药原本的制药业没有太大影响,因此损失也仍然在海默·狄罗的接受范围内。直到近两周,海默制药手下的数名药物师在城内活动时惨遭暗杀身亡,海默·狄罗才深刻认识到涅比利斯集团的这名年轻少爷的手段比他想象的更为狠辣。对海默制药而言,一名精英药物师的价值要远高于一家子公司,毕竟药物师是直接关系到一家制药公司发展的最顶级人力资源。

    这名步步为营、擅长稳扎稳打着经营企业的中年男子,在这种牵扯到人命与计谋的商业战争方面显然被年轻气盛的乔纳森逼得有些节节败退。

    最终,海默·狄罗将视线转移到了涅比利斯集团的大小姐身上。这名千金此刻在海默·狄罗眼中早已不是活生生的个体,而是能用来与涅比利斯集团正面谈判交易的重要筹码。涅比利斯·克雅克远赴他城就学这种消息稍一打探便能得知,但更详细的信息则不是能够随随便便查到的机密情报了。

    能以一己之力团灭整个沙针小队,说明乔纳森找来的那名护卫实力远超寻常杀手。在追踪术式都失效了的情况下,海默·狄罗也不得不采取其他手段。至于那个被困在涅比利斯集团中的间谍,万不得已下就只能当作弃子了。

    “吩咐下去。让情报部门继续全力搜索涅比利斯·克雅克的踪迹,还有一切有关她的目击情报,不准有任何疏漏。然后增加派往赫罗市的杀手、佣兵与赏金猎人的数量,以那三具尸体被发现的地点为中心扩大搜索范围。”

    “此外,你派人前往‘蝗虫洞穴’的情报屋‘定格’,那里有职业杀手组织‘引路人’的线人。剩下的,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海默·狄罗又吸了口烟,缓缓向那名前来报告的男子吩咐道。

    听到“引路人”这个组织名,男子全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心中不禁暗叹幸好海默·狄罗给他的命令是派人前去,而非让他亲自前去。

    若是可能的话,男子绝不希望自己和这个组织扯上半丝半缕的联系,哪怕会见的仅仅是一名这个组织的线人。

    而既然要委托“引路人”介入,则代表海默·狄罗已决定不在这件事上留手,且下决心要花大金额直接将涅比利斯·乔纳森找来的护卫直接从这场棋局中排除出去。

    一场血雨腥风已是咫尺可见。

    领命的男子行了一礼,一如进入时那样安静地退出了办公室,偌大的房间中又只剩海默制药总裁与年轻女子二人。海默·狄罗把只吸了没几口的烟头在烟灰缸里熄灭,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遥控器。按下其中一个按钮后,落地窗的窗帘如帷幕一般从两侧向中间徐徐合拢。

    他朝女子比了个手势,后者仅迟疑了一瞬,便走到海默·狄罗面前,趴在办公桌上,自觉地褪下了西装裙。

    不知不觉中,商业战争的主角已不再是海默·狄罗与涅比利斯·乔纳森这两人。战争的重心已然倾斜,一切博弈都开始围绕涅比利斯·克雅克这位集团的大小姐展开。

    这位大小姐对于双方企业而言都意味着太多。自某一刻开始,她的安危将会成为影响这场商业战争发展与胜负的至关要素。

    时间回退到数小时前。

    涅比利斯·乔纳森身披浴袍坐在自己的电脑桌前。手边的台灯是昏暗房间中唯一的光源,台灯下的马克杯中,刚冲泡好的咖啡冒着腾腾热气。

    乔纳森扶了扶眼镜,继续全神贯注地阅览面前堆叠在一起的十来份报告。他几乎一目十行,但每页上的每一个微小细节都被其牢牢捕捉印入脑海,没有一点疏漏。这些报告上汇报的都是近日来涅比利斯集团与海默制药双方明争暗斗的战果,而审阅这些报告再为之后的行动制定计划便是唯有他才能胜任的重要工作。一个念头、一项决策,关乎的轻则几条人命,重则整个企业的地位与存亡。

    突兀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原本仅有时钟滴答与纸页摩擦声的房间的寂静。俊朗的青年瞥了眼屏幕上的来电备注,取下鼻梁上的眼镜放到一旁,揉了揉太阳穴后才接起了来电。

    “晚上好,乔纳森大人。冒昧打扰,请问现在能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那头传来的是赛丽卡的声音。

