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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太子失其鹿(上)

    天还未亮,高阳彦在榻上睡得正沉,忽然被侍女摇醒。昨夜生辰宴会喝了不少酒,当下还有些头晕,仔细看时发现有内府宫人站在近前,这才想起今天要去出城畋猎,赶紧起身梳洗更衣。

    畋猎既是狩猎,更是皇帝典阅三军演习讲武的军事活动,因此高阳彦内穿一件缎面襜衣,披挂一副便于骑乘的漆甲,腕上戴了袖铠,下身穿了裈甲,外披了一件青黛色锦袍。想起昨日太傅洪丕捎来的金线弓,觉得也许可以拿来做做样子,就让侍从帮忙取来收入弓囊挂在鞍上,自己取了把佩剑,又让阎真等随行侍卫三十人穿了短甲彩幡,驾车乘马跟随自己。准备停当后,让内府宫人回宫禀报,自己则率领王府车骑一路进了皇城,在兴安门内等太子车驾出宫。

    皇城内此时汇集了不少人马,大多是宗亲随侍,宗亲贵族子弟大多在车上闲坐着,互相问好闲聊。昨日来赴宴的公西赫没有乘车,身边带了几个随从衣着朴素,都牵着杂毛马跟从他站在一旁。凌彬和成钧也来了,两人不是贵族世家,按照惯例不能参与畋猎,是受了高阳彦邀请才能前来。凌彬牵着一匹枣红骏马,全身披甲,按剑而立如同军官。成宣只穿了一身常服,没有马也没有佩剑,原来父亲成钧虽然高居九卿,但为官清廉,出行乘坐公车,崇京骏马动辄数万钱,即使廷尉也只有月奉九千钱。高阳彦见成宣尴尬,赶紧让成宣上车等待。

    未及片刻,太子车驾从北面行来,前后七辆骖马车驾,宫人武卫前拥后簇。太子尚且年幼,还未入主储宫,车驾从宫城前来,彼时宣威殿上正在议政,因此绕行兴安门。太子车驾未等众人列队重整,便直出兴安门往明光街行进。因宗亲贵眷中以高阳彦最为尊贵,侍官便让高阳彦一行切入卫士队列之中,余者随后。

    南出崇京后,行进了约有三十余里,高阳彦遥遥望见两座高阙,两旁宫苑卫士列队迎候,知道已经到了广川苑。

    苑内山峦叠嶂,层林起伏,百草丰茂,鹤唳雁鸣,好一派丰饶气象。

    进入苑中,两宫卫士转入广川骑营安扎,轮换广川武骑二百人护送太子车驾,又行进了约有五里,宫人侍从人马疲惫,正值晌午时分,众人行进至承仙园歇息就餐。承仙苑是陵寝前院,夹道两侧是三连高阙,西向十里都是太祖长陵。

    内侍官走到高阳彦马前,揖礼说道:“禀王子,皇太子殿下召您近前议事。”

    高阳彦不知究竟,见是太子内侍也不好多问,便独自骑着马走到太子近前,太子已经换乘了骏马。不等高阳彦下马行礼,太子高阳邈便开口对黄门郎、武骑郎中等随行官吏说道:“行近长陵参拜先祖,乃是吾皇家礼数,尔等不得逾矩过问。”说罢拨马转入陵道,太子、王子二人乘马快步向宗庙走去。

    侍卫宫人不知所以,然而非召不得入陵,面前又是下马石,想要追上太子必然僭越逾矩、事后治罪,只好原地面面相觑,片刻以后二人便消失在众人视野中,又过了片刻,有陵园郎官过来说道:“殿下吩咐,诸位请直接前往云湖宫,留一百卫士在此等候调遣。”诸官问时,老郎官支支吾吾,只能答复道,“殿下有宗庙卫士护卫,请诸位不要担心。”

    此时高阳彦与青阳邈两个少年已经骑行二三里地,回头看不见侍卫便收紧缰绳让马缓下脚步,聊了一阵子家常。虽然是近亲,但高阳彦定居崇京才两年,前年春播,皇室车辇出行巡礼时,二人才认识,只因他骑马的样子与皇后的姿态很像,让青阳邈觉得亲切,这才熟识起来,每月初一、十五进宫时,青阳邈都会过来玩耍。

