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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圣城

    小时候,我带着弟弟妹妹们,流浪在最富饶、最光明的圣都。

    那些年,很多艺术家与圣职者,受当时的帝国大元帅——奇罗卡姆·拜因·亚瓦伯所打压。他们藏在深巷里、藏在酒馆里,即使生活困顿,也要为画布添笔、替帝皇辩经。而我们睡在深巷,常去餐馆收垃圾,不免听到他们的言语…

    他们谈过,有位作家写了一部小说,讲述了一个难解的故事,却被奇罗卡姆斥为异端,当众处死,所著的作品也尽数追回、销毁一空。

    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我记得,那个故事好像是说,有一个永恒者诞生在混沌中,他恐惧孤独,创造了有生命的血肉,成为了生命的主宰者。可是陪伴他的生命,却在衰老、死亡中恐惧,生命向他索求永恒,他却厌恶永恒,更厌恶渴望永恒的生命,想要将生命毁灭。但畏惧死亡的生命吞噬了他,吞噬了他这个生命的主宰、唯一的永恒者。但吞噬他以后,生命仍未夺得永恒。生命便模仿他去创造,试图制造新的永恒者,探寻永恒的道路。

    生命成功了,生命创造出了不会衰老、不会死去的木偶。可当生命感叹自身的创意时,木偶却消灭了生命,成为了孤独的永恒者。很久,很久,终有一日,孤独的木偶制造出新的血肉,制造出新的生命,制造出能够繁衍、思考却没有永恒的生命…

    然后,恐惧死亡的生命质问木偶——我的造物主,能够赐予我永恒吗?

    那些画家说,永恒是权力,木偶是指骄傲自大的奇罗卡姆,生命是说奇罗卡姆的《异种威胁论》,死亡是讽刺奇罗卡姆必然惨淡收场。所以,奇罗卡姆会那样愤怒,对一部不入流的小说大动肝火。

    那些圣职者说,艺术家的想象力总是太过丰富,很明显,小说是暗指近年来高速发展的工业机械、有朝一日会成为木偶般的弑主者,将发明机械、又奴役机械的人类赶尽杀绝。这和奇罗卡姆鼓励工业发展的政令相悖,难免招其记恨,被烧为灰烬、永不流传。

    而我?我只当他们是傻瓜——什么小说、什么故事、什么大元帅、什么异种,说多了只会嫌口渴。他们要是有闲情,不如把那画布扔给我,让我拿去补弟弟妹妹的衣服;他们要是有精力,不如多打几份工,好多吃几顿饭,让我多几口残羹可捡。

    但,当我看到他张开双臂,让凭空出现的罐头堆满深巷,让崭新的衣物被褥铺满大街…当我看到人血淹没了城镇,当我看到死亡笼罩了帝国…我忽然想起那个故事,我想找到当年的画家与圣职者,我想问问他们——

    假如使者是神,那使者的造物,会将使者毁灭吗?

    现在,我看着能赐予受难者永恒的帝皇使者,看着闭目安神的常青武神,看着前行之地的统领班布先生…我遂明白,仍能塑造血肉之塔、赐予生命永恒之痛的他,或许从未衰老…

    不,他大抵是真的老了。

    不,他衰老了吗?他颓弱了吗?他果真丧失力量了吗?谁能知晓他的思想,谁能审视他的灵魂?

    帝国时代的继承者?不,奎睿达家族的武神为他所消灭,灰都的贤者因他而沉默…

    他不是愚蠢的永恒者,他不是无能的生命,他也不是痴呆的木偶,更非木偶所造的血肉、血肉新生的机械…

    他是帝皇使者,是活生生的救赎,是不可避的天灾…

    是行走在人世间的神。

    能够吞噬神的,绝不会是神的造物…

    而是神自己。

    至于吞噬神的,会是神的祈信之力、还是神的意念…那并非我能明了的疑难。

    我恨神?不,我爱神;我恐惧神?不,我敬仰神;我诅咒神?不,我赞美神。神带来了和平,神无所不能,神有夷平大地的伟力,神有再造万物的权能。

    他分明是神,却止步于南共治区、停顿在如今的圣城,陪伴我们这些凡人。

    他真的会老吗?我想,他之所以会苍老,全因为顾及我们…就像阿尔,明明不会衰老,却要打着老人的派头,让我们知道,木精灵也会受时间的熏陶…

    可他又岂能明白,正因如此,我每每看着他,便是悲喜难言…

    我爱神,但…

    神真的爱我吗?

