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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神代

    视界又一次摆脱他的控制,将他拉入通向往事的时光隧道。他像是坠入无底的晶石洞窟,在重力加速中失控。即便他抓住一方凸起的晶石,那晶石也会融化成绚丽的油彩,不能延缓他的坠落。

    一刹那,油彩的绚丽与晶石的闪光搅拌在一点,汇聚为纯粹的黑。

    不,这黑暗并不纯粹。黑暗的海洋里有着无尽荧光,这些光芒闪烁着悲怮,仿佛在谱写一曲长歌,为迈向死亡的勇士壮行。光芒渐隐去,清晰的球体浮现在不远方,它们或是形如熔浆,或是冷如蓝冰,或是缠绕着圆环,或是包裹于阴暗…

    它们是教科书里的天体,唯有卫星与天文望远镜方能查勘。视界到底是跟随谁在宇宙里飞行,竟然能清楚地穿越天体的轨道,直奔那颗蔚蓝的星球?

    星球的大气层被一颗流星击穿,却没有燃起应有的火焰。这颗流星虽自天空坠来,却是以近乎静止的姿态平稳落地。流星降落的地方是一片苍茫的草原,旱獭在掘地求生,羊群在躲避孤狼,狐狸在寻觅野兔,牧人在驯化犬马。

    当流星落地后,动物们纷纷停止捕猎与逃亡,痴痴地眺望流星的方向。身穿兽皮的牧人则是高歌欢唱,跳起了豪迈的舞蹈。歌舞告落后,他们冲回帐篷里,请部落的巫师去解读天降的神石。最终,年迈的巫师涂抹上神秘的颜料,拿着法器引领众人前往流星落地之处,亲眼目睹了神石的全貌。

    神石漆黑至极,似乎吸收了所有的光,不论从哪个角度观望都像是张扁平的圆形图画。巫师用手抚摸神石,绕着它行走一周,方才确认它是真切的球体。

    巫师掏出怀里的药瓶,将一些粉末吸入鼻腔,而后杀死用来献祭的牛羊,把鲜血涂抹在衣袍上。他念诵着繁复的祷文,迈出奇异的舞步,用挂满骨铃的权杖摇出怪响,最终接过一碗热血,泼在从天而降的神石上。

    鲜血本该是漆彩,理应遮挡神石的黑暗。但鲜血方落神石便隐入其中,激不起丝毫波澜。

    巫师哑然。在少许的迟疑中,他再度触及神石。这一回,他仅是稍加施力,就把手指推入神石之中,难以自拔。

    惊惧交杂喜悦,欢呼容纳尖叫,巫师就这样在无助的挣扎中被神石吸入。无论巫师如何哀嚎,牧民都只是跪地膜拜,全不在意神明吞噬了他们的祭司,难道献祭祭司也是祭祀的一环?

    吞噬巫师之后,神石忽然褪去无光的暗淡,普照出黑色的光辉,引起了牧民的欢庆。散发黑光的神石有如星空的巨眼,不管窥探它的人是从何处观察,都会望到黑暗中心那明亮的瞳孔。

    牧民的祈祷尚未结束,神石的光便消散不见了。正当他们讨论是否该再挑出祭品来换取神明的回应时,神石已经替他们崇拜的神明作出回答…

    神石骤然融化。漆黑的液体流淌在青草与土地上,所过之处尽成黑色的汪洋。牧民还未有反应便被流体淹没,在惊叫中化为相似的溶液,继而吞没其余的同胞。

    黑暗吞噬的不仅是人类,还有青草、土地与牛羊。任何生命与无机物都是黑暗的食粮,凡被触碰便为之同化。黑暗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蔓延开来,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席卷这颗蔚蓝的星球,把富有生机的天体变为星空里的黑暗。若是黑暗持续扩散,它必将吞噬天体所属的星河,乃至星河所属的宇宙,直至万籁俱寂。

