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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追击

    往北数万公里,胡特点起烟,朝寥寥无人的店门外吐了口闷气,替兴盛千年的灰都迎接第一次寂寥。而沉寂灰都的罪魁祸首,正是以国王失踪为由宣布全城戒严、实行宵禁与出行限令的海军,好不霸道。

    胡特所在的聚集移民的旧街道,是海军陆战队队员们巡逻的重点。他们以六人为一组,在步战车的掩护下抓捕非法移民与黑帮组织,几乎无往不利。面对重火力武器与高级防弹甲,往日团结的偷渡客们唯有束手就擒,黑帮亦是认罪自首。

    而整顿治安的结果,是生意热火的商铺有三分之一关停,旧区能照常营业的店铺不足四分之一。胡特明白,偷渡客们是成批钻进贫民窟和下水道,只求躲开凶神恶煞的海军士兵,无心打理生意。而他爱莫能助,唯有在士兵们冲进对门的便利店时向帝皇祈祷,保佑店主的亲戚躲得够隐蔽。

    “老实点!”

    大街上,一位套着面罩的士兵走出便利店,踢了脚偷渡者的屁股,把抓来的人往押运车车上赶。押完犯人,他的目光扫过胡特刚刚站立的位置,用大拇指对准店门,喊道:

    “这家店很可疑,查一下?”

    他的队友端起手里的家伙,跃跃欲试。可领队的中尉呵斥一声,阻止了他们的计划:

    “那是圣恩者的店铺!想让大家陪你下炼狱吗?蠢猪!”

    白挨一番训斥,面罩男悻悻归队,踹开装甲车的门,不甘示弱地抱怨:

    “哼,圣恩者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干的坏事不见得比黑帮少!若是畏惧力量就饶过他们,我们还有资格以军人自居吗?”

    闻言,他的队友赫赫耻笑:

    “书呆子,你又把上面的谎话当作信条了?真以为我们是来改善灰都治安的啊?我们上街时,那些老头老婆子比见了吃老鼠的乞丐还嫌恶!”

    “闭嘴!”中尉拉上车门,怒吼着训斥他们,“服从命令,保持缄默!永远牢记,军人的价值是执行力!”

    在车内变得沉默之时,一位军衔为中士的壮汉操着东部口音回话,用语言扇痛了中尉的脸:

    “吓唬谁呢?混账东西。你不是以为早服役一年,就能用中尉的头衔割掉大家的舌头吧?”

    中尉握紧腰间的教棍,面色不善地笑道:

    “伏韦仑佬,你欠抽了?”

    “欠抽了?是你们这些把谎言讲成真理的人欠抽了吧?还卖弄你们的语言艺术,把政变说成维护正义呢。唉,你们到底是撒谎撒得自己都信了,还是已经不晓得脸红了?

    这样的你们,这样的我们,和他们声讨的黑水探员还有什么区别?”

    “注意你的言辞,中士。”

    “有句话是怎么讲的?哦,陈说民众的心声,最能羞辱政客——”

    中尉抽出教棍指向中士,可中士满不畏惧,反一把握住教棍,将之夺来并拧断。中尉哪受得住此般挑衅,不由面目赤红,把手指扣上扳机,放出狠话:

    “你想抗命吗?士兵?”

    “抗命,抗命,就地枪毙,”中士爱抚着怀里的步枪,松弛有度,没有丝毫紧张,“您枪毙我吧,亲爱的中尉,亲爱的队长!”

    挑起话头的面罩男当起和事佬,拼命消解剑拔弩张的氛围:

    “开什么玩笑,两个混蛋!哪管抓的是偷渡客还是圣恩者,灰都的居民都会感谢我们的。”

    其余的队员也劝他们灭灭火,毕竟目前是非常时期,待陛下重回王宫,再争论上级的对错也不晚。

    “不晚、不晚…”灰都的晚钟浑厚有力,为中士起头,替他哼唱的伏韦仑民谣奏响伴奏,揪紧了每个士兵的心弦,“日暮的高琴科索山,永无夜晚…”

    嘶。

    一声急刹搅扰了他的曲调。

    本就窝火的中尉打开对讲机,骂驾驶员的驾驶证是花了多少钱买来的。驾驶员语无伦次,只说前方有人抗议示威,请他决断如何处置,是否联络…

    中尉骂他多嘴,猛地顶开观察舱舱盖探视情况。

    原来是一群举牌子的流浪汉堵住了道路。他们不吭声不说话,用歪歪扭扭的文字表述了古怪的需求:

    释放非法移民,恢复旧区商铺的营业,立刻,马上。

    “开什么玩笑?”中尉开启扩音器,不耐烦地喊道,“讨饭的家伙,海军正归队,统统滚开让路!”

