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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飞沙走石》之六五垄地

    时隔两年,沙万里再次走进五垄地村。

    眼前的土地正在收割,成片成片的庄稼放倒了,铺满一地的金黄。人们都在地里忙碌,村子里显得极为安静。

    沙柳家的院门也是紧锁着,透过院门,可以看见院子里堆着还没有装仓的苞米穗,看样子一家人也是在地里忙活。沙万里转身出了村子,去人多的地方寻找沙柳。

    一块地头有个男人正在悠闲地放着两头牛,沙万里上前问道:“大哥,跟你打听个人。”

    那人披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衣,露出一身白白的老娘们似的胎肉,斜着眼看着沙万里,颇为不满地说:“谁是你大哥?”

    沙万里心说叫声大哥还不乐意,怎么不知好歹。

    那人又说:“村里人都叫我二哥。”

    沙万里笑道:“二哥,你知道沙柳在哪?”

    二哥上下打量着沙万里问:“你是她的什么人?”

    沙万里说:“我是她的堂弟。”

    二哥一下子乐了,马上换了一副讨好的面孔:“是兄弟啊。你看,这两头牛就是她家的,她在地里割苞米,我放下自己家的活不干给她放牛,够意思吧?”

    沙万里心里画着魂儿,沙柳家怎么会没人放牛?他顾不上跟这个二哥闲扯,沿着地垄沟往前走,走近了才看清沙柳正独自埋头挥动着镰刀。

    别人家的苞米都割倒了,只剩下她家的还立在地里。

    沙万里站在沙柳的身后叫了一声“姐。”

    沙柳停下手里的镰刀,直起腰缓缓地转过身来。凌乱的头发上沾着草叶子,汗水在脸上画出一条条的黑道,一只手捶着发酸的腰,勉强露出笑容来:“你怎么今年才过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沙万里注意到沙柳明显地瘦了一圈,神色疲惫,他说:“我这次来就不走了。”

    解下背上的帆布旅行包放在苞米秸上,接过沙柳手里的镰刀埋头就干。

    沙柳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脸上立刻变得魂儿画的,她问:“弟妹和孩子呢?”

    沙万里没有停下手头的活,只是说:“没找到。”

    沙柳吃了一惊。接近晌午苞米都割倒了,她也知道了沙里屯所发生的一切,心里头暗自长叹了一声:这都是命啊!

    她对沙万里说:“你先在我家住下,以后咱再慢慢找。”

    眼泪已把脸冲洗得干净了。

    两个人原路返回地头,沙柳见自家的两头牛牵在二哥的手里,上前一把夺过缰绳说:“我把牛拴在地头,谁让你解下来的?”

    二哥腆着脸说:“拴在地头哪能吃饱,我替你放一会儿。”

    “你能吃饱就行,以后少碰我家的牛。”沙柳不客气地说着,牵着牛就走。

    沙万里回头看了二哥一眼,对沙柳说:“这个人挺有意思,非得让我叫他二哥。”

    沙柳说:“他是咱村有名的二懒汉,死皮赖脸的。”

    回到家,沙万里拴好了牛,随着沙柳进了屋,没有见到庄大明,就问了一句“姐夫呢?”

    正在洗脸的沙柳把脸埋在水盆里,也没能抑制住抽泣,哽咽地说:“你姐夫没了。”

    事情发生在今年的春天。开春的时候,村里的土地重新做了调整,承包合同从十年变成七十年,沙柳家的地跟张老歪家的地分在了一起。

    拔苗的时候,沙柳发现两家的活垄明显的偏向了自家的一边,自家的那垄地变窄了,相邻的张老歪家的那垄地变宽了,等于是张老歪占了自己家半垄地。

    回家跟庄大明一说,庄大明不屑地说:“张老歪天生是个爱贪小便宜的人,他不想方设法占点小便宜就没法活。”

    两个人正闹别扭,沙柳一个多月没让他碰一下,他趁机讲了张老歪的另一件事,让沙柳高兴高兴缓和一下矛盾。

    以前还是生产队的时候,有一年村里杀了一头淘汰的老母牛,准备给各家各户分一点肉。别人都出工干活去了,张老歪却围着杀牛的案子转悠。

    队长问他:“你不去干活瞎转悠什么?”

    张老歪指着一摊是肉非肉,是下水非下水的东西问队长:“扔了也是白扔了,能不能把那点东西给我?”