    看啊,神醒了,他醒了,他回过头,将要发问了…

    圣环殿的制高点,曾经是帝国的议政厅,是奇罗卡姆发号施令的王座,是四国瓜分帝国的会议处…而今,不过是班布先生休息的房间。

    他扶着躺椅,转向来客,面上的疤痕都泛着笑意:“法普顿,看你那苦恼的眉毛,我就知道…这一年来,前行之地的事务,似乎麻烦了许多。”

    “统领,自‘以血还血’开设,我们的工作就加重了不少…特别是负责搜集、核对信息的人员,更是累得没工夫抱怨…”

    “直说吧,新招了多少帮手?”

    “十五万三千七百四十九人,嗯,这是昨天的数据,今日…”

    “不需要解释,我说过,你全权负责…资金不宽裕,找他们要就是,他们的财政结余,可宽绰的很,留着也是白白浪费,尽管拿去用。只要用在正途,就问心无愧…是吧?法普顿?”

    “是的,统领,”一声大笑,将无奈送出了皱纹,踢法普顿的减去了些许风霜,似乎年轻了那么几岁,“问心无愧。”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演一出‘以血还血’的戏码?”

    “我相信,统领的智慧,自有深意。”

    “说说嘛…来,说说嘛…高招不怕捧,既有深意,替我吹两句,也不失风度啊?是不是啊?哈哈。”

    “统领,是想要北共治区乱起来。”

    “嗯,说得好,为什么呢?”

    “钟情于混乱的,多是变数。”

    “变数、说得对啊,可是,我想要哪些变数?”

    “正如在格威兰施展雷霆手段,震慑王庭…统领想要的,是格威兰人永远退出北共治区,将南北收归一体——”

    “不对,法普顿,统一南北共治区,对我而言,有什么必要?”

    “对统领而言,是举手之劳;对中洲人而言…对特罗伦人而言,是负罪百年后,必须的挽救。”

    “法普顿,你是不是忘了…我是朝晟人?”

    “不,我没有忘,我永远记得统领是朝晟的梁人。”

    “那…我一个朝晟人,何必为特罗伦人谋福利呢?”

    “统领,我想,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能回答…我只知道,假如没有挽救共治区的意图,温亚德的那些事,着实缺乏缘由。”

    面对这个诚实的部下、不掩饰的老朋友,他率真地笑了。他走到窗前,从巍峨的圣环之顶,俯瞰喧闹的圣城,将金石路与黑金炬尽收眼底,感叹道:“是啊,法普顿,是啊…人总要找些由头,不然,哪来过日子的念头?”

    “你宽恕特罗伦人了吗?统领?”

    “宽恕?嗯,不曾憎恨,何谈宽恕?以前,我是给愤怒冲昏了头,蒙蔽了理智,对特罗伦人一视同仁…你也知道,那年头,我不是什么正常人。她死了以后,我冷静了许多,我有时会等,等人来把我铲除…可你们没有,他们也没有…待我周游大地、重掌力量,我已经拎得清什么是迁怒、什么是复仇,嗯,所以,你们才会相信我,支持我独占南方,施行高压政策…”

    “总胜过瑟兰与博萨插手。统领,你我都明白,没有你的强硬态度,圣城以南的土地,早在他们的摧残下,糜烂成第二个北方了。”

    “我明白,法普顿,我都明白…你是在夸我,压榨得当…是吧?”

    “生命本就立足于剥夺与榨取之上。统领,你没有私欲,压榨自然最少。”

    “哈哈哈,法普顿,你在夸我是圣哲贤人?不敢当、不敢当啊…哎,等等,你是支持我,把圣城的制度,推广到北方吗?”

