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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妥协

    当富人与军人决定了坎沙·杜拉欣的命运时,他们所提防的圣恩者,却没有筹谋暗杀之法,而是在听委托人哭诉——听得眼皮痉挛、嘴唇如抽筋般颤动。

    在了解案情真相后,赛尔找到了死者的父母,经过一番解释,将事实原貌告知于他们。谁知道,一听见达西欧家和市政厅的名头,他们的愤怒和悲哀登时惊走,连眼泪都忘了流;当少年拿出那张储存卡,他们更是面如土色,吓得惊声尖叫。

    看那情形,他们几乎要滑下沙发、往地上一跪,磕着头求圣恩者发发慈悲——这样要人命的东西,实非他们所能保管,还请两位圣恩者行行好,把这玩意扔进灶台烧成灰,饶他们一回。

    什么复仇、什么前行之地、什么以血还血,他们不想打听,也不愿打听。他们只清楚一件事——在麦格达,得罪市政厅和达西欧家的人,定然是凄凉收场。他们已经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女儿,被邻里亲戚挖苦为滥交者的爹娘,人丢尽了、脸丢光了,再叫他们指控达西欧家、投诉市政厅的官员?帝皇在上,他们实在不愿意赔上性命,去参加一场注定没有终点的奔跑。

    等少年犹豫着是否要告退,格林小姐却发出善意的提醒,替他们解释了“以血还血”的委托项目,表示他们的条件是完美符合。

    如果他们有意,身为圣恩者的格林小姐很乐意提供帮助,替他们注册前行之地的账户,教他们发布委托,再接受他们的委托,与少年共同行动,给他们枉死的女儿讨回公道。

    说真的,有那么一瞬间,少年的心底生出了不该有的期望——得知女儿的惨痛后,这对父母,怕是没法拒绝复仇的诱惑,会听从格林小姐的建议,通过“以血还血”彰显公道吧?

    不会,他们再三哀求,终是求两位圣恩者走出他们的家,许诺永不来烦扰。

    少年看着掌心里的储存卡,实在想不懂、实在想不通,实在想不明白他们的反应——他们是冷血的吗?他们是不在乎女儿的吗?为什么明知女儿是无辜的、是受残害的,他们也无所谓复仇?

    不去洗清流言蜚语,不去以命相博,不去抗争不公…少年很想问,为什么,他们连尝试的勇气和意愿都没有?

    见他失神,格林小姐是捏着他的鼻尖,欣赏那茫然的窘迫,告诉他难题的正解——谁说父母一定要爱孩子?谁说人一定有勇气抗争?谁说为了复仇、为了倾泻怒火,人就能舍弃拥有的一切,头也不回地踏上绝路?

    没有人敢如此断言。在北共治区,尖锐的仇恨、刻薄的压榨,每分每秒都在激生,可愿意到前行之地发布委托的,又有多少人?说是因为家人,说是因为守法,说是因为胆怯…多少人选择忍一忍,继续苦一苦,就遗忘了仇恨与压榨,活过沉重的一生。

    果真是出于胆怯、出于守法、出于家人?不,不…格林小姐告诉少年,揭开那些虚伪的面纱后,真正的答案是生存。

    他们想生存,他们想活下去,他们不想用未来换取一时的快意恩仇,哪怕别人骑在他们头上,用他们的嘴当厕所的马桶,他们都会默默忍受,在事后解释这一切都是为了生活。哪怕没有尊严、没有快乐,如机械和奴隶般运作,他们也要生活——只要能活着,再多的苦、再多的罪、再折磨的不公,都在他们的接受范围之内。

    认准了他们的心思,格威兰的驻军才敢作威作福——只要学聪明点,别成片成片地屠杀,哪怕看着同胞被饿死、被凌辱、被虐待,他们也会结出祈祷的手势,感谢帝皇的幸运眷顾了自己。

    除非格威兰人的拳头砸在他们身上,他们永远不会想到——别人的今日,就是他们的明天。

    这对父母亦不好免俗,或者说,他们对女儿爱,战胜不了生活的欲念。当然,他们也许根本不爱女儿。毕竟,对有的父母而言,孩子只是一件挣面子的工具、只是一种寄托幻想的可能性。可要是你告诉他们,他们根本不爱自己的孩子,他们又会拿出一百种理由辩驳,仿佛他们真是天底下最慈爱的父母——

