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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学院

    待迎新的歌舞表演结束,朝晟来的交换生们纷纷谢过精灵们的热情好客,随之参观艺术学院的建筑布局。而艾斯特却是兴趣索然,她请达塞拉描述通往医学院的道路,她想趁早熟悉那里的环境。

    既是东道主,达塞拉自愿领着客人走一遍医学院的路。晨曦医学院设于艺术类学院的下一层,搭乘公用的木质扶梯即可到达。相比盛丽如花园的艺术学院,医学院的修缮未免流于古旧,连学院内部的引路牌都生了霉斑,那休憩用的草坪公园也无学生光顾。偶有几个走出教学楼的学生,也少了上层的艺术生们所燃烧的热情,至多疲累地笑笑,就算是与素未谋面的交换生打过招呼了。

    心理系教学楼的位置太过偏僻,达塞拉也是废了番工夫方才问到位置。见艾斯特在观察医学生们的神态,他的眼神不免泛起些同情,更多的则是钦佩:

    “晨曦的医学院并不算知名院校,可学风从未松懈,学业亦是繁忙。他们的课程表终年满排,压力巨大。长此以往,他们只好把精力集中在学习上,罕少留意院系间的活动,请体谅——这是环境所致,绝非刻意轻怠。”

    艾斯特收回相机镜头般的目光,拉着行李箱跟上了他的步伐,应和道:

    “了解,背记专业词汇害的。”

    “唔…失礼了,蒂莉科特小姐,有人夸过你语言风趣么?”

    “朋友们常说我缺乏幽默细胞。”

    “嗯,用医学生们的话来说,在成年前,金精灵的左脑远比右脑发达,而左脑负责的理性思维容易影响你们的语言与情感表达。不过呢,随着年龄增长,沉寂的右脑会日渐活跃,帮你们涉猎感性的美好。”

    艾斯特点点头,听语气是在道谢:

    “届时,分泌旺盛的多巴胺能帮我学习瑟兰的传统艺术吗?”

    “呼呼…会吧?”瞧她认真的模样,达塞拉禁不住低头掩口,强忍了笑容,“蒂莉科特小姐,这是移居朝晟的金精灵们从梁人身上学来的东方式幽默吗?”

    “生来如此。”

    “好吧,是我冒昧了。啊,请看,心理系的教学楼——”

    耸立在他们正前方的,是一栋六棱锥形状的木塔。它的每一面都没有开窗,而是各雕刻一只巨型的竖瞳。它的高度恰恰抵着天花板上的星菊,好似连接了荧光植物与绿草的桥梁。哪怕是在以分层的巨木内部为生产生活地的晨曦,刚巧卡在两层之中的无窗建筑也是风格鲜明,且从那竖瞳浮雕里泛滥出神秘的气息。

    达塞拉拨开爬满告示牌的藤条,从中辨认出了心理系学院的字迹,略显窘迫地咳嗽两声:

    “实不相瞒,我也是头一回听说医学院开设有心理专业。这里的气氛未免有些…”

    与他不同,艾斯特的眼里荡起了兴趣的水纹:

    “瑰异离奇,我也是第一次接触心理相关的院系。”

    “啊?你在朝晟主修的并不是心理相关专业吗?”

    “在朝晟,我是理工科的学生。在递交留学申请后,瑟兰方面婉拒了我的请求,理由是瑟兰政府不允许外国人进入理工科院校学习前沿技术,因此,我选中了晨曦大学最冷门的学院里最冷门的专业,以此提高通过率,方能以交换生的身份来到晨曦。”

    听艾斯特这么说,达塞拉不由一窒,因为连他这位晨曦原住民都不曾去过理工科的院校。那些院校虽说同是分属晨曦大学的名下,但校区都设置在郊区,尽数采用现代化的建筑,毫无传统木质房屋的美感。他听同学们聊过,据说那里的学生和教授几乎全是金精灵中的佼佼者,无时无刻不在探索前沿科技的开发与应用,倘若从政府的角度考虑,的确不宜开放深入交流的通道。可要说禁止盟国朝晟的学生入内学习,未免有些过度警惕了?

    见艾斯特寻找起木塔的入口,他急忙上前帮忙,顺带挑明了自己的疑虑。艾斯特不多言,不过指着自己的脑袋,让他自行理解。

    稍加思索后,他便明白了艾斯特想要表达的含义:

    “监视的网?”