    没有流浪汉让路。他们仿佛全是聋子,听不出中尉的语气有多暴怒。

    是的,不止队员里的硬点子胆敢顶撞他,连最底层的蟑螂都视他如无物。中尉的脸色再度赤红,他竭尽仅剩的理性,不是下令开火,而是呵斥流浪汉们散开:

    “你们是嗑药磕多了吗?想替非法移民求情,就去找议会的人示威吧!”

    中尉实在想不到,这条指明去路的台阶,竟没有一个流浪汉愿意走下去。流浪汉中的领头人咳了口痰,带着浑浊的肺音说:

    “你们把他们抓走,我们就没饭吃了,不找你们放人,又该找谁呢?”

    “操!你们是从哪个化粪池里冒出来的蛆虫?你们天生没长脑子的吗?抓他们还影响你们吃饭?编借口也想得合理些吧!

    听好了,我说最后一次,不论你们是收了谁的钱来拦道,都不该阻挠海军执勤!现在,立刻,马上退散!”

    骂完,中尉却痴呆了。因为流浪汉们仍无挪动的迹象,反是用一种看傻瓜的眼神注视着他,令他如芒在背,恨不得躲回车里当缩头乌龟。

    值此僵持之际,那个伏韦仑出身的中士看不下去了,毫无尊重地把他拽回车里,顶替他的位置对流浪汉们讲话:

    “先生们,我清楚你们的意图。搜捕偷渡者,关停违规店铺,看似是在改善灰都的环境,实则起不到任何效果,反倒让你们失去了重要的食物来源,让你们没法捡饭店的剩菜、吃便利店的过期罐头了。

    我知道你们想笑话我,骂我这个身披海蓝色迷彩服的人上人哪里清楚你们的痛处,而我要说,我是从伏韦仑拼出来的苦孩子,我的父亲是个赌鬼,我的母亲是条毒虫,我自小就是和垃圾为伴,吃过下水道的老鼠,捞过粪池里的鲶鱼,我并不是在嘲笑你们的痛苦,因为我感同身受。

    但先生们,如今的情势并不是我们这种小人物所能操纵的。我们不过是受棋手摆弄的棋子,和你们一样没有尊严,更没有自由。即便我们同意了你们的请求,放这两车的人回家,明天,就会有更多更冷酷的士兵再来实施抓捕行动。

    帝皇无眼啊。

    我们的指挥者不在乎你们的死活,同样不在乎我们的感受,他们想要的是失踪的国王,他们想找的是博度斯卡的权杖与桂冠。为达目的,他们不惜一切手段,愿意牺牲任何事物,包括尊严、荣誉、羞耻心、民望与你们的未来,当然,除了他们自家的性命和地位。

    所以,干扰我们没有任何意义。你们应该找我们的指挥者,找我们的将官元帅沟通。他们会在哪里呢?灰都以北的海港,还是伯度河上的军舰?别管他们位于何处,那都是不准你们登临的黄金岛,是他们决断威兰命运的私人王国。

    请不要难为我们,先生们,散开吧,退开吧!为我们的离去送行吧!”

    他每说一句,中尉的脸便煞白一分。最后,中尉忍无可忍,要制止他的胡言乱语,却被沉默的面罩男伙同其余士兵按回原位,便沮丧地放弃抵抗,任由他撕开海军的兜裆布。

    真情流露的请求使示威人群松散了。一位流浪汉走出外围,掏出弹弓,亮出衣服里所剩无几的老鼠干,无奈发问: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士兵先生?饿死吗?还是学共治区的人去抢仓库?亦或是走回驱逐我们的家,求前妻和别人生的野种行行好,把房产存款和抚养金还给我们,帮我们撑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

    中士清了清嗓子,苦笑着举手投降,告饶般喊道:

    “不行吧,不行吧,不行吧先生们!

    这样,去黎谢图街吧!去黎谢图街求那些心善的富佬们赏你们一口饭吃吧!反正我们的好将官不敢得罪他们,还在尽力争取他们的支持,暂无限制他们行动自由的举措,表演得稍稍可怜些,他们应该会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送你们些果腹的零食吃吧?”