    “当然,有什么事吗?你这个点联系我,看来你们已经跟那位赏金猎人汇合了吧。”

    乔纳森语气平缓地道。来电的人是赛丽卡令这位涅比利斯家的年轻少爷略微松了口气。比起他那自从上了初中之后性格就与他愈发犯冲的妹妹,还是与这位自幼便被作为克雅克的侍从培育长大的、不苟言笑的少女交流起来比较轻松。

    在企业战中将海默制药的总裁折腾得焦头烂额的天才,唯独对自己的妹妹感到由衷的束手无策。

    “是,只是途中发生了一些意外,好在最后都顺利解决了。”

    随后赛丽卡一五一十地将今晚的遭遇简洁地汇报给了乔纳森,只是在一些细节方面照着克雅克的要求作了细微的修改。

    比如克雅克因学校事务原因没有与她一同前往咖啡店一事就遭到了刻意隐瞒,原因是前者极力表示不愿因为这个而被乔纳森一本三正经地说教一通。

    而当乔纳森得知自己交给赏金猎人的信物上被布置了魔力术式,且因此将众人直接暴露在了刺客的视线中时,他猛然从位置上站起,素来沉稳的脸色骤然剧变,额头与后背更是顿时有冷汗淌下。

    常年存放在这个房间的办公桌中的吊坠上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动过手脚,这无疑意味着企业内有间谍存在,也意味着这个间谍或许就在他最为信任的几名手下之中。

    当赛丽卡明确表示来袭的刺客已经被赏金猎人全数解决,信物上的术士也被一并抹除后,乔纳森才逐渐冷静下来,同时脑中迅速地对值得怀疑的对象进行了初步的盘点。

    片刻后,他跌坐回了办公椅。万幸的是,所有针对海默制药的进攻计划都是在他制定完的次日一早便拿去交给各部门实施,期间不经任何人的手,亦不交由任何人审改。如若连这些计划都被间谍得到并透露出去,后果恐怕就不止是被反将一军程度的不堪设想了。唯独在为克雅克选择护卫这件事上,由于事关家族的大小姐,则免不了要与两人的父母商讨一番,那个间谍或许正是在商讨期间抓住了可乘之机。

    就如同他们也在海默制药里安插了数个探子一般,乔纳森不可能没想到涅比利斯集团内部也存在着对方的间谍,只是他千算万算却未曾料到这个间谍竟近在咫尺。

    能够一路攀到他这个少总裁身边的无一不是在他留学归来之前就已在集团内办事多年的有名有姓之人。想到这个间谍已在自己身边潜伏了如此之久,纵是以他的性格也难以保持镇定。

    “你们放心,我会立刻着手调查。无论那间谍是谁、有多少人,我都保证查个水落石出,不会让他们活着回到海默制药。”

    说到这里,乔纳森的语气已透出了几分森然。强压下波动的情绪与升腾的杀意,他深深地吐了口气,意识到自己似乎欠了那位赏金猎人一个巨大的人情。还好在他的出手下克雅克和赛丽卡都得以平安无事,那情况就算不得太过糟糕。

    “这么听起来,你们跟那位赏金猎人暂时相处得还算比较融洽?”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赛丽卡方才接着开口。

    “确实……如此。他与我们原本猜想会前来的赏金猎人大相径庭。明明看起来是跟克雅克大人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出手却既狠辣又老练。战斗之外又给人一种没什么脾气的感觉,连和我交流时,也不见他有丝毫不爽。”

    看来她对于自己的毒舌还是相当地有自知之明,如此坦然的发言令乔纳森都一时接不上话。

    “那这样的话,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们。也麻烦你回头转告克雅克。”

    远在卑迪市的乔纳森浑然不知此时两个无线耳机中的另一个实际上正戴在克雅克的左耳上,这起通话其实她从一开始就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赛丽卡与克雅克默契地对视了一眼,朝对方悄悄点了点头。

    “是。请问是什么事?”