    “是。”

    想到朝晟奇迹之网的传闻,热心的达塞拉也难逃沉默。是啊,哪个审理者会放任一个二十四小时无死角监控周身环境的朝晟来客留在科研重地呢?那不是将无数研究者多年的心血拱手赠给朝晟吗?就算从私人角度出发,一想到自己的隐私会暴露在邻国的监察下,谁也免不了心惊肉跳。

    “入口在地面,”在引路人走神的时候,艾斯特找出了藏在草坪里的木板门,毫不费力地把它提开,“谢谢你的指引,要去看看吗?”

    恭敬不如从命。他们踩过对钩性的阶梯,登上了六棱锥木塔。木塔里面,房门大敞,密集的星菊黏满了天花板和墙壁,把走廊和房间照得透亮。他们逐一察看房间,没能见到半截人影,即使轻声问好亦无人应答。

    所幸,有细微的噪音在安静的木塔里回荡。他们沿着声音踩上楼梯,踏得发湿的木头吱呀呀地响,仿佛下一秒楼梯就会裂开,让他们掉进从黑暗里冒出的食人花之口。

    一层,两层,三层,四层…在木塔的第七层,那噪音不再细微,清晰到能辨别出那是马达的嗡鸣。他们走进有马达运转的教室,只见一个戴着大耳机的博萨男生坐在讲台上,正专心致志地拼接电路元件,全没注意到有人来访。

    艾斯特示意达塞拉别出声,她需要先行审查教室的环境。这里的座位都布满了灰尘,唯有男生堆在桌上的电路原件和图书是洁净的。那皱巴巴的书册题写的书名尽是些稀奇古怪的拼接名词,什么《方程式和彩票》、《物理新解》、《量子领域与鸡蛋返生》、《祈信之力生成黑洞》、《帝皇使者是永动机吗》…

    看起来与心理学毫无干系,真不晓得这位男生是在研究哪些命题。

    艾斯特走到男生面前,勾指敲响他的耳机,把他从对电路的沉浸研究中拉回现实:

    “你是学生?”

    被打扰到的男生本来气得张牙舞爪,可看清两位来客的精灵式面貌后,他两手一抖,摔落了手头的电表和接线板,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高声喊道:

    “老师好!”

    他这么一吼,教室里的灰尘立时激荡,呛得达塞拉连连咳嗽。艾斯特是早早遮住了口鼻,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周,追问道:“破败的教室,教授在哪里?”

    “呃?教授…”听得出来,男生的瑟兰语不甚流利,“我们系只有两位教授,都离职了啊?”

    达塞拉掏出手帕捂住嘴,给他的回答愁弯了眉头:“离职?”

    “是啊。去年,两位教授分别罹患了精神分裂和被害妄想症,这里已经大半年没开课了,离职手续还是…”

    “你们系的学生呢?就你一个人?”

    “呃,不止我,总共有一二三四…”说着说着,男生竟然掐起手指计数,中途还数错了两次,“十七个人,他们还在宿舍补觉吧。”

    “你们系的主管在哪?”

    “主管?哦哦哦,生活老师!听前辈们说,他已经转职五年,到下层的文学院工作了,应该还没人来顶位吧?”

    达塞拉捏起手帕,扇走了往身边飘来的灰尘,难以接受医学院里存在着这一方抽象的福地,情绪比将要来此学习的艾斯特激动多了:

    “教务长呢?”

    “教务长?啊啊啊,教导主任!他啊,他几个月前还来讲课,教我做永动机实验呢!唉,上个月,他没了踪影,等我们找到他,发现他在实验室躺了两三天,怎么也喊不醒。大夫说他成植物人了,可能要等重孙子出生了才会高兴地跳起来吧!”