    黑暗逞凶之时,光明自远方来。这缕光自大地而起,破开乌云直指黑暗,在天空上构成璀璨的神像,制定了不容挑衅的戒律…

    光容许黑暗生活在大地上,却不容许黑暗侵害光所福泽的子民。

    光芒归去,黑暗静滞。黑暗的流体冒出万千触须,发出无声的悲鸣,似在控诉光芒的愚昧。可黑暗终究无法战胜光芒,唯有遵照光芒的旨意去形变。

    黑暗的流体先是凝聚为青草野兔与牛羊野马,再是塑造成巫师牧民。可光芒仍不满意它的退让,仍旧敦促它去改变,训斥它变作生命所不容的样貌。

    于是黑暗的流体构成奇形怪状的生物,形似人类却生有鳞片,貌似野兽却双足行走。它们中的小部分组成了结合牧民图腾与野兽特点的庞然大物,生出伟岸的肌腱与遮天蔽日的翅膀,冒出獠牙犄角与吞食万物的血口,而后向天空咆哮,挥舞巨翼挑战太阳,却不能冒犯那道无情的光芒。

    它们正是神话里的巨龙与魔鬼,自天而来,于地而生,无惧烈阳的辐射,却惧怕神明的辉煌。

    巨龙盘旋在天际,魔鬼横行在陆地。它们的禁区是神的国度,那些无神明庇护的文明难以逃脱它们的魔爪。幸而诸多觉醒力量的勇者挺身而出,将它们驱逐到已成荒原的北土。它们抛却玩弄猎物的把戏,转而严阵以待,成功镇压了勇者们的抵抗。

    它们势将消灭神之国度以外的生命,但神明的慈悲阻止了它们的暴行。神明不允许它们侵害大地的原住民,把它们限制在北土,把它们的战场与食槽锚定在大地中央。幸免于难的文明统治者们对神明感激涕零,约定逐年派出军队前往中央战场,名为清剿恶魔,实则以人作为恶魔的饲料。

    恶魔与巨龙不甘止步于此,又不敢违抗神明的威严,只得在战场纵情杀戮。它们用机械的动作屠杀士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是在宣泄怒火还是在达成目标。

    末日不达,救赎终至。绝伦之恶诞生于杀戮战场,天命之人降临在绝望天堂。祂为黑金所笼罩,若人们望向祂,那黑金便会化作人们最爱的形象。

    无人能知晓祂的真貌,但世人皆知——

    祂比恶魔更为憎恶,祂比巨龙更为雄壮;祂踏出一步,天地为之震颤。祂目送一视,勇气为之雪藏;祂的威仪,胜过往日所有觉醒者相合。祂的权能,超越恶魔与巨龙所能想象。

    祂比兽族更悍勇,祂比人类更狡黠,祂比精灵更长寿,祂比神明更…

    强大。

    祂踏陷杀戮战场,开辟山原为海洋;祂抹去恶魔的意志,赋予巨龙灵魂去思考。祂证明了自身的伟力,遂把目光投向西方,抵达神的国度,挑战不可言述的至高。

    祂打倒了旧日的神明,祂升格为无上的帝皇。恶魔与巨龙的驱使者在深空呐喊出无望,怀抱必死之心袭向帝皇,终为帝皇的伟力所溃灭,消失在黑暗之中,永不得返现世,注定被放逐至终焉的虚空。

    在毁灭了星河外的敌人后,帝皇虽怜悯敌人的恶魔与巨龙奴仆,却不容许它们继续为祸大地。因此,帝皇以海为刀,将容纳它们的北土分割到极寒的远方,是为遗忘之地。

    祂何其伟大,又何其难解。

    祂好似不在乎星河外的宇宙何其广阔,更不在乎大地外的世界何其瑰丽,祂的福佑局限于大地之内。大地的子民中无人理解祂的深意,他们所能做到的,便是感恩祂的救赎之道,在口口相传中念诵那一句——

    礼赞帝皇!