    “听母亲说,今日父亲要宣召舅舅进京。舅舅是个什么样的人?”青阳邈问道。

    “算是个非常威严的人吧。治政治军都非常严格,人们都很敬畏他。我小时候贪玩,从宫里溜出来,去街上看人斗鸡,自己还买来只鸡养让宫人养在家里。父亲知道以后就拆了浩庭所有的斗鸡台,让我每天学习跟着师傅学习剑术兵法,母亲也不袒护我。”高阳彦苦笑道,“你若不说,我还不知道他要来崇京,还以为等我娶妻了他才能来。”

    “是今早母亲告诉我的,说将来可能要打仗了,需要舅舅来做统帅。”青阳邈低头说道,“身为储君,我只会背书,将来天下动荡了,父亲是想让我用嘴劝说恶人放下屠刀吗?不如以后哥哥每天来宫中教我骑马击剑,等我登基以后,就由哥哥统兵,我治政,一定能保天下安定。”

    先祖的陵墓建造在土丘上,陵道两侧都是梨树、桃树,秋风刮起叶子簌簌地往下落,堆满了道路,马蹄走在落叶上,一点声响也没有,风声萧瑟,陵道周围望去十分空旷,高阳彦听见雁鸣,抬头看到一行大雁飞去,秋日当空,万里无云,好一片寂寥景象。

    “哥哥,那有只鹿!”青阳邈停下马,指着南墙外谷地中的一片空地,有一只母鹿正在溪边饮水,马鞭所指的方向上正好有一座院门,应当是陵寝守园人常常出入的小门。说罢,青阳邈策马奔下小丘。

    高阳彦原本以为太子只是想甩开身边侍图一会儿清净,没想到太子竟然径直跑去狩猎,一时间自己也逞少年意气,手痒难耐,扬鞭策马追赶过去。

    那母鹿饮过水之后原地踱步发呆,二人穿过小门后,拉起马头便缓步向前,贴近到约有三十步的时候,母鹿才警觉起来,抬起头来盯着二人,仿佛再走近一步,母鹿便要跳起逃脱到林里。

    高阳彦囊中的朱漆金线弓是一石的重弓,原本就是拿来摆摆样子,像他这样十五岁的少年怎可能拉得动,于是怂恿青阳邈去射鹿。青阳邈似乎也懂些玄机,静静把马头拨到右侧,将弓提在右手上,左手拈一支箭扣在弦上,一口气拉个满月,嗖地射出去。

    母鹿听见弓弦响,毫不迟疑歘得跳了起来,左右横跳几下便向南边树林奔去,青阳邈射出的那支箭叭一声砸在地上,距离母鹿刚刚站立的地方约有八九尺远。兄弟二人面面相觑,苦笑起来,原本想着返回陵道上与卫士汇合,又见到那只母鹿跑了几步见没人来追,又在百步之外啃起草。

    二人故技重施,又骑行至距离母鹿三十步左右的地方,不等鹿反应过来,青阳邈又射了一箭,这一箭贴着母鹿的背直挺挺插在地上,将母鹿吓得平地跳起一丈,扑腾扑腾跑进了树林。

    广川苑原本是古木参天的林地,在夏朝立国以后就开始在此处采伐林木建造宫室,到先帝时期已经将厘山一脉以北的旧林采伐殆尽,而后营造了这个园林,苑中大多是人工种植的林木,因此再没有那些遮天蔽日的巨木,只有些幽静的树林,林中的野兽也都是苑中放养的生灵。

    少年们提起了兴致,就策马进入林中,果然如同他们所料,这只母鹿进入林中就找了个树荫下躲了起来,很快就被二人发现。高阳彦怕再让马蹄声惊吓走了母鹿,就与青阳邈下马,从猎物视野被树木遮蔽的角度缓缓靠近,一直屏息摸索到距离母鹿十步左右的地方,青阳邈拽满弓,飕地射出雕翎箭,直中母鹿后臀。母鹿惊慌中跳了起来摔倒在地,又挣扎一下爬了起来,小步奔入树林深处。