    博萨男生讲得越生动,达塞拉的脸色越青白,好似阴雨后的云彩,色泽难堪。他偷瞟了一眼艾斯特,却从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容上看到了微微的笑意。

    他脸上的青云立即被旭日扫光,红彤彤的像是熟透的苹果。艾斯特则藏起了稍纵即逝的微笑,扶着头同他慨叹:

    “独树一帜的人事管理,贵校的资源倾斜很严重。”

    语毕,艾斯特拿起博萨男生堆在桌上的图书,迅速浏览内容,可把男生吓慌了神。他忙弓腰屈膝,想扑去抢夺又没胆子动手,只能语无伦次地争辩:

    “老师,我们这是、这是没主课,教授都结课了,不是违规占用教室!教授都说了,要勇于质疑前人,勇于打破教条,他还把办公室改成了实验室,在那里并联脑神经。而且,我的实验有了重大突破。一旦成功,世界的格局、就艾瓦曼的科技水平、大地的工业体系都会迁跃一个层次,能够让我们闯荡星河,开启大宇宙时代!”

    争着争着,这人的腰杆挺直了、嗓门扯高了,卑微的灵魂有了底气,贫弱的身躯有了力量。他抓起三角板跳到桌上,摆出了一个健美运动员展示肌肉的姿势,让那身黄色的短衣短裤挂在树枝似的胳膊腿上。

    这怪诞的发言、神经质的动作,使达塞拉的眼神愈发凝重。趁着博萨男生自我陶醉的时候,他把艾斯特拉到教室门外,说起了耳语:

    “蒂莉科特小姐,我怀疑他是心理系教学科养护的病患,没准刚从病房逃出来,在教室里妄想自己是科学家。

    我们暂时不要理会,先去找医学院的教务人员问明情况吧。”

    可是艾斯特谢绝了这一理性的提议。她走回教室,先从讲台的抽屉里翻出了一张图纸,又从课桌上拿起了一件以胶带、钢索和弹球构成的仪器,面向博萨男生,平静地发问了:

    “这是你的实验成果?”

    闻言,男生收回了中彩票般的傻笑,落回地面,骄傲地挺起胸膛:

    “是!老师!这是我在教授的帮助下,研制出的永动机失败品!”

    “失败的原因?”

    “说来惭愧,我忽略了帝皇离世的因素的影响,试图通过吟诵教典的方式激活奇迹,创造一个没有阻力的真空区域,从而让在真空中往复运动的弹球带动引擎做功,持续生成能量…

    可惜在如今的时代,制造真空的奇迹已经不能存在了,这是我的计算失误,我承认自己的过失!”

    艾斯特听得有滋有味,达塞拉可受不了这样的胡说八道。他强忍拍桌责骂的冲动,耐心指出了博萨男生的实验漏洞:

    “且慢,真空与往复运动有什么关系?你说的往复运动,是指弹球落地又弹起来吗?”

    “是啊,哪里不对吗?”

    “我不是理工科的学生也知道,让弹球弹起来的能量就是变换的重力势能啊!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你真的制造出了真空,那也只是抵消了空气的阻力,让弹球来回多运动几次啊?又怎么能无止境地生成能量呢?”

    听到这番驳斥,博萨男生如同看傻瓜似地鄙视着他:

    “老师,你是理科白痴吗?落下去的能量和弹起来的能量方向都不同,小孩子动动脑子都明白是两回事,哪能一概而论呢?”

    以脾性温良著称的木精灵,被这番毫无逻辑可言的粗暴理论反驳到瞠目结舌,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

    艾斯特却捡起一张草纸摊在讲台上,请博萨男生讲解那些看不出意义的鬼画符:

    “请说明后续的实验思路。”

    “老师,你看,”男生兴冲冲地拿起铅笔,在草纸上扒拉了起来,“在真空弹球永动机实验失败后,我冥思苦想,终于在梦里得到了帝皇的提点——永动机的必须要素,就是用不完的祈信之力啊!”

    “请解释你的猜想。”

    “老师,你看你看,祈信之力是凭空出现、凭空作用又凭空消耗,最后凭空复原的,恰恰符合永动机所需的奇异能源的复生条件啊!假如我们抓起一位圣恩者,让他全程使用祈信之力踩单车发电,累了就休息,休息好了再发电,完美的永动机不就出现了吗?!”

    “在休息的过程中,圣恩者需要进食,进食恰恰是在补充机体能量,这并不是永动机。”

    这条反驳把男生说急了。他用快到模糊的语速争辩:

    “老师,你要从宏观的角度分析啊!那些吃进肚里的食物,产生的能量可以忽略不计,完全不影响祈信之力的发电效果!”

