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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闲话

    在少年与家人忘却别离来歌唱时,老人正在旅馆的天台望那孤独的月亮。口吐暖雾的他用斗钵的火星引燃先前那份文书,看纸张的灰烬向夜空漂荡,而后解去腰包,听着钱币相交的落音感叹:“我不懂抛弃真金的生活…他们净爱捣腾摸不着的东西。”

    “理论上,借网支付更为便捷,”葛瑞昂在网的那头回答,“你要教育那孩子?档案我已查阅,他的天赋可是超群,你有引他向善的信心?”

    “无所谓。你教,我说。”

    “你不如把他送来瑟兰由我训导。”

    “嗯,好主意——算了吧,你太忙。何况就本源而言,没人能有深于我的见解。这样,你可有空?来与我猜猜为何这孩子会有两种本源,赌一赌我们谁对谁错,如何?”

    “赌注?”

    “赌完再说。”

    “双胎消失综合征,他可能在胚胎期吸收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当然,也有可能是寄生胎。”

    “有道理,但不多。生而拥有本源的概率已低到趋零,遑论再生这类病征。最重要的是他在昏迷时的检查数据,那简直完美无缺。”

    “你在承认作弊。”

    “嗯,似乎是我赢了。我看过他的所有体检报告,那真的太过完美,真正意义上的完美…数月未动,肌肉毫无萎缩;不进水食,健康如常…打破常理的躯体、无需补充能量的躯体,让那些测试者认为他并非人类。连我也觉得不合理,实在在太不合理,正如最初的我一般不合理。他的本源分明只达第二巅峰,怎能拥有我那时的永恒?哪怕本源与常理无缘,这亦太过超凡。所幸百思不解的我偶然想起另一融汇本源的途径——”

    “圣典?”恰好批阅完文件的葛瑞昂轻扬长眉,“不会,三本圣典皆被监测。”

    “不,我是指与圣典有关的东西…譬如继承者,譬如天武,譬如…真神。”

    “想说什么?”

    “葛阿姨,我得说声抱歉——”

    “最后一次提醒,别再用那个称呼。”

    “嗯,好吧。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祖老头的一些秘密罢了。那落在他手上的东西并非焱王的圣器,而是第一枚圣岩、天武拿真神制造的原初之岩。”

    “好啊,连你也瞒着我?不,不用解释,我明白这是他的意思,挑重点讲。”

    “毕竟这种事越少人清楚越好。对了,我的话还未讲完,这枚身为原初之岩的东西可不仅仅是量产圣岩那样简单,它更是独一无二的核心、网的核心、屏蔽网的核心。我从监控录影看到那孩子在核心遭夺时迸发本源,可他根本没有这段记忆,甚至要以本源去回顾方能觉察——那种惊愕绝非伪装。我相信他并未撒谎,更笃定他是受人支配、或者说受网的支配。”

    “你想说…”

    “葛阿姨,放轻松,我可没说网是有意识的、会支配植入者的东西——我不过又起了兴趣,想弄明白会否当年伤我、给我留下这永不复原的伤疤的玩意就是网?诚然,照理说绝无这可能,不然那时候他不至于命你来杀我。可祖老头太精了、他太精了,谁晓得他是作何打算?谁晓得一肚子坏水的老东西是否早料到你选择把我拯救?我不知道,我清楚你也不知道,明白没有人会知道。但我和你都知道他的无奈,都明白他的束手束脚。可一个像他那样退居幕后的老头会怕什么?会因为什么拘束到连句明白话都不敢说?直到他死去,我才有那么些头绪…”

    “网,”葛瑞昂摸向自己的额头,音色渐沉,“的确,只能是网。”

    “是的,所以我定要找回网的核心,试试看能否和那东西聊上几句闲话…哼,前提是它晓得张口,”老人吹灭烟斗,回到客房洗浴更衣,打开电视搜寻些节目解闷,最后选定播放电影的频道,边看正播到火热处的瑟兰电影边饮酒调笑,“瑟兰的明星可真养眼,说实话,你可以考虑在退休后去参演参演?朝晟的英雄、前行者的总长、颐指气使的混血者、敢于呵责王室的黑袍大使…再加上标志性的刀锋长眉,没准能钓上几个漂亮的小姑娘,免得孤独终老啊?”