    富有实用主义精神的方案,既传达了中士的坦诚,也沉静了喧闹的街道。

    寂静持续了整整一分钟,给心领神会的流浪汉们充足的时间退入深巷,为劝走他们的中士让开一条生路。

    待中士缩回车内,中尉露出一副坐收渔利的表情,先用想活剐人的目光刺向这个伏韦仑佬,又幸灾乐祸地笑道:

    “你做了什么啊?忠诚的中士?你在劝无业者围攻我们的大富豪,破坏格威兰仅存的中坚力量啊!”

    “哦,连口粮食都不愿送人的中坚力量,能有多可靠呢?归营吧,长官。”

    中尉懒得跟这家伙斗嘴。在他眼中,涉嫌煽动流浪汉的伏韦仑佬已经是具死尸了。可他刚拿起对讲机喊车队出发,还没坐稳屁股,便重重地顿在座位上,差些就断了尾椎骨,再没心情向上级打小报告了。

    剧烈的冲击拔地而起,把装甲车震起半米高,摔得乘客们头晕眼花。不等中尉敌袭,全体士兵都受条件反射的控制,进入警戒。

    中尉不敢探头,打开监视器察看车外的情况。街道上浓烟滚滚,好似炸药释放后的余韵,是炸弹吗?不,是有重物砸落地面,撞出比爆炸更刺耳的巨响。

    中尉调整镜头焦距,才看清那是一块井盖。

    从下水道里冒出的浓烟,从天而降的井盖,无不说明敌袭是中尉在庸人自扰——

    沼气爆炸而已。该是哪个流浪汉藏着坏心思,往下水道里扔了烟头,继续归营吧。

    他正欲下令,一则紧急通讯在军用频道里活跃起来:

    “全体注意,全体注意,避开下水道,避开下水道,重复一遍,终止行动,避开下水道,立刻归队!”

    传令者的语气惊恐万分,令中尉顿感不妙。果然,接二连三的爆破声在他们四周响起,无数的井盖牵着浓烟直冲高空,犹如火炮齐射,用恶臭的硝烟把灰都从沉寂里唤醒。

    为防臭气熏人,看热闹的胡特赶忙关死店门,回到二楼向店主他们报信,却发现这几个家伙正沉迷电脑游戏,是个个头戴耳机,对店外的事不闻不问。哪怕胡特跟他们说有流浪汉在下水道点火炸海军陆战队,他们的态度依然是无所谓,反而喊胡特开机组队,陪他们打一局团队竞技赛。

    胡特望向窗外的浓雾,从雾中寻到了自己的倒影。那是没有拘束的愉悦,是无需陪同流着博萨人血液的同胞们受苦的自由。他笑了笑,朝清冷的月亮竖起大拇指,感谢帝皇给予自己祈信之力,在多事之秋赐下珍贵的安闲。

    店主的技术最逊色,才开场两分钟便被敌方玩家击杀,就和胡特唠起闲话掩饰尴尬:

    “嚯,看情形,全灰都的下水道都起火了?我在灰都待了这么多年,这种事情也是头一回见啊。”

    他们没聊两句,厨师操控的人物也败下阵来,只剩领班还在负隅顽抗,以一敌三,边走位边阴阳怪气:

    “呵,你们又送人头,这把交待咯,投吧投吧,下一局。”

    厨师正在气头上,受领班一激,把手柄一甩,咬开啤酒瓶猛灌:

    “屁嘞,是对面太猛,你们都不来搭救,抱团取暖都不懂,还打他个死人头啊!”

    “谁晓得你俩直接进对面点?我怎么救?陪你们帮对面上分吗?”

    眼瞅着他们又要吵架,胡特急忙转移话题,问店主有没有收到阿格莱森的消息,要是还没有准信,他去托黑水的人查一查。

    店主耸耸肩,嚼着猪肉干新开一局游戏,听声音是没念想了:

    “黑水?黑水自身难保啦,瞧瞧那群疯狗,谁不知道他们是在搜黑水的领导,我看,再有两天,他们也该撕破脸去扒拉那些小探员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权威就是用来打倒的,今日的权柄,明日可能就成笑柄啊。这不是风水轮流转,换到海军老爷们坐庄喽。”

    “抓黑水的人,应该不干我事,”有闲情自我安慰,看得出来,胡特颇为乐观,“可阿格莱森会去哪儿呢?我总不能一直赖在这儿蹭吃蹭喝啊…”

    “没事,小钱,从老大账里扣,不打紧嘚,”危急关头,领班达成了一杀三的壮举,欢喜到乱蹦乱跳,“来来来,胡特,你也组一把,戴耳机,开!”