    乔纳森仍是犹豫了一瞬,随后如实缓缓叙来。

    “事情是这样的。你也知道,在寻找合适的护卫人选的时候,由于这次任务的特殊性,我向任务中介要求提供接取者的过往实绩。在拿到那位赏金猎人过去的任务档案后,靠着这些档案,我又试图私下通过其他人脉渠道入手一些额外的情报,直到今天中午才终于有了回应。”

    “不过费了这么大功夫,最后到手的也只不过是五份有关他的任务记录。虽说真实性大概都能确保,我还是对其中的一份半信半疑。但听了你刚才的描述,我突然觉得那份记录也不是那么不可思议了。”

    没想到话题一下子就朝着克雅克最感兴趣的方面发展,而且还是乔纳森主动招来。她的好奇心顷刻间被勾动,急不可耐地向负责对话的赛丽卡比了个手势,催促后者让乔纳森接着讲下去。侍从少女立刻心领神会。

    “请问,是什么样的记录?”

    “独身击杀四级魔兽的记录。‘朝圣山老翁’——这个名字估计你也听说过吧。”

    只是短短一句话,可话音落下,赛丽卡和克雅克只觉得头皮猛地一炸,一时各自怔住,不知从何处理这句话中蕴含的信息。

    四级魔兽?朝圣山老翁?

    四级的魔兽在整个世界范围内并不罕见,却也绝不算常见。四级基本可以视作为魔兽中的分水岭,达到这个等级的魔兽已不再像一至三级的魔兽那般几乎完全以本能驱使身体行动。它们在保留了恐怖战斗本能的同时还诞生了一定的智力,本能与智力的初步融合令它们的战斗力较之三级魔兽有了极大幅度的增长与跨越。外观上,四级魔兽往往也开始逐步脱离原本的兽体,呈现向人型靠拢的趋势。

    击杀,还是独自击杀一头达到了四级的魔兽,这种堪称离谱的事迹按理来说应该只会由那些实力超凡绝伦且名震四方的各国大将所创下才是。事实上,即使是这种一骑当千的大将,在面对四级魔兽时也没几个敢掉以轻心,否则一个不慎可能就是阴沟里翻船的结局。

    若是按照伊格德拉西尔的评定标准,能够与四级魔兽抗衡的显赫战绩已经足以令其被编入全国最高级别的骑士团或是军方的魔兽讨伐部队,就连在其中夺得一席高等职位都可谓手到擒来。

    而朝圣山老翁本身,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这头凶名极盛的魔兽、“血色朝圣夜”事件的始作俑者,即便是在四级魔兽中也被划分进危险性最高的那一栏。的确,对于这个名字及这起事件,无论是赛丽卡还是克雅克都有所耳闻。

    位于伊格德拉西尔最东端的卑迪市素来与海国怀特莱亚维持着密切的贸易往来,涅比利斯集团也同样有所参与。无数进出港的船只自会令一些情报或传闻更容易在两国间流通,那个轰动一时的血色朝圣夜也因此飘入了不少异国人的耳中。

    “怀特莱亚的终北之地有一片连绵万里的雪山脉。那里常年风雪凛冽、资源匮乏,又有天险与魔兽万千,一直以来都无人乐意,也无人能够深入探索。”

    “最外围、也是最靠近人类领土的那座庞大雪山,在怀特莱亚的悠久历史中被记载为受到神明恩泽的圣山福地。自古流传下来的传说与民间故事令那座圣山始终披着一层神秘色彩,新年伊始前往圣山朝拜祈福的传统就这样延续至今。不止是怀特莱亚本国人,众多旅居者也会在年初时随着人潮,一同前去一睹圣山风光。”

    “血色朝圣夜发生在一年前的冬天。在圣山顶那宣告新年到来的钟声悠然响起时,一场绝非自然形成的恐怖暴风雪瞬间将整座圣山笼罩在内。一直到旭日初升、黎明到来,那夜登临圣山朝拜的十万来人没有一个活着下山,而暴风雪也始终没有停歇的迹象。”

    “那之后的三天里,悍不畏死、前前后后闯入那场暴风雪的总计七十三支猎人小队、佣兵团全军覆没。原本人们眼中的圣山仿佛化作一头宣判死亡的狰狞魔怪,吞噬着一切胆敢挑衅其威严的孱弱生命。圣山之下那十几个城镇的居民一时人人自危,当机立断地抛弃了这片供他们繁衍生息的土地,使出浑身解数逃之夭夭,生怕暴风雪的范围继续扩大,把他们也一并波及在内。”