    “我看,你是喝高了。”

    “嗯…还是葛阿姨理解我这没正形的老东西啊,嗝…不说笑了,你赌输了,可得老实受罚。”

    “说。”

    “我会到格威兰去,找到林…和娜姐。”

    “你不是…”

    “他也在找娜姐,有一个月了…我猜他的身体快扛不住了,想求助…算了,总之他明显在向娜姐靠近,亏得他带着那东西,好让我照着网在地图上画一条白线,结果你猜怎么样?嘿,他就离娜姐的那条轨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啦。”

    “别告诉我你又想发疯。”

    “没、没,不敢,我哪敢啊,有您一句话我就得跪在地上挨骂…嘻,我是想说…等我找回娜姐,你俩和好吧。”

    “和好?别开玩笑——”

    “行了,照我说的做呀,你可是输家…呼,不聊了,明天我去接那孩子…嗯,晚安,老妈子。”

    关去网的老人把啤酒瓶扔进垃圾箱,拉开窗帘远望城区的灯火,朝着黑夜里的千家万户发笑。再次抽出那杆烟斗,点起火来上几口,却让网里那不和谐的消息逗得开怀:

    “您好,请勿吸烟。”

    明月走过,夺目的晨光驱散林海的黑暗,让坐在河畔发呆的少年揉着惺忪的睡眼继续沉思——倒不是沉思日光的那份温暖,只是神游天外,拿名为视界的本源去看远方的朋友,等他们梦醒后再相谈罢了。

    不安的少年最先见到窝在迷彩被里滴着口水的李姐姐,虽然想告诉她干练的短发已乱成毛球,但还是忍着笑调转视界去看别人。前些天,少年已听足她的诉苦,明白入伍的训练堪称折磨般可怕,宁愿她多睡一会儿懒觉,好好休整精力,免得像被刘哥哥打到时那样满脸哭丧。

    这样想着,少年已用视界探清那同样睡得四仰八叉的刘哥哥,嘴角是停不住的痉挛——昨日还听他说大学的生活艰辛,必要早起苦读,谁承想还赖在床上。

    于是少年的视界笼向最后的目标,果然瞧见洗漱台前刷牙的朋友:“艾姐姐,我今天要走了。”

    “勇敢些,小武,”在些许的停顿后,少女漱完口,对镜台展露那口闪光的银牙,“愁眉苦脸,不好。”

    “啊…”少年随她的声去看溪水里那挂着泪滴的倒影,止不住地挠头,“艾姐姐,你怎么…”

    “感觉,我知道小武不开心。”

    “没有…其实还好,”少年咬紧唇忍住眼泪,等哽咽消去后回复,“大学的生活真的很有趣吗?”

    “有趣。”

    “可是…我不能上大学了。”

    “没事,小武会跟着最博闻广识的人去学习,比上大学更好。别哭,小武,好好向无秋先生学习。书里讲过他,他时世界上最伟大的人,而且他会带你游历各国、教给你新的知识,不是吗?小武,别忘记欣赏旅途的风景,另外多拍些相片,等回来给我们看,拉钩?”

    少年看见她对着镜子勾弯小指等待回应,于是也伸出小指头,说:“嗯,拉钩,我会的…我会借叔叔的相机…”

    “不用,你向无秋先生要,他肯定不会小气。”

    “啊?这样…不好吧?”

    “没事,大胆些。小武,让我共享你的视野,请通过——好,小武,你不乖哦。看,”她触向溪流里的倒影,想从少年的眼角刮去晶莹的水珠,却只碰到冰冷的玻璃,“别掉眼泪哦。”

    不再掩饰与克制,少年抱着膝嚎啕大哭。不知过了多久才抬起头,听那萦绕在耳边苍老之声:

    “孩子,是该走的时候。”

    不知何时站在少年身后的老人看向自己身后那强忍眼泪的母亲:“孩子,我向你保证,我会将自己的知识向你的儿子倾囊相授,不会有丝毫保留。”

    在少年走向老人时,重戴黑框眼镜的老师俯身行礼:“先生,我有话想告诉他。”

    老人耸耸肩,向后退去,为少年家庭的新成员让出足够的空间:

    “孩子…别哭,未来的日子啊,我不能陪着你度过,也不能帮你学习历史和梁文了。我想用老师的身份告诉你,其实那些知识可以是无用的、更可以是被遗忘的,真正不可忘却的是那颗在学习中成长的心,它会是伴你终生的宝藏。希望你记住,更不要忘记在求知的路上坚定自己的信念…记住,你是好孩子,永远是好孩子。”

    老人不由一怔,在少年回以肯定的答复后上前轻叹:“确实如此…很好,你是合格的老师。”