    队长一笑说:“你要是能吃就给你。”

    过后,村里人见到张老歪就问:“味道怎么样?一定很特别。”

    张老歪很不高兴:“队长真不够意思,我吃了点牛B还到处宣传,好歹也是块肉呀。”

    大家这个乐啊:“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沙柳笑是笑了,笑过了脸一冷:“你那点小心眼,还不如张老歪。”

    开春的时候,沙柳做着饭无意中说起,这都两年了,沙万里怎么还不来?人不来也该来个信儿。

    庄大明斜了她一眼:“看你急的,天远地远的还念念不忘,堂姐堂弟的感情真是不浅。”

    沙柳没在意,打着哈哈:“你说有多深?有缸深还是有井深?”

    庄大明憋了两年的心事终于说出口:“谁知道你们以前是什么关系?大老远的跑来看你,恐怕是狼吃草有驴心思。

    这句话把沙柳惹火了,一瓢凉水兜头泼下:“你要是怀疑我们不清不混,干脆离婚好了。”

    话一出口自己先吓了一跳,好好的日子不过,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什么时候有的?两个人动起了手,沙柳被打了个乌眼青。离就离,沙柳暗想,有五垄地的户口什么都不怕。

    提到离婚,庄大明才泄了气。

    趟春垄的时候,张老歪得寸进尺,一下子犁去了沙柳家的半垄地,那垄地的苞米苗都露出了根子。

    这次沙柳绝不肯再让步了,她质问张老歪:“你眼睛长歪了还是长斜了?上一次不跟你计较,你就觉得我们好欺负是不是?”

    张老歪说:“我眼睛没歪也没斜,是牛走偏了。”

    庄大明息事宁人地劝沙柳:“算了,咱不跟他一般见识。别说是半垄地,一垄地都给他,他这辈子还能发财了?”

    沙柳说:“什么就算了?你让一寸他还想占一尺。”

    五垄一亩地,半垄就是一分地,凭什么让他平白无故地占了去?在沙里屯,每个人头才能分到二分可以耕种的土地,沙柳怎会轻易让步?

    张老歪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没占你家的地,牛走偏了有什么办法,垄大垄小都正常。”

    沙柳气急了,不管不顾地说:“你连牛B都能吃,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你就是故意占小便宜。”

    当时有很多人围观,张老歪的两个儿媳妇也在场。众人面前一下子被揭了老底,张老歪的老脸挂不住了,气急败坏地指着沙柳恶狠狠地说:“你就是个老娘们,要不然我打歪你的嘴。”

    沙柳可不怕这个,她把脸直接伸过去:“你打一下我看看。”

    张老歪不敢打沙柳,却顺手在沙柳的胸前摸了一把。沙柳一头撞过去,伸出双手在张老歪的脸上抓出几道血痕。张老歪抹了一把脸,一脚把沙柳踢倒在地。

    看到这一幕,再老实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庄大明抡起手中的鞭子,“啪”地一声脆响,在张老歪的脖子上抽出一道血口子。

    见了血的张老歪红了眼,抓起一把铁锹朝庄大明狠狠地砸过去,正砍在庄大明的头上。

    这一切发生的十分突然,众人来不及上前阻拦,眼瞅着庄大明捂着头慢慢地倒下,送到医院也没有抢救过来,张老歪也被判了死刑缓期执行。

    事后,庄大明的父母和兄弟们,指责沙柳为了半垄地惹是生非害死了庄大明,索要结婚时给的房子和现在家中的存款。

    姑姑陪着沙柳领着庄海从村里找到乡里,最后是乡里有关部门出面调解,把四间瓦房过户到庄海的名下,其余的都归沙柳母子俩继承,家庭内部的矛盾才算有了了结。

    张老歪一家对沙柳更是恨之入骨。他的两个儿子也不是善茬,两家结了死仇后,变着法子整治沙柳。不是丢了一只鸡就是半夜里玻璃被砸,再不就是地里还没成熟的庄稼,被人砍倒了一大片。

    明知道是谁干的,苦于没有证据,沙柳也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暗吃哑巴亏。

    听了沙柳的哭诉,沙万里重重的一拳砸在炕沿上:“有我在,看谁还敢再欺负你。”

    也只有他能够理解沙柳为什么为了半垄地不惜与人相争,换做是他,他也会毫不相让。

    庄海放学回到家里,刚上一年级的小男孩因为没有了父亲,见到生人怯生生的。

    沙万里抱起庄海放在自己的腿上问:“不认识舅舅了?”

    庄海怯怯地说:“忘了。”

    沙万里有意逗着庄海高兴:“你别笑话舅舅,舅舅长这么大还没钓过鱼,星期天你领着舅舅到河里钓鱼好吗?”