    “邈弟,你这弓是几斗重的?”高阳彦这明白是青阳邈的弓力太小,如果是用七八斗的一般角弓在这个距离上射击,早就从臀部贯穿到猎物肠中,绝对无法逃脱。

    青阳邈露齿一笑,说:“三斗弓。”

    高阳彦扶额,如果是三斗弓,大概能射穿皮肉,箭镞或许能抵至骨骼,或许这只鹿跑不远,再补上一箭应当能制伏,于是问道:“还要追吗?”

    “不妨,哥哥咱们去寻它,一定跑不远。”

    二人说着,各自上了马,并排小步前趋。

    “这是你第一次出来狩猎?”

    “不算第一次吧,以前也跟父亲来过,那时父亲让我坐在车上,在高处看他们骑马追逐猎物。像是一只这样的母鹿,父亲若策马去追,后面要有一两千人骑马护卫。有时他们也会捉住山鸡、野兔放在我面前,让我去射。像这样的狩猎,我不喜欢。从小如果我喜欢写字,母亲就叫来尚书日日教我练字,如果我说喜欢音乐,母亲就叫来乐府令亲自教我乐理,倘若我说喜欢射箭,母亲一定会叫来郎官教我日日练射术。唯独这次跟哥哥跑出来,我才觉得真的很开心。”

    “待一会儿怎么回去?”高阳彦问道,当下二人正走在桃林中,没有什么遮蔽视线的东西,想西遥遥望去有金光闪烁,远处山丘上是宫阙的金顶,应当是云湖宫的方位。高阳邈也望见了,于是二人并不担心迷路,就循着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追踪过去。

    追踪了约有半个时辰,不知不觉走入深林之中,鹿的血迹也不见了。高阳彦四周望去,见四周都是大树,阳光洒到地上只有斑斑驳驳的光彩,地上堆积得密密实实的落叶,寂静得听不见鸟鸣。勒住缰绳,高阳彦仔细察觉着四周,心里感到说不出来的诡异,是年少随同北海武卫骑兵巡查时才有的那种诡异感觉。

    “太子停下,咱们往回走。”高阳彦目光冷峻,心想自己披甲佩剑倒也还好,但是太子仅仅穿了一身锦袍,没有着甲,又不擅长骑乘,如果真的在此涉险,很难保护二人周全。

    “哥哥怎么了?”青阳邈还在兴头上,见到高阳彦面色冷峻,不禁疑惑起来。

    “鸟不叫了。”

    二人不做逗留,立即调转马头往原路走去,青阳邈在前,高阳彦在后。未走出十步,就听见身后一阵撞击声响,人声嘶喊,回头只见一头黑漆漆的野猪径直奔来,口中嗷嗷嚎叫。高阳彦急拨缰绳踢马便跑,那头野猪就径直往青阳邈马腹冲去。青阳邈的马是一匹汗血骏马,两个前蹄一蹬,直直站了起来,让野猪从腹下钻过。青阳邈骑术原本就差,几乎被甩下马背,好在双手早就抓紧了鞍桥,两腿紧紧夹住马鞍丝毫不敢松动。那马受了惊吓,在原地转了一圈后见没有摆脱野猪,就向着丛林深处疾驰而去。

    高阳彦见太子马匹受惊,赶紧喊太子撒手跳脱,此处落叶堆积厚软,如果落在地上也不易摔伤,但不等反应,那骏马就驮着太子转身飞驰而去。高阳彦赶紧策马去追,野猪徘徊了一圈后,嗷嗷叫着追在高阳彦马后。