    话音未落,金芒将老人与少年环绕。再出现时,他们已落入亮着路灯的林道旁。天空是无垠的漆黑,除却闪着火星的烟斗外什么都看不到到。仿佛浓雾笼罩的黑夜唯有少到可怜的星光与清冷的月亮,这是与林海完全不同的景象。冷光下是更寒的风,寒风让少年抱紧双臂站在老人的身边,却又一言不发。

    老人托着烟斗不断吁出暖和的烟雾,在星火熄灭张开口:“哭吧,哭不丢人。”

    “不哭,”少年摇一摇头,对视那莫名的目光,“我哭过了。”

    “很好,以后想叫什么?嗯,我是指你的姓名…要我如何称呼你?”

    “我…老爷爷,你叫我武吧…叫我小武就好。”

    “好,小武…嗯,不错,简明扼要。”

    “那…老爷爷,我要怎么称呼…你?总不能…一直这样…”

    “我说过,我名赵无秋。”

    第二次的听闻、第二次的确定,少年还是忍不住吞口唾沫,因为老人的回答是那样的铿锵有力、是那样的震人心扉。

    “您真的是...那位…最伟大的前行者…赵无秋?”

    “是,伟大?这是谁说的…莫谈伟大,我当不起。前行者…呵,我确是前行者,掌握本源的前行者…最强的前行者。但说句心里话,其实我只是个犯了太多错的老鬼…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罢了。”

    “犯错?您犯过错吗?书上没写过呀…”

    “往后我会讲,现在还是说说我们的名字吧,小武,武。”

    “哦,那…那我到底该怎么称呼您?是、是和大家那样称您为先生吗?无秋先生?”

    “大可不必。你叫我想想…哎,上次与你说过,你可以叫我老师或者师父。”

    “老师.?我记得您说过...可师父是什么意思?”

    “为师者当如父…”月夜里的寒冷让老人再掏出烟斗猛抽,“梁人对自己老师的敬称,敬称。”

    “如..父?”少年急忙摇头摆手,“这敬称不行!妈妈有普老师——”

    “你这孩子…是说要老师当爹一样悉心教导学生,要你像当孩子一样尊敬老师。你成绩很好,怎连这都不懂?”

    “我…我太...”

    “孩子,我说笑罢了,”老人甩去烟灰沿公路远走,“你啊,太扭捏,像个姑娘…嗯,和他倒有几分相似,没准你们能聊得来。”

    “那...”羞红脸的少年快步跟上老人,“我们要去哪里?老师?”

    “找住的地方,拿好,你的证件。”

    “证件?塑料卡片啊…这上面是格威兰语?”

    “是的,我们就在格威兰。”

    “啊?”

    “是啊,仍属忠于帝皇的王室所管辖的土地——格威兰王国。更详细点,就是格威兰王国的西部的科兹尔行省,临海的美酒之城温亚德。”

    “我们在格威兰?怎么可能——”

    “在奇迹之前,不可能亦为可能,”在少年眼前,驻足在月下的老人是看不清的高大,“别忘了我是谁。”

    “奇迹…前行者…”少年驱赶脑海里的呆滞,“奇迹是指?”

    “存储天武之力的圣岩迫发的反常现象。跨越千万里的传送门、杀人于无形的箭矢…还有你见过的光盾。”

    “那我们...”

    “走吧,先找个歇脚的去处。你懂格威兰语?懂多少?可要人替你翻译?来,说几句听听。”

    “好吧…老先生,我的格威兰语是向朋友学习的,假如有谬误之处——”

    “呼,一口瑟兰腔?”听着少年的那偏向瑟兰语的声音节奏,老人乐到从腰包掏出台闪着亮光的东西拨弄,“来,多说几句,好听,真好听。”

    “这是什么?”已能瞥见城镇灯火的少年贴近那台明亮的机器,看到如电视般清晰的屏幕正跳跃着格威兰的文字,“录音?安装着显示器的录音机?”

    “嗯,好——是移动电话,手机,”老人拿指尖在屏幕上轻划,让扬声器循环播放少年的惊叹,“哎,忘了这茬,得先教你玩懂这东西…这可不是在朝晟,他们可不用网交流啊,离了手机寸步难行。”

    “我明白了!这也是学习,对吧?”

    “不算,”老人停在城镇的霓虹光晕前,朝懵懂的少年笑出慈祥,“倒也算。对我而言,旅行才是最好的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