    庄海这回乐了:“我可会钓鱼了,别人都没有我钓得多。你真的没钓过鱼?”

    一个丢失了儿子,一个失去了父亲,一老一小很快亲热起来,沙柳的脸上也露出久违的笑容。

    吃完午饭,庄海上学走了,沙万里套上牛车,把犁扛到车上。沙柳意识得到了沙万里要干什么,她拦住沙万里说:“咱不争了,姐是真的害怕了,不想让你也出什么意外。”

    沙万里笑着说:“这件事必须有个了断,不能没完没了地纠缠不清。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没有理智。”

    赶着牛车来到地头,沙柳指着有争议的地垄沟让沙万里看。当初分地的时候立的界石还在,垄沟却偏离了界石占去了沙柳家的半垄地。

    沙柳小声告诉沙万里,一旁地里干活的那几个人,就是张老歪的儿子媳妇。

    沙万里看了一眼故意大声说:“看来,这不是牛走偏了,是人心长偏了。”

    把牛从车上卸下来,套上犁,对准界石鞭子一挥犁了下去。二懒汉跑来看热闹,站在沙柳的身边说:“哪有秋天耕地的?”

    沙柳紧张地注视着张老歪那家人的一举一动,哪有心思理会二懒汉。

    没耕多远,张老歪的两个儿子拦住了牛,一左一右围住沙万里问:“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沙万里表情轻松地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把心安正。”

    张老歪的两个儿子撸胳膊挽袖子,气势汹汹地说:“你说谁没把心安正?”

    眼看着冲突又起,地里干活的村民围了过来。都知道张老歪一家人不好惹,干瞅着谁也不愿意站出来管闲事。

    沙柳挡在沙万里的身前,被沙万里一把拉到身后,依旧笑着:“心不正地就耕不正。看这架势是想动武,我随时奉陪。不过,我还是劝你们先冷静下来,想清楚后果再说。”

    沙万里泰然自若不动声色的气势,完全压制住了张老歪的两个儿子。他们还没有见过面带笑容跟人争斗的主儿,这回算是碰上硬茬子了,渐渐地有些气馁。

    二懒汉不知哪来的勇气,站出来对张老歪的两个儿子说:“公说公道,你家是不占理。”

    沙万里高声说:“二哥说得对,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为了半垄地,两家付出的代价还小吗?”

    一句话戳中了所有人的心窝子,张老歪的两个儿子顺坡下驴让开了,众人也议论纷纷地散去。沙万里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耕地,把那条本不该耕偏的垄沟重新扶正。

    二懒汉冲着沙柳竖起大拇指:“你兄弟是这个。”

    紧张得冒出一身冷汗的沙柳,长舒了一口气:“我兄弟是谁啊!那是狼见了都会怕的男人。”

    二懒汉讨好说:“今天我也帮你说话了。”

    沙柳一笑说:“以后你离我远点,小心我兄弟揍你。”

    撇下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二懒汉,往前追赶沙万里去了。

    为什么呀?二懒汉用手梳着自己的大背头,愣在地头直转圈。

    他在一年前结的婚,半年前离的婚。结婚后不久,他不再小打小闹想干个大买卖,往北方发苹果。头一车挣了点钱,脑袋一热大量收购,再发过去行情变了,赔个底朝天。过年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土豆白菜苞米粒。

    新婚的被窝还没捂热,新娘子就跑了,他也因此一蹶不振,老老实实地在家种地。沙柳家发生的变故让他看到了希望,天天围着沙柳的屁股转,没觉出沙柳有多讨厌他。

    怎么堂弟一来,沙柳就不待见自己了?

    半下午,沙柳提前回家,买了鱼买了肉买了一箱啤酒,炒了一桌子菜。傍晚沙万里赶着牛车拉了一车苞米回来,两个人把院子里的苞米装进包米仓,庄海放学回家后才坐下来一起吃饭。

    沙柳给沙万里开了两瓶啤酒,沙万里说:“你也知道我平时不喝酒,买那么多酒干嘛。”

    沙柳说:“你一下火车就干了一天的活,喝点酒睡觉解乏。”

    庄海问沙万里:“舅舅,咱们什么时候去钓鱼?”