    领班扔来的游戏耳机是昂贵的货色,有着极佳的降噪效果,消去了大部分噪音。胡特戴好耳机,正在训练场里找射击手感,突然被一声爆响刺痛耳膜。

    他以为是游戏音调得太高,便没多管,接着熟悉游戏操作。他没有留意到,在那一瞬间,房里的四个人都面露痛苦之色。而这,证明那声异响绝非源自耳机,而是发于现实,生于屋外的街。

    烟尘滚滚,押运车与装甲车倒扣在地,囚徒争相爬到车外,却被先行脱身的士兵喝令趴在地上,不得动弹。靠着热成像确认过队友的方位后,士兵们虽惊魂未定,仍坚守住阵型,防止囚犯逃窜。临阵调度的中尉则目不转睛地扫视浓雾,喉头猛吞口水而不发一声,似是在笼里嗅到毒蛇气息的小白鼠,惊惧到心跳不定。

    中尉清楚,他们的车不是被爆炸掀飞的,而是被硬物撞飞、被怪力抛飞的。看看吧,那坚固步兵战车侧面的一道人印,是第二轮爆炸时撞翻他们的元凶留下的痕迹。

    是谁有如此夸张的力量,是谁有如此悍勇的速度,是谁如此凶猛而无声无息?哪怕头顶热成像,中尉依旧搜寻不到符合条件的目标,只能在浓烟里后退又后退,缩到墙边请求上级支援。

    联络员的回复永远是收到,永远是原地待命,气得中尉想问候上级的娘亲。这鬼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留了,再叫他出来抓人,他就递退伍申请,就算当逃兵也在所不惜。

    惊惶之间,浓雾的雾气腾腾升空,呈云状直摇星夜之上。它们仿佛获得生命,成群结队离开灰都,还无措的人以澄澈,还灰都以静谧。

    在囚徒们的惊呼中,中尉掀起热成像,随囚徒们的视线看向不远处,竟望见一位身着银甲的女性金精灵在仰天吐息。

    那些浓烟似是被她驯服,随她的吐息飘散在夜色里。

    “变魔术?”

    中尉还在思考她的身份,她却拔出腰间的长剑,对准在街边倾翻的装甲车,用瑟兰语说…

    现身吧,依凭。

    中尉抱紧枪,傻愣愣地望向装甲车,却看到装甲车缓缓离地,显出躲在车后的人影。黑暗中,他没法识别那个人的面貌,只能隐约窥见撑裂袍服的体态轮廓。

    那是一具极度健硕的身体,肌肉线条分明,光泽鉴如铜金,比雕像更孔武,比画作更锐利。这不似凡人的力与美,崇高到让他想跪拜…

    跪拜那伟岸的身躯。

    中尉瞧见,那个人单手抓起装甲车,把装甲车当成铁饼飞抛而出。其速度快过他动态视力的极限,即便激起灵能也无法看清。

    在被音爆与气浪冲倒后,中尉不禁思考装甲车的速度达到了多少,是一马赫、两马赫、三马赫四马赫还是五马赫?

    不管速度有多高,附加在装甲车上的动能都是毁灭性的。那个被装甲车砸中的女精灵,怕是尸骨无存,剩不下一缕灰烬。

    装甲车止住了,无声地悬停在女精灵的身前。

    万籁俱静。

    月亮挣脱了乌云,把寒冷的光投向她。黑影笼盖着她的五官,阴森的月光泄露了她的杀意。

    她抓起装甲车,随手一挥,坚固的钢质车体遂自行崩解,裂成无数碎片,洒落遍地。

    中尉失神了。单凭一次挥击,靠瞬时加速度让装甲车自行破坏,需要多恐怖的臂力?再看她的脸,如同寄宿在小丑面具里的恶魔般冷酷;再观她的眼,金色的竖瞳内射出寒光,似崇山峻险。

    “撤、撤…撤退…”

    中尉傻傻地呢喃着,才察觉现场只余他一人,囚徒和士兵?早就逃之夭夭了。

    他滑坐在地,在晶莹的月色中望向那个照出抛飞装甲车的人,从那散乱的长发望到一双异色的双目。那双眼左红右蓝,好像镶在博度斯卡桂冠上的宝石,圣洁无缺。

    精灵先祖收起长剑,垂怜青年的目光满怀真情:

    “随我走吧,依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