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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这世界不会因为谁的离世而发生改变,但是,如果这个离世的人本来就是他人的世界,那对他人来说简直就是天塌地陷的沧桑巨迁。

    从医院回家的那些天里,陈家人心里的悲痛无可比拟。他们地方有个风俗,早亡的人必须三天上山入土,所以他们很忙,家里人在悲恸之余还要忙里忙外,招呼众人和处理各种相关杂事。他们没时间再上山放羊,于是每天出一百块钱雇了个人来,至少先忙过这几天再说。

    三天后,在乡亲们共同帮忙之下,陈顺才顺利躺到高山明亮处,这里惠风和畅,他在这里一定会很安逸,或许这是他一辈子最最舒服的时间了。

    后来,家里只剩下陈涛和母亲,表面上恢复了以往正常的生活,实际上一切都变了,再不是从前的样子。赵兰芝舍不得卖了羊,她要接过丈夫的担子,因此,陈涛打算辍学回家和她一起上山放羊。但是母亲说他还小,十七八岁的孩子就要回来每天日晒雨淋,她不忍心。于是只能多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在家里陪母亲。因为她们都不熟悉怎么在山上管理几十只羊,所以他跟去也好有个帮手,日后放熟悉了,她就能自己应付。

    等他返校的时候,陈波坐月子差不多已经结束了,到时候让她带着外侄女来家里多待一段时间,让这个充满哀伤气氛的家里增添一丝热闹和喜气,也让母亲每晚回家后有个伴,不用独自面对冷清的大房子。

    星期天,陈涛回到了学校。他左手臂上绑着一条黑色的丝带,这是为壮年父亲守孝的意思,先生说要带够四十九天。他为了不引起同学们的注意,而造成许多麻烦和口舌,大热天的还穿上外衣,好把它掩盖在衣袖里,所以那段时间总有人感觉他怪怪的。母亲这时用着父亲以前的手机,每天晚自习前他会到小卖部里用公用电话给母亲打打电话问安。

    职校里每个周末都放假。这之后陈涛每个星期五都回家,从县城坐客车到大湾村,再从大湾村走到家里天色都是断黑了的。这个时间到家,有时候他会看到母亲在羊圈里撵着羊转圈,给它们打针、喂药,给它们检查身体,包括脚、嘴,这些地方容易生皮肤病,所以要异常上心。姐姐则背着还是奶娃娃的罗思露,在灶房里做饭,等忙完再一起吃晚饭。然后他们就在大房子里说说话,房子还算新,他们住着很宽敞。

    后来,因为陈波经常往来于娘家,罗忠良干脆买回来一辆摩托车接送她,他对媳妇是真的好,好到许多人都羡慕不已,他们一家过得很幸福。

    寒假,陈涛回来了。这时候天气太冷,坐摩托容易刮到孩子,奶娃娃抵抗力低,容易生病,所以陈波来的次数少了。

    放羊是绝对不能耽搁的,每天都得出勤。陈涛和母亲在家里弄了早饭吃,然后关上屋门,母子二人赶着羊上山。一般都会带点儿干粮啥的做晌午饭,陈涛喜欢吃方便面,把辣椒面佐料包撕开倒里边,再把方便面捏碎伴起来干吃,很爽口;而另一个调料包还可以省下来炒菜的时候放,菜也很香。而阴天的时候,他们会带生的土豆、红薯和粑粑,再带点儿酱,山上拢个小火,烧熟了填肚子,同时人在火边也热乎了。

    到深冬时节,有时会下冻雨,山上的泥土、草木上都是冰,有一两公分厚。在山顶一览眼前风光,整个世界就是银装素裹的冰山城堡。它的颜色有异于白雪,它是光亮通明的,所以比白雪覆盖的素丽世界又多了一些灵动的感觉。

    山丘变成冰城后,羊吃不到草,母子俩必须准备木棍子,在周围帮它们把冰打下来,草木露出来后,羊群就围在人旁边够叶子吃。几十只羊的口粮,需要很大的面积才够它们吃。这时,人倒是不冷了,反而热得想退件衣裳。