    沙万里摸着庄海的小脑袋瓜说:“你别老想着钓鱼,好好读书是正经的,将来考上大学给你妈长长脸。”边说边给沙柳倒酒:“你也喝点。”

    沙柳说:“今天高兴,当然得喝点。”

    酒足饭饱,干了一天的活,眼皮都有些沉沉的抬不起来。沙柳烧了热水,让沙万里洗了头泡了脚擦了身子,在炕头上铺下一床被褥:“这一天可把你累坏了,早点休息吧。”

    沙万里说:“我睡里屋。”

    沙柳说:“哪有女人睡热坑头的?我跟庄海睡里屋。”

    催促着沙万里脱衣躺下后,带着庄海回到里屋。

    沙万里头一挨上枕头就呼呼睡着了,里屋的沙柳却有些翻来覆去的。老河套沙柳丛,并不久远的场景清晰如昨,想起来依旧撩拨着心扉。

    当年这个被她抛弃在荒漠里的大男孩,今天已历练成真正的男子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雄性气息,弥漫在院子里屋子里,如一股股热气蒸腾着,熨烫着她那颗孤苦的心。

    自从庄大明遭遇不测后,她还是第一次能够踏踏实实地躺下来睡觉。

    秋收对于庄户人来说是头等重要的大事。从春到秋,从青到黄,从种到收,付出一年的心血和汗水,就盼着有个好收成,秋收也成了抢收。

    每天一大早,沙万里早早地爬起来给牛喂上草料,吃完早饭套上牛车先来到地里。沙柳喂猪喂鸡,打发庄海上学后也随后赶来。

    收完了玉米收苹果,收完了大豆收地瓜,历时近一个月,该收的都收到家里,一年的粮草都齐备了才算定下心来。

    沙万里越干越有劲头,像是自家的收获,在沙里屯,只有秋没有收。秋收所带来的兴奋与忙碌,让他暂时忘却了心中的痛。

    秋收忙完后,沙万里决定去石砬子寻找石秀秀和沙洲。临行前,沙柳嘱咐说:“如果弟妹不愿意跟你回来,你也要把沙洲要回来,我帮你带孩子。”

    沙万里怀着复杂的心绪再次来到石砬子,老村长吃了一惊:“什么,秀秀一直没有回去?这孩子能到哪里去呢?从上次回来一趟后,她再没露过面。”

    沙万里心里一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在村子里四下打听石秀秀那些亲属的住址,挨家找了个遍,都说没有见过石秀秀。

    被逼无奈,沙万里只能往最坏处去想了:要么跟人跑了要么被人骗了。他到当地的派出所报了案,把石秀秀和沙洲列为失踪人员。

    他四处张贴寻人启事,足迹遍布方圆几百里的县乡镇。寻找了两个多月,身上的钱快花光了,不得不失望而归。

    沙万里带着一身的疲惫和焦虑回到五垄地,到家倒头就睡,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缓过神来。

    沙柳心疼得暗地里直流泪,一听沙万里要出去租房子,她坚决不同意:“租什么房子?你又要买粮买草又要添置锅碗瓢盆杂七杂八的。再说,你做一个人的饭,炕也烧不热,屋里还不得跟冰窖子一样。不如先住在我家,等有了弟妹和孩子的消息再说。”

    沙万里说:“我哪能在你家白吃白住。”

    沙柳说:“谁让你白吃白住了?你得给我干活。家里那两头牛得有人饲养吧?铡草放牛清理牛圈,哪一样是女人干的活?你走后我建了两个暖棚,那都是花钱雇人干的。你没干过你不知道,暖棚里的活忙起来一点不比秋收差,光靠我一个人就是累死也干不过来。我打算给你一个暖棚,我出技术你出力,挣多挣少都对半分,怎么样?”

    沙万里挠着头说:“长期住在你家里,总是不大方便。”

    沙柳笑着问:“在沙里屯时干什么都方便,都是过来人了反倒不方便了?”

    沙万里很容易就被说服了。他害怕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没有热乎气没有人的走动声响,面对着四周冰冷的墙壁和凝固不动的空气,他找不到家的感觉。

    在沙里屯的最后一年里,每次放羊回来走进村口,面对死气沉沉甚至听不到一声鸟叫的沙里屯,他都要想方设法搞出一点动静给自己听:大声吆喝着羊群,挥舞着鞭子甩出几声炸响。

    回到家里不论干什么,首先是把电视打开,这样就能看见人的影子听到人在说话。长时期的寂静,有时会变得十分恐怖。

    沙万里安心地在沙柳家住了下来。寻找石秀秀和沙洲不会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能不能寻得到也是个未知数,想多了也没用,只能耐心地等待警方的消息。