    “照理来说当事态严重到这种地步,早便该引起怀特莱亚地方高层或国家高层的重视,并派出真正可靠的战力或专业的部队进入圣山一探究竟,而非让这些民间猎人佣兵前赴后继地去白白送死。可事实是,高层们一致选择了对圣山的灾难视而不见。能坐在那几把椅子上的人自有他们自己的考量。这种级别的战力对于一整个国家而言都是不可估量的战略资源,背后又牵连着多方势力,无法随意派遣调动。尤其是在这种目标不明确、连暴风雪里究竟存在着什么都未能探明的情况下,一旦有所闪失,会引来的可远不止是其他国家虎视眈眈的目光,很可能还会成为令国内那些势力明争暗斗的导火索。”

    “当暴风雪继续着它的呼啸时,人们也迅速意识到这万般凶险之下其实隐藏着一条发家致富的财路。不管是谁,只要能够解决圣山上的那个未知存在,届时捞到手的赏金足够让他们逍遥许久。”

    “有人提议,便有人响应。两周之后,一支由赏金猎人、佣兵、还有武装集团组成的多达两万人的临时部队就已初具雏形。当然,这帮人里几乎没有一个抱持着为民除害的大义,反而个个各怀鬼胎,妄图从中分一杯羹。他们虽是一群散兵游勇,但集结到一起时却称得上是声势浩大。他们个个整装待发,在暴风雪外的圣山脚下扎起营帐,准备等翌日清晨一到就一齐登山,以人数与豪华的装备制胜。毕竟无论圣山上存在着什么怪物,或许两万人不足以对之造成威胁,但两万人的装备火力倾泻却足够把坚固的山体都轰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预料之外的变故便是在这时出现。临近午夜时分,一名全身都隐藏在黑袍下的人鬼魅般地穿过了营地,不顾任何人的劝阻,径直迎向前方的圣山。对于这种嫌命长的蠢货,佣兵与猎人们自然没一个会真的出手将其拦下。伴随着一片不善的戏谑声,那个黑袍人就在众目睽睽下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之中。”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在那名黑袍人进入暴风雪大约三十分钟后,圣山顶上猛然传出一声响彻天穹的震怒咆哮,顿时震慑住了山脚下浩浩荡荡的部队。随后,风雪加剧,地动山摇。”

    “动荡仅持续了十分钟就忽然平息,那不眠不休地刮了将近三周的异常暴风雪的势头也同时有所减弱。见状,上百名想前去查探情况的佣兵还没能把脚迈上山道,就个个都犹如见了鬼一样掉头就跑,退到营地后方与圣山拉开了一大段距离。在他们之后,第二批尝试登山的佣兵结局同样如此。”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那名黑袍人才再度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狂风没能吹下黑袍的帽檐,无人得以一窥他的容貌,漫天的大雪亦未在那件宽大的黑袍上留下半片雪花。他踏着缓慢而恒定的步伐,一步步走向部队的营地。”

    “他右手拖着一个头颅——一个有着白发白须、如一座小丘般庞大的头颅。他的左肩上扛着一个用黑布包裹的物体,从形状上来看似乎是一名人类,只是那个人显然早已在这场风雪中永眠。”

    “黑袍人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入了营地,而所有的佣兵与猎人在他接近后一致陷入了沉默,主动退向两侧,让出了供他及他拖着的巨大头颅通行的道路,皑皑白雪上留下了一条触目惊心的红色痕迹。一直到黑袍人将那个头颅随手弃置在营地中央,抱着黑布中的人静静地远去后,鸦雀无声的营地里才终于有人敢发声打破寂静。”

    “让这两万名游走于生死间的佣兵猎人个个大气不敢喘的,不止因为那个失去生机后依然凶相毕露的苍老头颅,更是因为黑袍人周身散发的那浓郁得宛若实质的杀意。”

    “黑袍人就此失去了踪迹,去向不明。那黑布中包裹的究竟是他的友人还是爱人,也就成了不为人知的谜团。”

    事件的最后,那帮猎人佣兵竟破天荒老老实实地把事件的真相公开了出去,一反常态地没有选择颠倒黑白、把这份天大的功绩全都揽到自己身上。在仔细看过雪原上那个小山丘般的脑袋后,这群人清楚地认识到了双方的实力差距。他们这两万号人的人海战术或许能以一定伤亡作为代价淹死一头三级魔兽,但面对这头已经初入人型、危险指数直线上升的四级魔兽,恐怕除了个别实力过人的几人,剩下的连能不能活着逃下山都无法保证。

