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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无岸之案(上)

    话回蹉跎堡,自从白天屈辅以部都尉职权提点甲士弓手,封禁了两国间的界桥,县令邹严就已心乱如焚。原本这邹严就是调来河关县混混日子,平安本分地熬几年就能调回浩庭任职,如今两国界桥被封、商贸暂停的事情轮到他头上,今后几日必然怨声载道,县衙不知道要协调多少起货物人员阻隔在两岸的情况,接下来要是闹出了大乱,自己的帽子恐怕保不住了。因而邹严早在县衙公堂内坐着,等待屈辅回禀案件形势。

    及昏的时候,屈辅与贼曹郑朝等人押解马冲返回县衙,钟书和谢氏被安排到府库中的一间暗房内看管,又将查抄来的金锭、舆图、书简等物品陈列在公堂上。屈辅说明了今日城郊击杀兵匪、查抄客馆等种种情形,认定这是岱国的谍探和蓄谋纵火案件。邹严光是站在一旁看着就已汗流浃背,碍于谢氏与屈辅是旧相识,钟书尚且在县衙当差,出了审问马冲以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那马冲已被押解在堂下,头发半灰半白地散在肩上,被铁锁拷住手脚,面如死灰。

    邹严也不知道从何入手,只说让马冲自己交代罪行。

    马冲虽然被铁链重锁拷住站立不稳,但讲起话来气息均匀,只说道:“禀百里侯爷,咱原本是京畿耘县人,早年家中父亲受朝廷赐爵五级,有一些田产佣工,也算小有些家底。咱在年少时,家中托了人带咱在县里学了木匠手艺和算数识字,后来跟人定了亲,不成想父母被贼匪所害,咱只身一人到崇京务工。在崇京劳作许多年,却得罪了地痞流氓,赔光了家产。十年前在河关县帮人建房子,赚了一些本钱,这才娶了谢氏,近几年攒了些家底,正想着今后出路。不巧客馆里来了这几个歹人,趁咱不在的时候,将物品藏在主人房里出门作案。屈县尉带兵来的时候,咱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马冲还说让伙计来作证。

    邹严命人将查抄的物资在前堂摆开一一鉴别,其中一只箱子内放着金锭、舆图和空白书简的,马冲认定这是他的,另一只箱子内放着硝石、弩具、箭矢和油布的,马冲说这是贼匪放在他箱内的。

    邹严又问马冲为何打算远走。

    马冲答道:“禀百里侯爷,咱家在蹉跎堡谋生十几年,也算攒下一点家业,如今年老多病,打算去浩庭选一处宅院住下,正准备明天与内人一起去挑选田宅。钟书小儿虽然不是咱所生,但陪在咱身边十年,咱对他视如己出!今年小子在您门下当差以后,就一直念叨着有朝一日呢,咱能立功去浩庭做官。这次咱夫妇想去浩庭买房子,也是想着将来能跟小书有个照应……”马冲一边讲,一边连连叹气。

    “你要这些书简作何用途?”屈辅见箱中倒出总共大约有二十几卷书简,估计有五十多斤,将箱子撑得满满的,金锭铜钱都快塞不下了。这几年为了供屈离读书,屈辅托教师从浩庭带来了不少书简,常常是一套书籍装得满满几箱,几经颠簸才运到蹉跎堡,放在家里很占地方,还生怕淋雨受潮。马冲的这些书简看起来也不像是最近才装订的,应该原本就放在这箱中保管了几年。

    “禀县尉老爷,这些书简原本是咱当年来蹉跎堡做活的时候,有一老东家托咱做的,老人家付了钱就死了,当年如果不是靠他施舍,咱早就冻死饿死了,这么多年来这些书简就一直收藏着没有卖掉。”马冲说起话来样子很憨,被铁锁拷着的样子显得十分无辜。

    屈辅认得他说的这个老东家,这人过世十几年了,跟马冲口供一致,挑不出什么破绽。往日里由于谢氏的关系,屈辅很少与马冲来往,当下细细看那马冲,觉得有异样,便上前去扒开马冲的小眼睛,发现瞳色发灰似乎有岱国人的特征。

    马冲说:“咱年纪大了,有眼障。”