    节气已到了三九天,并不像沙里屯那样能冻掉人的耳朵,冬不冷夏不热,这里的气候给人一种温和的感觉。

    他让沙柳留意打听有没有人卖房子,他看中了这片土地,只要你勤快肯干,就不会让你白忙活。不管以后找没找到石秀秀和沙洲,他都决定死不会再挪窝了。

    每天忙忙碌碌,暖棚里有活跟着沙柳干活,没活出去放牛,熟悉这里的人和环境,心里暗自盘算着以后的日子。

    晚上也不闲着,庄海做完了作业,总要缠着沙万里给他讲故事。庄海随他的爸爸,性子偏软,沙万里给他讲大漠里的狼,讲惊心动魄的战争故事,庄海过足了瘾才肯睡。放了寒假后,干脆提出跟沙万里一起睡。

    当时,三个人正坐在炕上看电视,这个要求一提出来,沙万里和沙柳都是一愣,对视了一眼随即都痛快地答应了。沙柳在炕头铺下沙万里的被褥,在旁边铺下庄海的被褥。

    庄海高兴地钻进被窝里,跟沙万里打闹了一番,闹够了对坐在一旁的沙柳说:“妈,你也过来睡,多热闹。”

    两个人又是一愣,沙柳笑着对庄海说:“你舅舅不让妈妈过来睡。”

    庄海一听转身问沙万里:“舅舅,这是我家,你为什么不让我妈妈过来睡?”

    沙柳忍住笑跟着说:“就是啊,你舅舅他凭什么?你好好问问。”

    庄海很认真地问沙万里:“舅舅,你是不是也怕我妈妈掐你?我爸最怕我妈在被窝里掐他了。”

    童言无忌,沙柳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笑着趴在了儿子的身上。

    沙万里知道沙柳的眼泪不是笑出来的,那是从心底涌上来的心酸,他清楚沙柳需要什么,也清楚庄海需要什么,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缺失了太多也需要弥补需要慰籍?

    同一屋檐下住着,一同劳作一口锅里吃饭,避免不了挨着碰着四目相对,心里头都忽地紧张了一阵热乎了一阵,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带给自己的温暖。

    心里的界限并不是十分的明显,在沙里屯被风沙掩埋的种子悄然地萌芽,只是还没遇到合适的温度湿度破土生长。

    沙万里直了直腰,颇为平静自然地对沙柳说:“过来睡吧,让孩子高兴高兴。”

    庄海兴奋得很晚才睡,一边坐着妈妈一边坐着舅舅,同样的关爱让他有了健全的安全感。

    灯熄了,黑白电视闪动着忽明忽暗的光。沙万里和沙柳躺在各自的被窝里,隔着孩子你瞅着我我瞅着你,一股强烈的气息与讯号,在火炕的烘烤下,如一堆干柴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

    春节前,暖棚里的蔬菜开始陆续地上市,沙万里和沙柳又忙活开了,有集赶集,或是直接送到城里去卖。这天,有个菜贩子预定了几百斤的韭菜,两个人提前到暖棚里割韭菜。

    正忙着,二懒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身的酒气,钻进暖棚参观似的四下踅摸,酸不溜几地说:“这小日子过得挺红火的,不是两口子胜似两口子。”

    正在捆韭菜的沙柳头都没抬:“会说人话就说几句,不会说人话闭上你那臭嘴。”

    二懒汉嘴一撇反驳说:“怎么不是人话?我都调查清楚了。刚才我在卖店里喝酒,遇见你们家庄海,我问他晚上和谁睡在一起。他说和舅舅妈妈睡在一起。我问他你是睡在中间还是睡在一边?他说睡在中间。我又问他早上起来就没有睡在一边的时候?你们猜他怎么说?他说他也觉得奇怪,晚上睡觉的时候明明睡在中间,早上一醒经常发现自己睡在你俩的旁边。小孩子能说谎吗?”

    沙柳哭笑不得挖苦道:“你可真有出息,跟小孩子玩起心眼来。”

    二懒汉满不在乎地说:“怪不得平时我那么讨好你,你都爱答不理的。”

    沙万里放下手中的韭菜镰,走过来重重一拍二懒汉的肩膀,二懒汉被拍的身子一歪。

    沙万里笑着说:“二哥,我们睡没睡在一起都没你什么事,你也甭惦记着什么。”顺手拿起两把韭菜,放在二懒汉的手里说:“我们不像你那么清闲自在会享福,没有闲工夫陪你唠嗑,你还是去喝酒吧。”

    二懒汉拿着韭菜识趣地走出暖棚,随后又贼头贼脑地探进头说:“什么堂姐堂弟,我早就看出来,你俩原先就是相好的。”

