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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虫豸自悲(下)

    高阳彦这日来是要告知方令北海王府为朝廷招募新军的事,也没想到在这里能撞见卫昂,又见他呆若木鸡一般不认得自己,就笑了,说道:“前几日在芙蓉映月楼见过足下,今日足下却忘了。”又向阎真等人介绍说,“此人是卫昂,是个厚道人。”

    卫昂仔细打量了一下高阳彦,这才恍然想起是北海王府的贵客,回想起来那日高阳彦似乎维护了自己,赶紧上前揖礼道歉。

    “那日请足下来我王府加入朝廷新军的事,足下思量如何?”见卫昂面有难色,高阳彦也不难为他,正要作别,却见到有一长吏从衙堂中走过来。

    “何事在此喧哗?”那长吏走起路来仿佛腿长在身子前面一般,迈起跨步,威风得很。身后跟着那位刚刚与卫昂交谈的贼捕掾,想必是那捕掾听了卫昂所言之事正向长吏汇报,长吏见卫昂还在衙堂前与人攀谈,就走近过来问话。崇京内四方令虽然官职等同,但辖地状况却不相同,东城多富人,西城多贵人,北城是宫室府邸,南城都是黎民百姓。

    那长吏在南府衙中当差,平日里哪见过什么宗亲贵眷?一看见高阳彦衣着华贵,身边几个卫士个个其状如牛,还未走到跟前,腿脚就软了,只把脖子抻着往前走,见了高阳彦,先弯下腰揖礼,不敢开口。

    “我是北海王府的人,名叫高阳彦,有事情找百里侯。”

    崇京的府吏最喜欢打探四方消息,最擅长察言观色,一听说复姓高阳,名彦,马上就知道是几日前在广川苑涉猎的北海国二王子。那长吏唯唯诺诺,连连赔笑说自己是这府衙里的贼曹,平日里最为百姓分忧,今日听说了卫昂的事,这是赶紧过来帮忙查明案情。

    高阳彦也不避讳,见县令从府衙中奔来,便拉着县令等人听卫昂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那贼曹、贼捕掾二人在一旁战战兢兢汗不敢出。县令倒似乎是个明白人,虽然听卫昂讲起话来有些语无伦次结结巴巴,但也明白了大概,便向高阳彦说道:“禀小王爷,兹事体大,下官不敢怠慢,只是如此二三十个佩刀执弩的武夫聚在那宅院里,以本衙的人员武备,本就没什么胜算,况且崇京成内动武,需先呈报京兆尹,并向陛下禀明缘由。倘若确保胜算,还得向中尉提请用兵,使城门巡防军士守备各处街巷,再集合兵力一举擒拿贼寇,如此绝非下官敢做主。还请小王爷对我等宽恩,切莫怪罪……”

    高阳彦也明白了缘由,心想这县令说的确实没错,而卫昂口中所说的“使君”却让他想到了几天前仇彰在鸣鸾殿上所说的岱国使臣,既然之前截住的是副使,那么说不定这次藏匿在民宅中的是岱国的正使,倘若真的捉住此人,或许可以逼问出许多岱国的谋划。

    卫昂见高阳彦在一旁沉思,自己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只能在一旁干等着。却见到那贼曹等人都朝他低头赔笑,想必是自己莫名被高阳彦认出来的原因,卫昂也只得假笑应付,心思却完全不在他们身上。

    “卫昂兄弟,你先照护好家人安全,我来想些办法,如果担心的话,我差王府卫士去你家照料。”高阳彦说道。

    原本卫昂见到高阳彦作为王府宗亲能这样为自己保全颜面,心中十分骄傲,但听到要安排卫士到家中,心里也没了主意,一则是回到家中必然要被父亲责骂,二则是家中寒酸,哪怕与王府的家丁、佣工比起来也还不如。于是卫昂连连摇头,说道:“在下家舍贫寒,只有父母二人,我自当回家照料,不劳小王爷费心了。”

    高阳彦也不勉强,问了卫昂家的地址和邻家院落的标识,便转身进入县府深院中去了。

    卫昂也被几个官差恭恭敬敬地送出县衙,独自站在街上,又没了主意,一直在街上徘徊到天黑的时候,才装作散工往家门走去。

    刚刚转进安化里,离那酒舍还有三十步远,只听见那店主人一声呼唤:“卫!昂!”半条街的人都四处张望。卫昂听到那女店主喊自己,赶忙往酒舍走去,忽然撞见白天擒住自己的阎真气夯夯得走过来,又被一把揪住了后颈。

    “你这小子,白天少主让你回家安顿父母,你跑到哪里去了?”阎真教训他说道,像提着孩童一样将卫昂揪着走进巷陌。那条通往卫昂家的小巷由两个官差把守,两人都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按着腰刀,一动不动地面朝巷外。仔细看时,原来在两个官差身后,还有两个黑衣壮士,都是背上挂着刀,手里提着弓箭,面朝这巷里站着,与那两个官差背对着背。