    因为在他们心中,爱就是他们自认的满足。只要满足了自身的需求,他们就是爱孩子、为孩子好。而孩子的感受和事实的评判,永远也无法改变他们的认知。

    这些无法拒绝的爱,是完美的自我欺骗。

    正因如此,在听从格林小姐的指示,承接了新的委托后,少年没有被委托人的眼泪干扰。他连视界都未曾开启,便用剪报和警署的通告驳回了委托人的请求:

    “嗯,很遗憾,这位先生、这位女士,你们的情况,完全不符合‘以血还血’的标准——请看,你们提供的报纸和新闻链接,呃,总之,不论是从警署还是新闻的内容看…不不不,就算是,单听你们的一面之词,你们选定的凶手坎沙·杜拉欣,连过失致人死亡的责任都没有啊…”

    这组中年夫妻,一个负责掉眼泪,一个负责批判,可谓是无懈可击的搭配:“是他害死了我们的孩子!是他!他不嘴贱,我们的孩子哪会一时想不开,干了傻事…”

    “那个,有没有可能,是你们的女儿先责骂他,他是下意识回击?我是说,突然受人指责,再怎么好脾气的人,都会有些回应啊?尤其是…嗯,这个年纪的学生,压力通常很大,绝非刻意攻击——”

    “他逼死了我们的女儿啊!他是罪魁祸首!压力、压力,我们的孩子也才高三,也有压力啊!他就不知道留心、不知道避让吗?让女孩子骂两句又怎么样?他一个要成年的男人,连这点气量都没有,难道,还不算大大的过错吗?”

    “请您二位稍等…”再整理一遍资料后,少年拿起纸笔,试着帮他们捋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事情的起因,是你们的女儿和女同学…嗯,有着恋人的关系,然后,她的恋人与你们邻居的儿子发生口角,上升到持械斗殴…这时,坎沙·杜拉欣拦住你们女儿的恋人。再往后,因为学校的风言风语,你们的女儿心情不佳,而按照记者对学生的采访,坎沙是想去问候她,却被她呵斥着滚蛋,便顶了顶嘴,没想到——”

    “什么叫没想到?那个小混蛋,看不出我家孩子的心情多低落吗?他的嘴就是贱,少说两句话,能憋死他?你看、你看,连报社都写明白了,是因为他的措辞与态度不佳,刺激到我们的孩子…这还不能证明他有多可恨?”

    “那个,麻烦二位冷静…退一步讲,就算按照你们的说法,要他对你们女儿的死负责,那他的责任也是微乎其微啊?先不论别的,单说她心情欠佳这点,究其原因,难道不是旁人的指指点点吗?而传开她和同学有恋人关系的,是你们邻居的孩子与她的恋人吧?再者,你们也清楚她情绪低落,不该暂时申请休学,先确保她的精神状态,再考虑读书和考试的问——”

    少年的分析,被夫妻二人异口同声的怒吼堵回了嗓子里:“你指责我?你说我们有过错?帝皇啊,看看这无知的圣恩者吧,他难道是冷血的、没有同情心的鳄鱼吗?小姑娘,这位小姐,这位尊敬的女士,请别再让他说下去了,你看他,是多么苛责、多么冷酷、多么地吹毛求疵啊!”

    格林小姐与少年相互而望,向委托人回以礼貌的笑颜:“我是他的助手。另外,请二位注意措辞,莫要对圣恩者进行人身攻击。”

    “你、你们…你们是来耍我们开心的吗?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兜了多少圈子,才打听到你们的平台、联络上你们的人手!那些警察,都是踢皮球的混蛋,明摆着包庇那个小崽子,就是不肯给我们立案;学校的领导,也是一丘之貉,只肯给他个休学处分,连开除都不谈!还有老师!那个秃顶的肥猪,也偏袒那个小混蛋!我们女儿的成绩不差啊!比那个小瘪犊子好不少!他竟然半句话都不提;那些、那些报社、记者更恶心,风头一过,他们就不报导了,再怎么求都不理!仁慈的帝皇啊,伟大的使者啊,你们的圣恩者、你们的追随者,是我们最后的指望了呀!求求你们发发慈悲,用你们的智慧和慈爱洗清他们的双目,指引他们前进吧!”