    真是头健硕的野猪!猪肩高大约有四尺,体长八尺,头颅巨大,獠牙锃亮,黑鬃倒竖,血盆大口呼着粗气,奋力冲突过来。

    不多时,高阳彦听见惨叫,猜想或许是太子坠马了,赶紧驰骋过去看,没跑出百步就见太子半身悬在树上动弹不得,原来是锦袍勾在了树枝上。

    高阳彦一边喊他赶紧挣脱,一边又看见野猪冲突过来,只好拔剑应战。

    那野猪向高阳彦冲来,高阳彦重施技巧拨马疾走,顺势向野猪劈去,然而剑锋只在猪头上磕了一下,发出噔一声,在野猪额头上划了个口子,将野猪激怒得愈发暴躁起来,直挺挺朝高阳彦冲撞过来。这次高阳彦任由马匹自己挪动步伐,却将剑直直刺击,顺着野猪肩后便插了进去,那野猪身体沉重,冲击剧烈,高阳彦来不及翻腕拔剑,剑身全部没入野猪身体,差点将他从马上拖下来。胯下马匹也被野猪獠牙击伤了后腿,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走了。

    那头野猪受了重伤,剑柄还露在肩头,剑身直插入肺腑之中,眼看活不久了,在原地嘶号着转圈乱蹦。高阳彦正想去解救太子,又要提防野猪再冲突过来,赶紧把弓箭从囊中取出来,一路跑到太子身侧,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去割锦袍。

    果然一如所料,那野猪原地转了几圈后,似乎不甘去死,又向二人奔来。高阳彦断定那野猪受了伤不会灵活转弯,此时如果想跑,只需要跳向一侧翻身快跑就行了,但当下太子还被勾在树枝上,上半身躺在地上,涕泗横流,也不知是吓得还是疼的。如果野猪奔来就算他不被獠牙戳死,也会被撕咬,凭那一对三寸长的獠牙,挨上一口半条命都没了。

    高阳彦刚刚右手使剑,现在剧痛不止,无论如何挽不开手中这把强弓,只好坐在地上,用左脚撑住弓身,双手搭好箭扣住弓弦,右脚调整身体方向,用整个身体蓄势挽弓。

    野猪奔跑得缓慢下来,汩汩的血液从背上渗出来,似乎气力渐消,但相对两个少年来讲,还是致命般危险。

    高阳彦绷紧了身体,口中牙齿咬紧几乎崩裂,死死扣住弓弦,一直到野猪窜至面前三四步远的地方,照着野猪胸口嘣地撒开弓,那漆木重箭嘭地插进野猪心窝,野猪轰地便扑倒在地上,一直滑到高阳彦面前,猪嘴拱在他的胸口,呼了一口热气后就死了。

    高阳彦两眼一黑,又见什么都是红的,感觉脑后麻麻的,缓了一会儿恢复了意识,只觉得浑身酸痛,两腿也快没了力气,再看旁边青阳邈上半身躺在地上,下半身悬在空中,观看过整个过程已经吓得面如死灰,几乎晕厥了。高阳彦忍者痛楚,挣扎着站起身来,将青阳邈袍带割断,扶着他的腿将他身体放平,又起身去野猪颈后拔剑,那剑插得极为紧致,用尽全身力气才拔出来。青阳邈也坐起来,上下检查一下发现并没有受伤,只是坠马时额头先着地,额头上被刮擦几道轻伤。

    兄弟二人相互扶将着靠在大树边坐下,青阳邈竟然笑了,说:“哥哥你这一身都是血,待一会儿怎么见人啊?”

    高阳彦往脸上一抹,果然额上颈上全是鲜血,再看时袍上甲上腕上也都是血,裤上靴上几乎被血浸透了,应当是跟野猪拼杀几轮下来,那野猪背上、胸口鲜血喷溅,弄了高阳彦浑身的鲜血。

    “哥哥你看,这么大的一口猪,够你们王府上下吃两天了。”

    高阳彦仔细看,这猪真的比寻常家猪大了两倍不止,应当是附近山里的雄猪闯入宫苑,这才被他俩撞上。要是换做父亲或者北海侍卫,操着弓在五十步外就直接射杀了,当下却与太子二人因为鲁莽走了一趟鬼门关。高阳彦摇头苦笑,青阳邈却嘻嘻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