    沙柳抓起一块土疙瘩打过去,笑骂着:“滚蛋。”

    沙万里蹲下继续割韭菜,感慨地说:“二懒汉这号人,幸亏生在这水土好的地方,懒点也能凑合着活。要是生在沙里屯,不得饿死也得冻死。”

    沙柳笑道:“该想个办法让庄海单独睡了。”

    沙万里走过来和沙柳一起捆韭菜,他说:“你没看出庄海还挺依赖我的?别让庄海再伤心了,等他大大再说。”

    沙柳放下手里的活,看着沙万里说:“要是以后你找到石秀秀和沙洲怎么办?结果还不都一样。”

    她把心里一直纠结的事,借机抛给沙万里。虽然生活在一起,之间的关系却是模糊不清的,从沙里屯到五垄地,绕了几个圈子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结果还是做不成真正的夫妻。

    沙万里一时沉默着,这是一个不容忽视也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他不可能放弃寻找石秀秀和沙洲,找到找不到,石秀秀都在他的心里占据着一定的位置,他无法给沙柳一个明确的答复,只能埋头干活。

    沙柳轻推了沙万里一把:“得了,别愁眉苦脸的,好像是我故意逼你似的。有你在我身边,我快活一天是一天,不去想那些没用的。大不了我以后嫁给二懒汉。”

    沙万里抬起头说:“亏你想得出来,你嫁给二懒汉,是你养着他还是他养着你?”

    “有一天你拍拍屁股走了,我身边总得有个男人吧。”

    “那也不能嫁给二懒汉。”

    “二懒汉怎么了?长得多带劲,光搂着睡觉都舒坦,不就是懒点穷点吗?我养着他。难道你还想占着两个女人?”

    沙万里把手中的韭菜往沙柳的怀里一扔,站起来说:“你这是成心来气我,你爱嫁谁嫁谁,我还不管了。”

    沙柳乐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春节一过是春分,天气转暖冰雪融化,柳树枝头泛出一片浅黄。沙万里进城卖菜回来,沙柳迫不及待地把他拉到村东头看房子。

    村东头有四间才盖了两年的新瓦房,里外罩面,东侧是通往城里的公路,房子的前后是这户人家名下的二十亩平整的土地,无遮无挡出行方便。

    关键是这户人家把户口迁到了城里,谁买了他家的房子,谁就可以得到无偿转让的二十亩土地的所有权,所以房价要得特别高。五垄地人不缺土地,一听房子要价五万都直摇头。

    沙万里却是想把房子和土地都拿到手,诚心诚意地跟人家谈来谈去,最终以四万五千元成交。他手里只有三万,沙柳给凑了一万五,他如愿以偿地拿到了房产证,以及一份为期七十年的土地承包合同。

    遥远的梦想,机缘巧合地成为现实,沙万里像一头野生动物,在自己的领地里巡视。

    化冻返浆的土地湿润而松软,脚踩上去喧呼呼的,一股新鲜的暖暖的气息自脚底涌遍全身。这里没有一望无际的荒漠,没有漫天的风沙,种下的种子不会颗粒无收,流下的汗水不会演变成绝望。

    七十年的使用权,意味着自己的子孙也将拥有这块土地,这是自己留给子孙后代最宝贵的一笔财富。他醉酒般地在地里走了一圈回到院子里,仔细察看了水井猪圈鸡圈甚至是茅房,总觉得这个院子里还缺点什么。

    清扫完灰尘的沙柳从屋里走出来,见沙万里愣愣地站在院子里,就问他:“发什么呆?”

    沙万里说:“这房前屋后空荡荡的,是不是缺点什么?”

    “缺树呗。我看你是乐懵了,这家人盖好了房子就没怎么住过,还没来得及栽树。”

    “还是你懂我的心思,是缺树。我要在院子里栽上樱桃杏树桃树枣树,从春到秋都能吃上果子;院子外面栽上杨树柳树,到处都有树荫和鸟叫。”

    “果树苗可以到集市上去买,杨树柳树不用栽,剪一截粗一点的树枝,直接插到土里就能成活。”

    “就这么简单?”