    法普顿的笑容,是坚定的认同:“推广到全大地也未尝不可,统领。”

    于是,在开怀的笑声中,帝皇使者与他的追随者拥抱着道别,重归宁静了。

    等追随者离开圣环殿,帝皇使者俯视着那渺小如尘埃的身影,终是自嘲:

    “你相信我吗?法普顿,我不是说过,我自小就是蠢孩子、傻孩子、笨孩子…我的智慧,你们怎么能当真呢?你们当真了,我自己也信不得啊…信不得啊。”

    他消失了。再出现,他已至圣环殿下、那尘封的竞技场内。而开启竞技场的两把钥匙,都陈列在竞技场的黑暗中。他拿起神圣之钺与帝皇利刃,从两件战利品上,看到了昔日的敌人,再见了那些愤怒、绝望与不甘…

    重温了过往的本源。

    他有多强?他的本源究竟登临多少道巅峰?这两个问题,令无数人魂牵梦萦。

    遗憾的是,这些人兴许永远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因为即使是他本人,也不清楚他的极限何在。

    “来。”

    一声令下,金芒照耀了沉寂的竞技场,驱逐了晕眩的黑暗。光明之中,新的人影在浮现…

    他就那样看着,看着这个人握住两柄圣器,向他走来,说:“来,了结我。”

    这个人是谁?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是一个如他那样面贯斜疤的孩子…不,这个人就是他,是过去的他,是年少的他,是百年前的他。

    那个愚蠢、蛮横又强悍的他。

    无用多余的准备,他携两柄圣器而来,将他湮灭于本源的海洋。

    可他重现了。

    金芒散落,圣器归位,竞技场没入黑暗,从前的他消失了。

    他笑了。哪怕创造出另一个他、甚至是往昔的他,他这份意识,始终无法消磨。用元老的话讲,他是收获了本源垂青的幸运儿,注定在真理的彼岸沉沦。

    为什么,本源到底是什么?送来本源的真理又是什么?既然是真理,为何会诞生如此扭曲、扭曲到践踏万物法则的本源?

    是真神创造的本源,本就是这么病态;还是帝皇觉醒的本源,歪曲了脆弱的现实?

    他不知道。

    竞技场里,星沙飘散,不见了他的行踪。

    他踏在金石路上,迎着黑金炬的光芒,穿过人流与车辆。这些年,圣城的风光现代不少,外接的线路多到不行,非要制备统一的封装板,才能将这些电线光缆收拢,规整地铺设在道路上。为此,沿街的人行道是多盖了一层石板,方能保证建筑的风格不受破坏,让古老的黑与金之花持续盛放。

    不多时,他走到一家酒馆门前,却并未入店,而是听店里的客人,是怎么用朝晟话跟人吹牛——没错,这家店的顾客,多是朝晟的兵。这些兵啊,有男有女,有梁人有木灵,嗓音是天南地北,相差甚远,可听在他的耳中,又是异样的亲切…

    哦,他听出来了,阿尔也在这里。是的,养护了他女儿的木灵也在这里,正和一个老家伙勾肩搭背,用着老呦呦的林海口音,说着相当标准的梁语,跟那些新兵蛋子吹嘘,他俩是怎么捱过帝国军队的炮火,从博萨杀进圣都;吹着吹着,他俩又是举杯一碰,撞得啤酒沫溅满了桌,神神秘秘地说起在前行之地的往事,把中洲人的暴动、认罪与屈服,说成是朝晟军队和前行之地的功劳;被问起帝皇使者的时候,他俩则一个劲儿打哈哈,叫新兵们学聪明点儿——圣城就在帝皇使者的脚下,哪怕同为朝晟人,有些事情,还是不能摆到明面上。

    没多久,一个女兵突然凑过去,抓着他们,是左瞥右望,盯得人浑身发毛,问他们是不是当过情侣、是不是有些超出战友的情谊…

    在响亮的脑嘣声中,女兵捂着头皮缩了回去。在酒馆之外的老人,也是摇头大笑——他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等阿尔和老吴各结了婚,成了儿女亲家后,他就明白,把木灵一律当成婆娘,是种因容貌而生的偏见,需要些时日相处,方可有所改善。

    正在这时,悲惨的拗哭在远处爆发,引他悄然走去,看到那金石路上,躺着的碎尸与鲜血,听到那搂着尸块的女人,是多么竭力地哭嚎:

    “天杀的!帝皇啊,祢看看吧,祢睁开眼吧!这些没分寸的货车,是多无情地碾过了我的孩子!他还在读二年级啊!他刚治好了血癌,才要回学校读书,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啊!为什么,为什么祢要这样惩罚我,为什么祢要派他们来伤害我!假如祢要惩戒,请将死亡施加在我身上!不要对我的孩子…不要对我的孩子…帝皇啊,帝皇!祢听到了吗!为什么祢要这样不公!为什么祢要这样残酷啊!”