    阎真给官差们看了一眼符节,就提着卫昂往巷内走去。那巷子两旁都是宅院,只有少许灯火透出来,黑漆漆地,卫昂遥遥看见老父老母正坐在门前,旁边站着几个王府家丁,就要问阎真,却被阎真捂住了嘴,在他耳边说:“少主通知了魁首办案,下午便差我等来将你家人接出去避免灾祸,现在你父母不肯走,你去劝他们赶快离开,再晚片刻此地必有血光。”

    卫昂赶紧快步跑到父母面前,正要解释,漆黑之中见家中屋顶上、院内三三两两聚集了许多黑衣人,连同巷内的约有四五十人,都手执刀弓蹲伏起来,竟一点声响也没有。卫昂俯身去拉二老的手,想带他们去酒舍里避灾,那两个老人却不知哪来的脾气,就坐在石阶上不肯动,母亲哪受得了夜晚的寒气,两腿战战地在那里抖。

    阎真催他们赶紧动身,卫毅却认定这些来路不明的人不是好人,见了卫昂被阎真揪着,便以为他也被人挟持了。卫昂只顾着催促让父母快走,却哪里能解释得通,只能低声说邻家进了许多贼匪,这些人是北海王府找来办案的。

    “王府能在崇京里办什么案?”卫毅讲话的声音大了起来,“来捉贼就应当是县衙的官差,要么就是巡防的卫士!崇京之内有哪个王府能派私兵办案?况且你看这都是些什么人?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卫昂正要捂父亲的嘴,老父哪肯就范,却更加认定是卫昂在外面欠了赌债,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老母亲也哭了起来。

    一旁蹲伏黑衣队头走过来指着卫毅让他不要出声,卫毅竟骂起来了,举起手中的拐杖就要打那队头。王府家丁赶紧拦着,阎真也左右为难不知该拉住哪个。

    几人争执间,那空宅内忽然传来了人声。

    黑衣队头不管了,急令身边壮士将门撞开,墙上、屋顶上的射手纷纷起身挽弓射箭,将箭矢飕飕射进屋中。一时间嘶喊声、咒骂声、哭叫声不绝于耳,也不知道那宅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见到墙上有黑衣射手中了弩箭从跌了下来,又有许多人冲进宅院,刀兵碰击的声音不绝于耳。

    卫昂哪管得了那么多,背起老母就跑,阎真一把将卫毅提起来抱在怀里,跟着卫昂往巷外跑,几个王府家丁也跟在后面掩护着。

    众人步伐零乱跑出巷口,一直奔到酒舍里,方才找了张空桌坐下。店主人见了众人,让伙计从内院取来了毛毡递给卫昂,让他给母亲披上御寒。此时卫毅也不做声了,阎真便向卫昂父母说明了情况。

    卫毅这才知晓原来昨夜邻家潜入许多贼寇,又听说了卫昂结交了北海王府,面上凝重的情绪终于散去了,连连向阎真等王府众人道谢。那女店主在一旁听说阎真等人是王府卫士,也端上好酒好菜来招待,不多时,卫昂等人便喜笑颜开起来。

    “老夫不能明白,来剿匪的既然是官府,为何都是这副打扮,难道不应该是采选长枪劲弩之士,披甲执盾结阵突入吗?按照刚刚的情势来看,这一场仗打下来,没几个人伤亡恐怕不现实。”卫毅皱着眉,捋着胡须问道,“二十年前我们打胡秦的时候,那胥犁城的城墙有五丈多高,墙外还有十二丈宽的壕堑。当时我问军侯要了三件锁甲穿在身上,外面再穿一具札甲,浑身甲胄能有一百多斤重!我是先登上云梯等着下面弟兄推到城墙边上,是全军第一个登上城头的,那弩矢就像飞蝗一样射在我身上,我在城上砍倒几个人就被打下城墙了,后来醒了叫人,才被从尸体堆里面刨出来。衣甲上取下五十多个箭镞,其中有一支弩矢透过三层锁甲和内衬的棉甲,一直扎进大腿骨上,现在老夫腿瘸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众人听着卫毅说得津津有味,纷纷喝彩,阎真也连连称赞卫毅是老英雄。

    言谈间,店主人忽然惊叫起来,酒舍内客人纷纷走出来看,只见巷陌内燃起火来,火光冲起一丈多高,许多街坊邻居都从屋室内跑出来看,高呼“失火了!失火了!”,街边卖货郎也纷纷敲起锣来。时值天干物燥的季节,安化里附近又都是老宅,一户对着一户的,倘若刮起风来将火星吹得四处乱溅,保不准整条街都要烧干净。四邻街坊有力气的,都取出水桶去救火,王府家丁们也都跑过去帮忙灭火。

    卫昂和父亲心里惶恐,正要叫母亲起来,却见母亲趴在桌上动弹不得,一摸额头竟然热得跟火炉一般。这样的时节如果家里失火烧光了,生病之人无处卧床养病,对于六旬朝上的老妪怕是凶多吉少。卫昂急得跺脚,只望向那店主人。女主人虽然平日里常常奚落卫昂,倒也是个善心人,赶紧让卫昂扶着母亲去内屋床上歇息了,自己在前院酒舍内操持事情。

    过了约有一个时辰,火势被压了下来,整个街坊都是烧焦的气味,时不时有人说:“是不是哪家做饭把房子烧着了,这么香?”