    “你以为这里是沙里屯啊,栽活一棵树比养活一个孩子都难。”

    “可惜办不到,我真想回沙里屯,把那棵老核桃树给移栽过来。”

    看着踌躇满志孩子般兴奋的沙万里,沙柳陪着笑心却揪在一起,皱皱巴巴的。她知道,不是两口子胜似两口子的日子快要结束了,丢了魂似的懒懒的什么也不想干。吃了晚饭也不想下地,直接躺在了炕上。

    沙万里收拾了桌子刷了碗,接着喂猪喂牛,忙活完了很长时间没有回屋,人不知去了哪里。

    沙柳有些不放心出门去找,院子里没有找到,猜想沙万里可能是回到他自己的家里。摸黑来到村东头,沙万里的家果然亮着灯。

    走进院子,站在门外一看,眼前的一幕让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堂屋的北墙摆着供桌,立着祖宗的牌位,两只红蜡烛跳动着暗红的火苗,香炉里三炷香飘忽着缕缕青烟。

    沙万里长跪在地焚烧纸钱,纸钱燃尽的黑灰伴随着低沉暗哑的哭诉,如阵阵冷风袭来:“爹、娘、列祖列宗,你们在天有灵,也搬到这里来吧......”

    这是压抑许久才得以释放的恸哭,粗犷而悲凉。心中的伤痛面对着神灵诉说,或许才是最好的解脱吧。

    沙柳静静地立在院子里的黑影中,她仿佛看见荒漠里的一只孤狼仰天嗥叫,把无尽的哀鸣抛向夜空。她含着泪俏俏地离开了。

    临近半夜,沙万里才回到沙柳家。外屋的炕头上只铺着他自己的被褥,沙柳和庄海已经在里屋躺下。沙万里隐约地猜到了沙柳的用意,坐在炕沿上默默地垂着头。

    许久,沙柳在里屋小声说:“选个好日子搬走吧。”

    “也不用选日子,就明天吧。”沙万里小声地答。

    他怕日子拖延得久了,自己没有勇气走出这个家门。

    第二天早晨,沙柳送庄海上学,顺便买了两条红鲤鱼回来,带上两盒火柴一捆粉条,陪着沙万里来到新家。

    按当地的民俗,搬新家必须燎锅底,第一顿饭少不了这三样东西,寓意着年年有余红红火火日子长久。早晚都有这么一天,沙柳早有心理准备倒很平静。

    沙万里只随身带着那个帆布旅行包,里面大多是石秀秀和沙洲的衣物,还有一个镶满了相片的老相框,沙柳帮着沙万里一件件地整理出来。

    在包的底部,她看见一条黑布头巾,鼓鼓囊囊地包着什么东西。她拿出来问沙万里:“在这里用不着围头巾,里面包着什么?”

    沙万里想要夺下已经晚了,沙柳解开围巾,里面是一堆已经发黑的核桃。

    沙柳抓起两个核桃晃了晃说:“是村口老核桃树结的吧?你放了多少年,还能吃吗?”

    沙万里也不想隐瞒:“这是你离开沙里屯那年,你让我给你留下的......”

    憋了一晚上的眼泪,喷泉一般地流淌下来。沙柳狠命地捶打着沙万里:“你傻呀!人家都走了,撇下你不管了,你还留着干什么?留着就留着,干嘛还让我看见?本来我都已经死心了......”

    曾经的纯真与美好暗藏于心,如同这被岁月侵蚀得发黑的核桃,一旦砸开坚硬的外壳,依旧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沙万里把沙柳紧紧地抱在怀里,轻声说:“你和庄海搬过来,我重新给你一个家。”

    以后的日子谁也说不准,还是珍惜眼前的吧。

    沙柳抬起泪眼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沙万里为沙柳擦拭着眼泪,缓缓地说:“秀秀十八岁跟了我,二十岁为我生了孩子,我没能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在没有找到她,了解她的具体情况之前,我不会跟她离婚。”

    沙柳不再流泪,她说:“我不要什么名分,能跟你在一起生活已经心满意足了。”

    不是两口子胜似两口子的日子还在继续,只不过换了地点,换了一种方式。

    沙万里把从沙里屯带来的那些核桃,顺着墙根埋在土里,并不奢望能生根发芽,只是为了完成某种精神上的仪式,给自己一些心理上的安慰。不曾想,竟然有两颗核桃长出了嫩芽。

    沙万里发现后欣喜若狂,老天有眼,这可是沙里屯那棵老核桃树的子孙后代,命不该绝啊!他精心看护,当年便长成一米多高的小树苗。第二年,他把那两棵小核桃树苗,移栽到院门的两旁。

    农科所下来推广葡萄种植技术,认为五垄地属于沙质土壤,比较适合葡萄的生长。沙万里觉得种大田效益不高,由农科所牵头从农村信用社贷了一笔扶助款,把自己的二十亩地全部栽上了葡萄苗。