    “你说的踩单车发电,是指某些医疗机构备用的人力发电机,发电量太小且不稳定,用你的理论来描述,相当于电量可以忽略不计。”

    “那…那就多找几个圣恩者。一个不够就十个,十个不够就一百个,一百个不够就一千个、一万个!哲学家说过,量变会引起质变,只要圣恩者够多,且轮班倒,一定能产出足够的电量,供全世界消耗啊!”

    艾斯特用红笔在草纸上打了个大大的叉,无情地捻灭了男生眼里的希望之花:

    “先不谈产出供给全世界的电量需要多少位圣恩者踩单车,你该如何让圣恩者听从你的指令,放弃他们的生活与工作,全心全意投入到为世界发电的伟大事业中去?”

    “那那那那…”男生不晓得如何反驳,顿时憋成了口吃,结巴了许久才喊出惊人之语,“那就让帝皇使者去命令他们!帝皇使者是圣恩者中的无冕之王!圣恩者听从帝皇使者的命令,是理所应当的!”

    “怎么让帝皇使者听取你的建议,命令全世界的圣恩者去发电?”

    “教典里说了,帝皇爱世人,据此推论,帝皇的使者肯定也爱世人,想必他会为了全世界的幸福,听从我这个天才的建议吧!”

    “那为什么不去让帝皇使者踩单车,替众多圣恩者们发电?”

    这回,男生彻底傻了眼,想得挝耳挠腮也想不出怎么回答,只是支吾了句:

    “那会不会…有些冒犯啊?”

    “身为天才,难道连为了全世界的幸福而冒险的精神都失去了?”

    清冷的语气好比一根根烧红的针,无情地刺在男生的心上。他一咬牙一跺脚,趴在讲台上,像条蛆虫般扭动身体,挣扎了老半天,才大义凛然地站直腰板,从书堆里翻出一本黑皮册子,咕哝道:

    “要理智,理智!死了就啥也办不成了…诅咒,巫术,操控人心的神秘仪式…用这些控制使者,让使者为爱发电…”

    达塞拉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抓起艾斯特的手,近乎恳求地拉她出门:

    “蒂莉科特小姐,不要再逗弄精神病人了,我们先去医学院教务处…”

    话还没说完,便有一个瘦长的身影挡住了教室门。来的是位高瘦的格威兰男生,他一进教室,就直奔那位沉浸读书的博萨男生,卷起一叠草稿纸就敲这家伙的脑瓜,骂道:

    “黎思德,你又在这里发神经了!看看看,就知道看你那些古典巫术指南!教导主任扔垃圾桶的东西,你硬是给捡回来了,不嫌脏吗?

    两位老师,别生他的气,他从博萨来,和教导主任混得太久,成天钻研这些神秘学的歪理,把脑袋学坏了!

    说你呢!别看了,跟老师道歉!”

    见状,达塞拉松了口气,讪讪一笑:

    “唉,蒂莉科特小姐,看来我先前的猜测偏差不大,心理系专业还是有正常——”

    被称作黎思德的博萨人扑倒了教训他的格威兰男生,气呼呼地夺过草稿纸,反抽起这人的脑瓜:

    “胡言乱语!你们这些圣恩者才是脑袋上了发条的怪人!我要打倒你们,让你们踩单车发电,通过造福全世界来偿还你们的罪孽!”

    格威兰男生虽被打得还不了手,仍是用拇指反顶额头,像模像样地念着怪话:

    “哦!帝皇啊!伟岸而不可仰望的神圣帝皇啊!给祢的圣恩者无尽的力量,帮他战胜邪恶的巫师学徒罢!”

    在高喊一声“帝皇在上”后,格威兰男生反压住黎思德,和他在地上扭打起来。他俩的斗殴手法像是两个抢男人的泼妇在商场撕衣服揪头发,哪有半分圣恩者的强壮?

    原本指望着靠格威兰男生扭转学校风评的达塞拉,唯有在绝望中强撑尴尬的笑颜,抓着艾斯特跑出了怪人云集的心理系教学楼。

    他请求艾斯特务必去医学院教务处一趟,先了解心理系的情况再下定论,千万别影响了心中对学校乃至晨曦的印象。

    谁料到,艾斯特扶着行李箱的拉杆,笑容是纯粹的满足,语气是真挚的感谢:

    “我认为贵校的心理系有着极高研究的价值,不枉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