    他们手中配备的多为品阶普通的量产武器。即便全力轰鸣下能摧毁部分山体,却并不意味着能击穿四级魔兽的防御。先前那认为火力够猛便足以制胜的自信,实则是因为这两万多人中根本没几个有资格参与到四级魔兽的讨伐战中,因而对于这一等级魔兽的认知太过欠缺。

    虽说那个转身就走的黑袍人摆明了没有把这份功绩放在眼里,但最终没有一名猎人或佣兵冒出不该有的念头。那一击破开了四级魔兽护体魔力与坚硬表皮并将之头颅斩下的恐怖力量令他们望而生畏、心生后怕。与其对外宣传一吹就破的谎言,不如上山收刮一番魔兽的尸体后就此收手罢休。仔细想来,他们这一趟看似白忙活了一场,实际上只赚不亏。起码一条命算是给他们保了下来。

    这头四级魔兽的庞大尸体在圣山顶被发现,算上头颅的体长超过六十米,后因其丑陋而苍老的外表被直截了当地记录为“朝圣山老翁”。当然,一同被发现的还有那夜登山朝拜的十几万人,以及惨剧发生后的三天内陆续上山的人们的尸体。事件告一段落后,原本居住在圣山下的镇民有一部分迁移了回去,但今年冬天,这座圣山却是理所当然地一片冷清,前去朝拜的人寥寥无几,亦无人说得上这一惨剧的影响要花上多久才会被时间冲淡。

    “您的意思是……那个只身闯上圣山,杀死‘朝圣山老翁’后扬长而去的黑袍人,就是您请来的这位赏金猎人……?”

    过了好久,赛丽卡才好不容易找回了思绪。她用力做了个深呼吸,艰难地道。一旁的克雅克更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单手捂嘴,以防自己因为过度震撼叫出声来。

    “我不敢保证,只能说或许真是如此。那个今年在怀特莱亚多地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传奇人物,此时就住在你们隔壁。”

    乔纳森同情地道,他十分理解赛丽卡此时的心情。今天中午初次阅览这份报告时,他的反应甚至比赛丽卡还激烈。

    “所以我想拜托你们,尽你们所能地和那位建立起一层合作以上的关系。一个能独自击杀四级魔兽,同时还精通杀人术的赏金猎人,这种人如果能交好的话,对涅比利斯企业今后的发展或许会成为一个天大的助力。”

    “当然我也不想强人所难。毕竟真正和他接触的是你和克雅克,具体要怎么做也全看你们。”

    “是要试图拉拢他吗?”

    “不,不是拉拢。”

    乔纳森苦笑。

    “赏金猎人本就是自由职业,其中有不少人正是看中了‘自由’这一点才会选择去干这一行。想要拉拢一名赏金猎人可不是单靠诱人的金额和条件就能搞定的,要不然聘请这帮人当护卫的合同也不会只有半年的有效期了。”

    “我的意思是,你们可以试着跟他交个朋友之类的。虽然我不太该对你们的人际关系说三道四,但如果那家伙品性方面不惹人厌的话,交个朋友或许不是坏事?”

    赛丽卡没有立刻接话。刚才几小时的相处中,那个赏金猎人给她和克雅克的印象几乎可以用人畜无害来形容,令人完全无法相信他会是血色朝圣夜事件中那个斩杀一尊凶兽又震慑两万佣兵的都市传说。

    只是具体是否好相与还得看之后的相处才能作定论。迟疑片刻后,赛丽卡还是在克雅克的许可中答应了下来。

    “那就交给你了,克雅克那边也麻烦你转告一下。还有,刚才说的任务记录就向她省略好了,我可不想被她一个电话打过来问这问那。”

    闻言,原本在旁安静偷听、心平气和的克雅克蹭地从沙发上蹦了起来,一脸不爽地准备从赛丽卡那里抢过另一只耳机跟乔纳森对峙一番。好在赛丽卡赶紧做了个手势制住了她,随后匆忙结束了通讯。

    “哈!还好老娘有先见之明,否则就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了!”

    “克雅克大人,请您冷静。而且就算乔纳森大人那么说了,我也不会故意瞒着您的。”

    “我知道你不会!但这混账老哥……!哎,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暑假回去以后我一定要他好看。”

    少女的愤懑在客厅中回荡,同时响起的还有又一罐啤酒被打开的清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