    看着这对在啼哭中相拥的夫妻,少年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丝缕声音。在那恳求与控诉的悲泣中,他逐渐听到别的言语——是曾在耳边浮现过的、劝他逃跑、劝他回家、劝他放弃的言语。然而,今次的言语略有所异,仔细听、仔细听,他遂明白,那言语是在劝告、在诱惑、在唆使他发声。

    发出辱骂的、嘲笑的、讥讽的音节。

    笑他们,羞辱他们,变着法地挖苦他们…若是再强词夺理,靠转移话题来狡辩、靠涕泗纵横来博取同情,就伸出手,对着他们的嘴把抽两抽。最好多使些力气,最好动用本源、动用祈信之力,扇烂两张蛮横的嘴,扇飞两条不明所以的舌头…这样,他们再也不敢、再也不能来无理取闹。

    不不不。少年猛摇头,驱散那恐怖的劝诱,拉着格林小姐便往门外走。他就当是耳朵漏风了,听不见那些吵嚷和诅咒。总之,尽快脱离这是非之地,方为上策。

    直到格林小姐的喘息渐渐急促,他才刹住脚步。

    他停在昏暗的街道上,红着脸道过歉,买来纸巾和矿泉水,请格林小姐休息。

    格林小姐的体能不甚健康,只一两分钟的路程,就跑得面颊如早晨的玫瑰,氤氲了细密的雨露。她休缓了好久,才背靠着路灯,喝着水,向那星空的残月,叹出美满的云霞:“文德尔小弟弟,是生气了?”

    少年也靠着路灯,与她背对背地站立,垂头丧气地说:“我不知道、伊利亚姐姐,我…我想…”

    “与强词夺理者置气,于身心无益。豁达些,文德尔,人就是这样,常吃亏、常受气的人啊,一旦成为受害者、弱势者、不幸者,更容易陷入愚昧的傲慢,总要强势的人为他们负责,哪怕他们占不到分毫道理、哪怕他们才是过错的一方…就像今天的委托人啊,怎么样,文德尔,足够新奇吗?”

    少年无法回答,只有苦笑以对。不过,他望着的非是夜空,而是通明的灯火,是不知香甜还是苦辣的千家万户。来北共治区一年有余,他承接了多少件委托,认识了多少情态各异的委托人,可今日的这两位,着实是超出想象,唬得他措手不及。

    看来,麦格达的风气,远非珀伽与莫加厄能企及。在这里挑选委托,甄别真伪条例,实在过于艰难,费神而不讨好。还是尽快处理正事,再跟班布先生谈一谈,办妥格林小姐的麻烦再说吧。

    “伊利亚姐姐,明天…嗯,后天?我们去找那名女孩、对,海芙蕾拉·奥莉菲蕾尔,我们去找她,怎么样?等她的父母亲接她回家,我们就离开麦格达,筹划新的行程吧…”

    “乐意之至,文德尔。”

    在他们定好送女孩回家的日期时,一个电话打进了酒楼的座机,给忧心忡忡的女孩送来安定。

    是坎沙。回到家的坎沙,拨通了酒店的号码,指明了他要与海芙通话。卡麦尔自然不会刁难他,任这对相识近一年的朋友,在屈辱与折磨前,享受最后的温馨与友谊。

    “海芙吗?你还好吗?他们没欺负你吧?”

    “没有,哥,哪来的事,他们对我客气着嘞,没…”

    “海芙,对不起…我,我打不过他们,我劝不…”

    “没、没啥,哥,你别哭,我、我都晓得…”

    “你晓得?你怎么知道…”

    “他们,他们都跟我讲了。我、我晓得,白皮、不,不是,那格威兰的人,都不是好惹的主,哥,你放开心,别哭喇喇的了,多难听啊,不就是睡个觉、滚一滚嘛!咱俩刚见的时候,我不是还…哎呀,都过去了,莫得啥好提的了,他们也说了,会给咱们、咱们些钱,以后…反正有钱了,我就搬出去、我就能走了,我、我回家,给爹妈看,叫他们知道我、我挣了、挣了…”

    他没有说话,也不再哽咽,因为他听到,海芙在哭泣。好久啊,好久啊,她不哭了,她笑着捻走鼻涕,说得是吭哧哧的,像个孩子般,口齿不清:

    “哥,我、我要是不回家了,回不了家了,我能上你那凑活不?凑活着住几年,我读书、我报课外班,我去、我去买游戏机和大电视,咱俩在你家,闲了打电动,该学习了你教我,你成绩好,你懂得多,有你训,我不怕走歪路…”

    “行,行,海芙,你到我家、你来我家,你要是不喜欢这里,不想待在麦格达了,我和我妈说明白,咱们搬走,去别的地方好好过活…”

    “嗯,嗯…哥,谢谢哥…”