    邹严与屈辅面面相觑,又仔细检查了搜寻来的物资。“不如就按照剿灭匪徒上报郡中结案了事吧?”邹严急着与屈辅商议。若以当下马冲的口供和上午剿灭匪徒的情况来看,确实可以当做是两国流窜匪徒作案的案件处理,案件也没有留下什么悬疑。毕竟是在自己任上出现的匪徒作乱,唯恐深究下去迟迟不能结案的话,对自己的仕途不利。

    屈辅却深感不安,内心里有说不出的隐忧。如果那一伙匪徒的计划原本是进入城中按照马冲精细勾画的舆图放火作案呢?如果那一伙匪徒真的是岱国谍探,不久以后岱国对夏朝有什么军事图谋呢?屈辅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邹严见屈辅犹疑不决,也不敢放了马冲,但自己又深究不出来什么东西,只吩咐贼曹将马冲去除锁具安排到库房中严加看管。

    “马冲在说谎。”屈辅直截了当地断言道。“他说的老东家住在乡里,确实曾是大户,此人一生都在河关县生活,只会讲方言不会官话。早年我刚刚调任来县里的时候,去乡里访查遇到过此人,那老者家中也没有什么读书人,怎么会找木匠定做书简呢?”但马冲言之凿凿,又碍于谢氏和钟书的原因,总不好动用刑讯。

    几人莫衷一是的时候,衙堂外走来一身穿长襦的少女,一边跨着方步走过来一边说:“我给县尉送饭来了!”话语清晰洪亮,正是屈离提着食盒进来。屈离径直向县令、县丞行礼后,见着衙堂中摆了许多书简,便过来翻看。诸人知道屈离平日里喜欢读书,也不干涉,任由她翻看这些空白书简。

    “父亲可觉得这些书简有异样?”屈离听过衙役讲过事情经过后,细细筛查这些书简,拿起其中两卷给邹严等诸人看。比照之下,两卷书简的装订方式十分不同,不似出自同一匠人之手,竹简呈色也不相同,钻孔不同,似乎是临时拼凑出来的。经众人点头确认过后,屈离说,“这二十几卷书简应当有五十几斤重,如果真的是什么典籍古卷价值不菲,或许可以跟财宝储存在一起,但分明是空白的书简,却每卷都用绸缎裹住封装起来,耗资费力又占地方。你们看箱子就这么大,犯得上把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填满箱底,又将钱财明晃晃摆在顶上?世上怎可能有盗匪藏匿了物品却不趁机掠取钱财?”

    屈辅顿时明白了其中缘由,邹严似乎也察觉到了其中异常。

    屈辅赶紧命人将这些书卷悉数展开,与女儿一起仔仔细细端看上面印记,边看边说:“我在北海王府当值的时候就听说,军中传信时为了保密,会将文字用一种透明的树汁液写在竹片上,待传信捎入幕府中,收信人只需要在火中炙烤就能让字暂时显形。”

    屈离坐在地上检查着书简,心里却盼望着别真的查出来什么,虽然钟书常常在屈离面前抱怨马冲不好,当面也只管马冲叫叔叔,但真正为钟书提供衣食住所的确实也只有马冲。又听见衙役说谢氏听见马冲没有直接下狱后就不哭了,屈离不禁心生怜悯起来,如果自己没有跑来耍些小聪明,也许今天这案子就结案了,如今马冲的罪责一旦坐实,保不准钟书与母亲谢氏家里要遭到一场劫难,枉费了谢氏对自己的哺育之恩,今后又如何面对哥哥钟书……

    屈辅命人点了几盏油灯,将屈离分出来的几卷书简拆开放在灯上烤,第一卷上隐隐现出字来,让他不禁有些惊讶。

    屈离念道:“河关县蹉跎堡有驻兵所,满员二千四百人,实驻一千一百一十二人,游骑九十,射士百六十二,甲士三百,轻卒五百六十,由睨乡郡部都尉统领。有六石以上具弩百张,虎力强弓者数十人,游骑中有控弦者,以都尉本人最善驰射,甲士、轻兵常年操练善御守。”

    在场众人无不惊诧,屈辅也确认说近些年来的实际驻防人数与书简所载出入不大。邹严刚忙命人确认字迹,那书简上的笔迹与舆图上的笔迹相同,为一人所写,又赶忙命主簿拟了释放文书让马冲签写以确认是否为马冲笔迹。