    立在一旁的司机,吓得两腿发软,要扶着货车的才能站稳:

    “你、你乱说什么?是他不看红绿灯,突然闯过来的啊!我还能未卜先知,提前刹车不成?你、你别再提帝皇了!我报警、你们这些人,别看戏啦!我手机没电了,你们帮忙打个电话,叫警察来啊!再吵吵,万一提了些不该提的,你们也跑不了!”

    不该提的?哪些是不该提的?围观的路人是窃窃私语,没有一个人把话说明。而在这时,哭红眼的女人,突然捧着尸块,跪在公路中央,用双膝碾出一道血印,发出让围观者一哄而散的哀嚎:

    “帝皇使者!帝皇使者!帝皇的使者!你在哪里啊!你不是帝皇的使者,要拯救我们的苦难吗?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出现、为什么你不阻止厄运来到?我追着新闻的报导,只求在你出行时沐浴圣光,治愈我儿的病症,可你总是不见、总是不履约赴行!我放弃了,我掏空存款,哪怕和男人分家,也要送他去最好的医院接受治疗,可为什么,他的病刚刚好,我们刚刚回到圣城,他还没来得及多跑两步,你就要厄运带走他?为什么?这不是你的圣城、你庇护的土地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给我们厄运,为什么你不履行使者的职责,救治我们的苦难?

    帝皇使者!你在哪里啊!”

    “我在这里。”

    平静的回答,止住奔逃的人群,让女人缓缓回头,看向那个站在司机身旁、凝望碎尸的老人。

    在司机听来,老人的声音,是那样平淡的威严,叫人心颤又胆寒:

    “我在这里,孩子,告诉我,不要撒谎,你知道,对我而言,不存在欺瞒与谎话——告诉我,孩子,是他无视交通规则,擅过马路的吗?”

    “是、是,使者,伟大的使者、帝皇使者,请、请您宽恕,我绝非刻意、这个孩子也绝非刻意,他可能是太兴奋,一时没管住——”

    “很好,感谢他吧,这位母亲。若非他有勇气彰告善良,我不会帮助你——记住,遇不遇见我,是你们的命运;而管教不好儿女,却是父母的失职,莫怨我、莫责备我…莫将自身的过错,强加于人。”

    语毕,在路人的膜拜与赞美中,死去的孩子重现于货车之前。惊魂未定的孩子,只一愣便望见母亲,飞奔而去,冲进母亲怀里,哭诉不停…

    母亲也在哭,一边哭泣,一边忏悔,请求使者降罪于自己,以示警戒。可使者回以沉默,静待她改口…

    是的,她改口了,她忽然推开儿子,看着手捧的尸块、望着货车前的血肉,又盯着这个完好无损的儿子,视线闪烁着震撼与恐惧。她抓住儿子,问了好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听儿子一一回答,确定答案分毫不差后,她又推开儿子,捂着脸、抱着头,跪倒在地,突然爬向老人,匍匐在老人的脚下,拼命叩首:

    “不、使者!伟大的使者、慈爱的使者!这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孩子啊!”

    “不是?他就是你的孩子啊。”

    “不、不…使者,这些、这些!”说着,她抱起散落的肢体,向使者哀求,“这才是我的孩子、这才是我的孩子啊!”

    “是吗?既然如此…”

    在众人的惊呼中,尸体血肉重聚在一起,又组合出一个完整的孩子。

    相同的样貌、相同的穿着、相同的回答、相同的声音…女人才不管先出来的儿子怎么哭泣,只是抱着尸体变回的儿子,向使者拜服。

    “孩子,你满意了?那么,你…该归去了。”

    在身影消去前,第一个儿子发出绝望的哭嚎,令母亲一愣,又坚定地撇过头,与众人共同颂扬使者的伟力。

    直到使者消失,路人散去,警察接管事故现场,她才抱着儿子,茫然地坐上警车,仿佛不敢相信、不敢思考…

    不敢猜测是对是错。

    “对错?”走在街上,班布先生张开双臂,将途径之地揽入怀中,笑得慈祥又愉悦,“在圣城,帝皇使者…绝没有错。赛尔啊,你说…爷爷会有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