    “不,海芙,谢谢你…谢谢你…”

    他扔开电话,捂着头,放肆地大笑,笑得比一年前还狂妄,那喷洒的眼泪和鼻涕,比高一迄今流得都多。

    从母亲送给他那枚戒指,并向他道歉后,他还以为再也不会这么痛哭流涕了。谁知道,还不到一年,他又是这么想笑、又是这么想哭,以至于响彻老旧的楼房,压过了楼下人家的吵闹。

    他真想拉开窗户,对着黑夜吼两句,吼楼下的人又在吵什么玩意?不是家庭和解,不是父母醒悟,不是女儿回头了吗?还吵、还吵?朝什么吵?吵什么吵?不知道他是高三的学生,不知道他讨厌这吵架的噪音,不知道他听不到噪音睡不着觉,听到了噪音睡不好觉吗?!

    “你们是聋子!是哑巴!他妈的傻瓜,你们听不听得到啊?!”

    咆哮、咆哮,夹杂笑音的怒吼如尖峰破云,啸动孤寂的夜空,令这栋楼、这座小区、这片街道陷入更空旷的死寂。没有人敢拉开窗户回怼一句,因为这声音的蕴意仿佛在说,哪个不长眼的来顶嘴,发声者就会登门拜访,把他们的全家杀个精光,连猫狗蟑螂都不放过。

    咆哮完毕,他把窗户拉出悲鸣,继而翻滚在床,捶打着床垫,征服着弹簧的弹力,哭笑个不停。

    难过什么?有什么好难过的?即将发生的悲剧,又不是因他而起,他何必过度苛责?他何必念叨着紊乱的语句,诅咒他自己?

    他能诅咒什么?诅咒塔都斯,诅咒塔都斯是个没有话语权的公子哥,在关键时刻帮不了他半分?不不不,塔都斯尽力了,塔都斯已经全力帮他脱身了,是他不知死活,不听塔都斯的劝,要是他当个色鬼,当个流氓,当个心思不纯的坏小子,早些把海芙拿下,哪还有如今的闹剧?

    算了,算了,诅咒吧,诅咒他自己吧。没用,废物,人见人嫌,只会打架、只会闯祸,没情商、没情欲,听老师的话、听母亲的话,当个远离女生、生怕摸一次手就丢失贞洁、影响到学习的傻瓜吧!

    傻瓜,傻瓜啊,世上哪还有这样惹人发笑的傻瓜?哦,他拍床而起,翻到地上捡起手机,搜索《搏击全明星》的新冠军、斯提亚诺的新闻。

    果然,傍晚的头条没有让他失望。斯提亚诺的妻子索菲拉,公然爆料斯提亚诺的用药史,证明她的丈夫才是《搏击全明星》里最热衷药物的作弊者。不仅如此,她还指出,在药物的影响下,斯提亚诺早就不是个正常的男人,因此,结婚十来年,他们仍未孕育出爱情的结晶。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斯提亚诺的冠军之荣,是靠着逼迫她去和那位热门的新人王共度蜜夜,才险险交换来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索菲拉的曝光,把斯提亚诺苦心经营的空中楼阁一击轰塌。特别是退役的前任冠军、已经荣获最佳搏击手之头衔的亚罗巴布,更是遗憾地表示,从未想过老对手是这样私德败坏的人。而他的粉丝也开始还击,在各大视频网站与论坛里更新消息,势要将斯提亚诺的丑事一件件扒出来,乐此不疲。

    “好啊!好啊!他妈的,我的眼光就没错过!你个烂怂玩意,比老子更他妈的小丑!更他妈的小丑…”坎沙笑得翻来覆去,要捂住肚皮,才能止住随眼泪飞飚的鼻涕,“你们这群贱人!蠢人!他妈的嘿嘿,嘿嘿他妈的,都他妈刷这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刷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妈的,你们是各个生活美满,从来不烦心?你们知不知道,这些都是他们叫你们看的,你们只能看到这些!你们能不能看看身边,能不能看看别人,能不能看看周围啊…能不能来吼两句…吼两句…”

    哭够了,笑够了,他累了。在没有热度的灯光中,他听见家门被开启,那是母亲的钥匙独有的扭动声。

    安苏妮走到卧室门前,担忧地问:“儿啊,妈知道你心情不好,妈请了假,明天…明天妈陪你,带你出去走走,找些地方逛一逛,尽量忘了那些事…再不用烦心了,答应妈,好吗?”

    他的回答,是不明的浊音: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