    第一帝国的时代就此开启。帝皇在大地设置四座宏伟的城池,分别是圣城、灰都、晨曦与梁人的永安。祂说,每座都城的主人便为祂的继承者,享有治理行事之权。而继承者务必是最为精悍的勇士,足可力压群雄,以证其骁勇无双。

    成为继承者亦不能偏安懈怠,更要时刻准备好接受后来人的挑战。若是战胜,则保有地位;若是战败,则交付生命。唯有卫冕不败者方能沐浴帝皇的圣火,让祈信之力攀登上巍峨的巅峰。

    而奎睿达家族的末代武神,则在战胜先辈后接过圣器,向圣器的金暗之焰许下自己的愿望…

    武神恳请祂赐予巨龙真正化为人类的能力,让巨龙有资格诞下人类的后代。

    祂应允了。祂不仅应允武神的请求,更赋予恶魔和巨龙自由的思想与躯体,令这些天外来客能够与大地的原住民相爱,而非野兽般相杀。但它们何时能走出遗忘之地,便要看它们的机缘造化。

    得到帝皇的祝福,武神与巨龙的婚礼空前盛大。他们恩爱如童话中的王子公主,受尽世人的羡慕。

    直到那一天,贤者告知武神噩耗——

    帝皇赐予精灵先祖力量,然后陨落在那叛逆的力量下。厌倦生的帝皇归于寂灭,再能不回应世人的祈祷。从今往后,圣岩再非无穷尽的能源,大地将陷入绝望的动乱,各大都城会先后割据一方,原本友爱和睦的各族文明很快会刀兵相向。

    而这一切,都是他们所不能逆转的规律。

    但武神偏要抗拒规律。他不接受贤者的说辞,他崇敬守卫大地安宁的帝皇。他认为必须有统筹万物帝皇,方能延续帝国的繁盛。他不相信失去帝皇的人们能靠自己战胜欲望,他不相信丧失信仰的人们能靠自己维持和平。

    他站上了贤者的对立面,将贤者驱逐出圣城。他要用他的武力终结大地的混乱,成为挽救帝国的新帝皇。

    但他的能耐仍不足,他的本领仍不够。他能胜过的仅有东方的焱王,他需要更强的力量以战胜贤者,他需要更澎湃的祈信之力以击杀精灵先祖,他必须踏上强者的征途。

    纵使前路漫漫且希望渺茫,亦当孤注一掷,达成理想。

    但深爱丈夫的巨龙向焦虑的武神透露了帝皇的秘密…

    虚无圣典,正存放在分隔恶魔与龙族的遗忘之地。

    武神欣喜若狂。他不顾家族的反对,毅然携带三支精锐近卫军与数十名圣恩者前往北海那头的遗忘之地,甚至连家族的战将都追随他而去。这一来,奎睿达家族陷入了外强中干的窘境,险些遭到圣堂吞并,若没有武神迫于圣典间的斥力而留下的那本杀戮圣典以及家族长辈拼命挽留的帝皇利刃,他们怕是会沦为圣堂的走狗,再无荣誉可言。

    踏入茫茫灰雾的武神毫不在意家族的艰难。他告诉依偎在身畔的爱人,待他夺取帝皇的虚无圣典,再加之本身掌管的杀戮圣典,他有信心再攀登一道巅峰。届时,登临第四巅峰的他拥有双重圣典的加持,实力更胜第六巅峰的强者,定能君临大地,重铸帝国的荣光。

    但深爱他的巨龙却提出与之相悖的建议——祈信之力是真理的谬误,是不应存在于现实的力量。这力量是侵吞法则的癌症,更是危害宇宙的毒瘤。他应当思虑的是广袤无垠的星空,而非一颗平凡且渺小的星球。

    武神不相信祈信之力会背负着如此深重的罪孽,执意要见到圣典再行思量,与夫人决裂当场。

    武神的夫人重化龙型,扇动双翼远去,用悲鸣之风冲淡了天际山脉的白云。她回到栖息同族的冰谷,诞下新的后代。她的后代虽破卵而出,却非异形怪物,俨然是位健康的人类女性。她想把自己的姓名赠予女儿,名之为伊迪布兰·守卫。但新生的女儿却是抚弄着自己的发丝,良久才轻启朱唇,呆滞地喊出婴儿的语调…

    妈…妈…妈妈…

    她无措了。直到同族发出低吼来催促,她才明白这是帝皇的玩笑。她无奈地喷吐鼻息,把女儿送出这片即将蒙血的灰雾,以武神的交情为由,恳求灰都的贤者将女儿抚养长大。

    贤者自是答应了她。

    她在无声的欣慰中辞别女儿,重入那片必将掀起血雨腥风的灰雾。

    武神已经挥动神圣之钺,斩开了阻隔圣殿的天际山脉。在武神的力量前,巍峨连绵的山峰不过是孩童们用塑料板就能切开的太空沙,挡不住圣钺的丝毫锋芒。但巨龙的双翼足以令日月无光,巨龙的吐息足以融化钢铁、冻结熔浆,巨龙的信念无可阻挡,巨龙的灵魂无惧死亡。