    同时接受农科所的建议,在葡萄苗间种上两季蔬菜,既不影响葡萄苗的生长又不浪费土地。

    接着又跟沙柳商量:“养牛费时费力费草料,用途也不大,不如把那两头牛卖掉改养绒山羊。养羊我比较有经验,这里水好草好,养羊的又不多,羊绒羊毛羊肉肯定能卖出好价钱。”

    沙柳笑着说:“你是一家之主,你说了算。”

    姑姑沙福芳经常光顾这个刚组建的家庭,她在沙万里的身上看到了沙福久的影子。得知曾经喜欢过的人埋葬在荒漠中,暗自流泪伤心了好长时间。

    看到两个孩子历经磨难终于走到一起,欣慰之余又给沙柳出起了主意:不能这样不清不浑地过一辈子。

    没过多久,沙柳告诉沙万里,她有了身孕,并表示一定要为他生下这个孩子。

    紧迫的事情摆在面前,没什么好犹豫的。第二天,沙万里毫不迟疑地赶回沙里屯所在的乡政府,通过法律程序解除了跟石秀秀的婚姻关系,返回五垄地跟沙柳到民政部门登了记,带着相关的手续把户口从所在地迁到了五垄地村。

    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沙万里并没有回沙里屯望一眼,他想象得出沙里屯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愿再揭开心中已经结痂的伤痛,只把自己当成匆匆的过客。

    荒漠风沙严寒酷暑已是过眼云烟,被他远远地抛在身后。

    由于靠近公路运输方便,沙万里的那二十亩蔬菜成了抢手货。秋季最后一茬蔬菜卖完,沙万里把买房时沙柳垫付的一万五千元还给沙柳,沙柳说:“现在还分你我?”

    沙万里说:“你手头的钱是姐夫留给你和庄海的,我不会动用一分钱,你留着以后花在庄海的身上。我能养活你们娘俩,不,娘仨。”

    沙柳没有跟沙万里商量,自作主张用这一万五千块钱给家里换了一台彩色电视机,安装了电话。她对沙万里说:“有了电话,寻找石秀秀和沙洲就方便了,省得你从北到南跑来跑去,我也不放心。”

    沙万里第一个电话便打给石砬子当地的警方,对方告诉他暂时还没有石秀秀和沙洲的任何线索。希望和失望参半,他更愿意相信石秀秀是主动离开他,而不是被人拐卖。

    转过年的春天,当杨树翠绿的毛茸茸的叶片,在轻柔的春风吹拂下,发出悦耳的沙沙声时,他们的女儿出生了。

    沙万里抱着女儿一遍一遍拨打着电话,查询董家林所工作的那家钢厂的电话,寻找董家林。虽然有过不再联系的约定,想念战友又促使他想把新的住址告诉对方,毕竟有了电话比写信联系要方便的多。

    董家林的一位同事给他回了电话,这样告诉他:董家林复员后当了电工,去年在一次检修作业时,因为别人的误操作,被高压电弧大面积灼伤。在医院的抢救室里,晚上趁着医生护士不注意,自行拔下所有的抢救设备,撇下了新婚两年的妻子和一岁的儿子。

    放下电话,沙万里找出当年和董家林合影的照片,久久地端详着那张年轻的活力四射的面庞,回忆着一起训练执勤的三年美好时光。

    他想象不出,一个开朗豁达的人,究竟面对怎样的绝望,才会主动放弃生命。

    生活是条流动的河,激流也好平稳也罢,不因河道弯曲泥沙阻隔而停滞不前,无论清澈还是浑浊,始终打着旋儿奔流不息。

    五垄地并入开发区整体拆迁的头一年,庄海考上了大学,可谓双喜临门。沙万里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送给庄海,拍着庄海的肩头说:“你小子出息了,以后成家立业可不能忘了你妈。”

    沙柳说:“也不能忘了舅舅。”

    庄海说:“那当然。我还知道舅舅的心事,我在网络上发帖子,一定会找到我那兄弟。”

    沙万里“嗯嗯”地答应着。

    庄海问:“我那兄弟该读高中了吧?”

    沙万里轻叹一声:“要是有机会读书的话,是该读高中了。”

    如果说,沙万里始终抱有找到石秀秀和沙洲的希望,那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沙洲会当面给他来一脚,直接把他踹到医院里。

    想到这一点,当着两个女人的面,他不明所以地忽然开怀大笑起来,笑得两个女人越发的紧张和不知所措。

    他看看沙柳,仍带着笑意埋怨石秀秀:“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派出所把儿子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