    屈离又继续念到:“城北、西面、南面沿界河、漕河,西面有小道,东面无河流堑壕。城四面有望楼,城墙高不及二丈,欠修葺,东墙有马面、敌台。城北为堡垒,沿河而建,墙两丈余,欠修葺,楼高而坚,可由弩手俯击界桥、界河及岱朝堤岸。城东五里,河宽水缓,有滩涂,易争渡。”对照舆图,诸人发现书简所载处处据实。

    主簿带着从酒舍取来的账簿与书简做对照,自己查验半晌说:“禀县令,字迹为同一人所写。”

    屈辅深感震惊,想到马冲为岱国人收集情报十余年,已经将河关县所有地理军备察觉得一清二楚,如果这些资料被移交到岱国,一旦两国开战,蹉跎堡首当其冲一定会极为被动。

    屈离心里已经明白了究竟,此时经手的案件早已不是普通的治安匪患,而是事关边关军事安全的大案,而她手中所持正的是案件的铁证,每发现一些新的线索都会导致案件发生不同的指向。为什么这样的人潜藏在自己周遭十年都无法发现,为什么偏偏是钟书的家人将事情做得这样缜密又恐怖。屈离的手有些抖,深吸了几口气,拿起另一卷文书念道:“屈辅,北海国部都尉兼任河关县尉,元初十四年生人,原职北海侍郎,性敦厚,少决断,治军严格,驰射剑术绝伦,孔武无双。”

    “元初不是我夏朝年号。”邹严醍醐灌顶,惊得直跺脚,“这是岱国年号,这个马冲果然如我所说是岱国的贼寇!这书上还载有什么别的吗?”

    “还有一些多年前的信息和关于官员的记载,都不打紧。”屈离一边阅读一边应付说。

    “没写了有关我的事么?为何说不打紧?”邹严急匆匆地问道,头上汗涔涔的,已领早已被汗浸湿了。

    屈离看了一眼邹严,皱了下眉头,又看了父亲屈辅,她原本不想讲,但无奈邹严问得很急,只好说:“河关县令邹严,有才能,好淫乐,胆薄不习战。”然后把书简递给邹严。

    邹严气得把书简掷在地上,踏在地上使劲踩:“污蔑本官!给我,给我提审马冲!办了你马冲乃是大功一件!”

    屈辅见事情大致有了眉目,便差衙役提了灯送屈离回家,自己与县丞二人囫囵吃了些东西。

    邹严被当众羞辱后正气得捶桌子,将自己的县令印绶砸在案上。衙役将马冲绑缚得像螃蟹一样押解过来,用铁锁扣住手脚押在堂下。马冲见隐瞒书简的事情已经败露,也不申辩,只是摇头冷笑:“咱命贱只是死得晚了十几年,也罢,也罢。”

    “马冲,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必死无疑了?”邹严问道。

    堂下的马冲被绑缚得紧,手脚又被铁锁拷住,身体止不住地抖。“咱是岱朝安插入夏国细作,自古以来捉住敌国细作都是罪当处死。认罪是死,铁证凿凿不认罪也是死,咱岱人历来不畏死!”

    “夏朝与岱国可是敌国?”

    马冲被问得一愣,回答说:“不是。”

    “如不是敌国,当将你以何罪处死?”

    “给咱定罪容易,私探军务,勾结盗匪,密谋纵火,袭击官军。”

    “你承认那些硝石、弩具都是你的了?”邹严继续问道。

    “铁证在前,这些自然是咱的东西,百里侯何必明知故问呢。”

    “这么说你与这几日来住你客馆的匪徒确实有勾结,这些匪徒又为什么要栖身山林而不是用你的舆图直接在城里放火呢?”

    “没有勾结。”马冲矢口否认。

    “本官相信你所说的话。”邹严指了指马冲,表示认同,“谅你也不至于如此草率地暴露了自己。如若你从实交代,本官可将你定罪驱逐出境。”

    原本马冲被押入堂前的时候,以为自己要被刑讯审问,当下察觉到自己竟不会被处死,身体轻松了一些,之前不停地打冷战,现在汗也流得出来了,战战兢兢问道:“将咱驱逐至何处?”