    不,不,巨龙已经不能够做到了。

    神圣帝皇赋予了它们灵魂与自由的思想,却又不肯移除它们的造物主刻入它们体内的终极目标。它们会恐惧,会害怕,会逃避,会求饶。它们不再是吞噬物质便能复生的兵器,而是脆弱又复原缓慢的血肉之躯。

    它们抵抗不了武神的攻势,如遭遇猎手的野鸡般冲天乱舞,败退得一塌糊涂。但武神的情况亦不容乐观,龙族的躯体更胜普通圣恩者,龙族的力量不容小觑,龙族的意志正在复燃。他拼尽全力杀入圣殿,所耗之巨连神圣之钺亦不能及时补充。

    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他急忙把神圣之钺嵌入圣殿来开启机关,而后直奔圣殿中央。在冲上的圣殿高台后,他面露欣喜之色,因为虚无圣典已近在眼前。

    在他触及圣典的瞬间,他的爱人从天空俯冲而下,用尽毕生的能量把他推向圣典弥散的灰雾。

    他来不及缓解与圣典的交融,被圣典夺走神智,沉眠在圣殿的高台上。

    他的战将用尽全力打倒巨龙,想去拿起他的神圣之钺,用无所不能的圣火唤醒他。可神圣之钺一旦离开,圣殿便再度封锁。

    想要带出被灰雾笼罩的武神?即使战将是仅次于武神的强者,可要他越过帝皇的圣典触碰武神?那必然是痴心妄想。

    战将令幸存的战士们束缚住背叛武神的巨龙,用神圣之钺吸取巨龙的能量,让寒冰覆盖圣殿,继而构筑起城池堡垒。战将自封领主,以武神的名义统领遗忘之地内的生灵,只待武神领悟圣典的奥秘,他就能再度追随武神征战,逃出这终年苦寒的鬼地方。

    战将等待了几个百年,赛尔没办法从视界里看到。他能看到的,是战将受朝晟前行者的埋伏却杀出重围,然后拿起神圣之钺恢复创伤,直言无敌的狂傲…

    然后一个面贯斜疤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笑嘻嘻地挑衅道……

    来玩玩。

    那道疤痕的位置过于醒目,以至于赛尔一眼就瞧出他的身份——没错,是班布爷爷,是伟大的帝皇使者,也是现任的常青武神,更是平易近人的班布先生。

    而他的身后,则跟着一位灰发灰眸的女士。赛尔实在太熟悉那相貌,禁不住对着历史的过客说出不会有回答的问题…

    “你为什么在这里,茉亚?”

    离开博物宫的时候已是深夜。回到旅馆后,赛尔最先洗完澡卧上床。他碾转翻侧,久久不能入眠,连替姐姐垫纸巾接哈喇都忘了。

    他悄悄钻出被窝,蹑手蹑脚地走出旅馆,找到最近的黑金炬,等附近无人再猛跃并攀爬。他简直就是追赶羚羊的猎豹,快到身形模糊,眨眼间便抵达黑金炬的顶端。

    他看着圣洁却没有温度的金火,只是伸出手指勾了勾,那金火便缠绕过来,引他踩入光芒的深处。

    似万千蟒蛇缠绕猎物,金火把少年拘束在此。而后,金火卖力地渗透他的皮肤,却屡屡被排斥在外,始终无法融入他的躯体。

    寂静之中,金火腾空而起,向茫然的少年作出一张笑脸…

    没错,是卡通漫画里才会有的滑稽笑脸。

    而后,金火飙射而去,飞向了更遥远的南方。

    少年先摸索完身子,确认躯体无恙,而后困惑地翻出黑金炬,重重落在地上。他远望圣城最高处的圣环殿,思考着现在拜会班布爷爷是否恰当,却不知那股金火已至晨曦,且扭曲为更诡异的笑容,流入了权之木的根系,直往那沉眠着先祖的地底空洞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