    有的小羊本来生病体弱,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到晚上会冷的没力气走回家,只有主人把它抱在胸前边捂热边走。

    回家后,在地炉子里拢起暖烘烘的火,简单弄些菜来一锅煮了,锅里冒出的热气让人之前跌到冰点的心里又缓缓暖了起来。生活总要继续的,不为自己也要为家人,远去的人就让他安心远去,但是必须自己振作起来才能让他安心离去,然后留下的人要慢慢愈合伤口继续砥砺前行。

    又开春了,陈涛中专二年级下半学期开始了,接着迎来了雨季天。星期五,下着大雨,陈涛打着伞从大湾村回到家,这个时节白天长,到家天色还亮。母亲也刚回来,她怀里抱着的小羊张扬着脑袋咩咩叫。陈涛看到她穿着一双解放鞋,鞋头大大的,这鞋子一般都是男人穿的,他从未见过女的穿;雨中,母亲披着块塑料纸,但还是全身水淋淋的。当然,陈涛下半身也都是湿透了的。都来不及换,又在羊圈里撵羊。

    星期六,晴了,再帮母亲一起上山。站在高山顶上,迎着风,衣角和头发在风中自由乱舞。从小到大、从心向外,或许只有这一刻,才有某一些自由属于自己。但是从远处看去,那高岗上的人却绝对是个孤独的存在。

    令陈涛更加感动的是星期天,母亲会比他出门的还早。出门前她会给他生活费,和父亲一样,她用布满黑色裂口纹路的手递钱给自己,手粗糙如玉米骨,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把钱给搓掉色儿。不同前些年,陈涛现在才明白这钱薄如纸张却重若泰山。他也知道,母亲每天辛辛苦苦上山,收获的哪怕是羊身上的一根毛,最终都会流向自己的口袋,她们一辈子到头来也不过就是为了孩子。

    又想起父亲了。其实早些年陈涛对他的感觉是害怕的,他那人脾气很丑,在家里像是九五之尊,很少用好的口吻跟家人说话,一开口总是带着骂人的语气。还经常拉长个脸,看上去就是一副不好惹的表情,时间长了,陈涛几乎不跟他说话,父子之间几乎没有交流。

    不但这样,母亲同样会经常挨他骂,时常对她大吼大叫,母亲却极少跟他顶嘴,一直在承受他的坏脾气十几二十年。陈涛见过很多次,母亲稍微做的不如意就会遭到父亲大声责骂,她啥也不说,只是眼里湿漉漉的。还有的时候甚至当着许多外人的面就这样,毫不顾忌她的脸面。这一切陈涛是看在眼里的,他会在心中责怪这样的父亲,也会偶尔跟母亲抱怨,这时母亲也跟着一起抱怨起来。

    上初中后,学校里三个星期才放一个周末,这么长的时间里,已经很想家了,但是每次回去都希望父亲没在家,希望他到外面炸石头去了。真的很害怕见到他对自己的态度,对自己说话的语气,觉得家里只要有母亲在就行了,完全可以没有他。

    最后面的这些年,房子盖好以后,或许是心情不错,或许是上了岁数,又或许是孩子长大了,女儿出嫁高兴了,父亲的脾气尽然出奇的在变温和。这是他们真切感受到的变化,放假在家里的时候,偶尔会跟他们说说话,原本语气里的霸道已经不在了,换来了平和。陈涛还发现,这几年父亲变得和蔼,母亲却暴躁易怒,觉得父亲不对的地方,经常会大声责怪,父亲反而只是笑笑,或者干脆不说话,然后照着母亲说的做。

    父亲脾气的变化,让家里气氛也随着有了微妙转变,节假日,陈波也回来,一家人聚在一起,每个人的话都比以前多。家里气氛活跃,家人心情舒畅,感觉很和睦。那时候觉得以后读完书回村种田也行,跟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知足当下就会快乐。

    但是,偏偏父亲在逐渐变好的这个时候被夺走了生命,上天真是见不得穷人的好。

    再后来,母亲又放了两年的羊,出于各种原因,还是卖了。部分钱还账,部分钱给他娶媳妇,剩下很少,陈涛买小货车的时候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