    “驱逐从界桥至岱国,永不得入境。”邹严如此作答,在场诸人都看得出是在给马冲吃定心丸,“如果夏、岱两国不是敌国,那么为何你要如此不眠不休地考察本县地理武备?你准备的弩具、硝石又打算作何用途?”

    马冲环顾周围诸人,见大家面上都没有杀意,方才放下心来,交代道:“不瞒百里侯,咱原本就是岱国安插来的细作,平日里考察地理人口、武备城防是咱的本分。就凭蹉跎堡这样小的城镇,防务设施就这么多,武备人数只需要听酒舍里的官兵吹嘘,经年累月也就能猜出大概,就好比屈县尉,咱们县城里的公差哪一个不知道驰射厉害。在我那酒舍里,莫说是咱县城,就是城外乡里有哪些地痞盗贼,平日里销得哪些赃物,我也比你们听得清楚。”

    邹严见马冲上了道,便也来了精神,问道:“你们这些细作大多有人接头,我想不通的是,你的这些书简有些记载的是多年以前的东西,现在早已过时,平时保管在身边更是无用之物,为何不提早交给接头人带回岱国?莫非说,岱国早已没有人与你接头?”

    马冲叹了一口气,答道:“侯爷明察,咱来夏朝二十年,早些年间拿了朝廷的金银到京畿经营,后来有辗转崇京刺探,却被当地暗桩诈光了钱财,离开崇京时又被盗匪劫掠仅以身免。咱本想留着一口气回到岱朝再做筹划,却因为丢失了凭证无法通过界桥,被阻隔在了本地一住就是十几年。很多年前在码头还能找到几个暗桩,近几年因为七镇内乱,全都失了音讯。”

    “你说打算搬家去浩庭,是当真要去浩庭住下?为何要选在明天离开?”邹严问道。

    “是昨日咱发现那几个住店的匪徒图谋不轨,担心惹出祸来,咱就打算提去浩庭准备搬家。”马冲如此作答。

    邹严目光闪烁,眉心皱在一起,如同猛兽锁定了猎物,厉声问道:“是什么让你有了如此警觉?如果这些岱国来的兵匪与你全无干系,你为什么不直接丢弃这些把你做成铁案的物证?你把这些证物藏在身边,究竟是准备应付什么事情?”

    马冲一时哑口无言,又见屈辅目露凶光,惊惧得瘫坐在地上。

    不等马冲答话,邹严厉声叫到:“来人,给我鞭笞这个奸恶之徒!”

    诸曹、衙役早以为早些时候提审马冲就是要上刑,因此早就准备好了藤条,当即将马冲绑在堂前的柱上,剥下衣服,马冲年已五旬,早年又饱遭风霜,背上好几处疮疤,又有横纵几道疤痕,绑缚他的衙役觉得马冲不经打,又向县令请示了一番,这才抬手开始抽打。

    马冲似乎要开口说话,却只能咬牙强忍疼痛,大约受了七八下抽打后,后背上已经红肿起道道伤痕,伤痕交叠的地方渗出血来,马冲开始呻吟起来,示意求饶。

    屈辅让衙役给马冲喂水,马冲饮了口水,鼻涕眼泪就流了出来。“侯爷明鉴,咱前日确实听那几个贼匪筹划与城外匪徒接应一事,只是咱胆小没来报官,光顾着保全身家……”

    “胡扯,你继子就在衙前当值,哪用得着你报官?这几个贼匪商议的事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你要隐瞒?事到如今你已经生死未卜,只要你将贼匪密谋之事和盘托出,本官可保你不死。”

    马冲神情扭曲不肯应答。

    邹严继续逼问:“我可以姑且相信你去浩庭是为了安家置产,又为何要带上凶器,如果是去放火作案,又为何要带上妻子钱财?你家岱国战祸连年,民不聊生,你究竟怎样舍生忘死,要将祸端南引,这算什么痴心妄想?”

    衙役又用藤条抽打马冲,打得皮开肉绽鲜血喷涌,马冲大哭不止几乎晕厥。

    邹严见马冲不肯供出原委,暴跳如雷,拿起桌上印绶一把掷到马冲身上,咆哮着说:“今日你不将这些阴谋祸事供出来,我亲手剥了你的皮,让你辱骂本官胆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