    卫昂家的房子被烧透了半边,东边的屋顶塌了下下来,西半边还余了几根橼子支棱着。邻家的屋舍已经全部烧光了。卫昂站在院内,看见自己住的房间全烧成灰了,不由自主地就哭了起来,父母住的房内被褥、衣服、柜子也都烧干净了,整个房内只有父亲的那把旧刀还悬在墙上。

    哭着哭着,一想到刚刚邻家刚刚还在打仗,现在四处都是烧焦的脂肪毛发的味道,又不禁反胃起来,将刚刚在酒舍里吃的东西呕吐得一地都是。

    哭了半晌后,残垣灰烬不烫了,卫昂走进房中,取下父亲的旧刀,将它系在腰上,一路魂不守舍走回酒舍。卫毅正在内院照看老妻,见了卫昂正要去问。卫昂噗通一声双膝跪在父亲面前,磕了头,说道:“孩儿擅作主张,被火焚烧了家宅,让父母流离在外。如今孩儿不孝,天明以后自去北海王府投军,所得军饷一应还给父亲,来日博得功名,再向父亲尽孝!”言罢,卫昂又磕了三个头,那额上撞破了皮,鲜血掺着灰尘汩汩地从额上流下。

    卫毅听说房子烧毁了,赶忙问那南边那座小屋有没有烧着,见卫昂连连摇头,便扶卫昂起来,说道:“不妨事,小子,你家父母身子还算硬朗,你若要养,就待来日混出点名声出来,再来报效你母亲。家里面藏着我们二老的棺材本,量你小子也找不出来,待来日我将钱取出来将南边小房修缮一下,这个冬天凑合过下去不会有什么难处!”

    卫昂沉思了一会儿,没有做声。

    卫毅笑了,说道:“只是小子你要去从军,就老老实实遵从军法,可千万不要再心猿意马开什么小差,军队里做了逃兵是要杀头的!况且,家里已经没你住的地方了,将来要回家,得你自己赚钱去修。”

    父子二人再也没多说什么,卫毅搬了个凳子坐在老妻身边照看,卫昂就蹲在地上半身伏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在寒夜中熬着。

    朦胧中,卫昂似乎听到有蟋蟀在耳边鸣叫,如同昨夜听见的那样“嘀儿~嘀儿~”地鸣叫几声,又间歇地没了声响。卫昂心想,那虫豸也葬身在火海中了吧,化成了灰烬飘摇到崇京四处了吧。脑中又忽然响起了芙蓉映月楼中听到的《雷音惊梦曲》中的唱词:

    “……人生如海海,岁月亦皑皑。

    我自命轻薄,君亦萦苦辛……”

    不由得泪水涌了出来,自己这样卑微的身世,只期盼老老实实地活着,从来不渴望能出人头地。然而人生如同行走在大雾中一般,又好似在笼中,怎样摸索都处处碰壁,似乎处处都是终点,苦苦求索皆是徒劳。

    天亮的时候,卫昂洗净了脸,借来梳篦打理了头发,将父亲的佩刀擦了油,清理掉刀鞘上的灰尘,往北海王府走去。路上见到女子三两结伴,卫昂不知为何会想到楚庄儿,其实那几日楚庄儿也只是隔着房门与他闲聊了几句,问了一些崇京人日常生活而已。王侯权贵追求楚庄儿的那么多,想必只是自己恰巧在附近值守,楚庄儿与自己闲聊解闷而已,哪有什么值得多想的……

    走到北海王府时,卫昂已经腿脚酸软,想不到崇京城从南走到西竟然有十几里路。王府的门刚刚一敲便有仆从来开,见是来投军的,便反复问了好几次确认了姓名,才带他进了前院,让他在院中墙根下坐着,自己进去通报了。

    过不多时,高阳彦亲自从内院走了出来,卫昂见了纳头便拜。

    高阳彦见了卫昂来投军,欣喜不已,赶忙将他扶起,说道:“足下深明国家大义,吾辈感激不尽。只是王府只管招兵发饷,操练编制却是在朝廷,因此你从军以后的事情,就全凭自己争取了。只是昨日之事,起因是岱国的细作占据里你家旁边的宅院,只是朝廷用兵调度繁琐,因此夜里前往剿匪的是机要衙署,你不必过问。此事你已立下大功,来日必有朝廷赏赐,足够你家重修家宅。倘若你是因为家宅被毁迫不得已来投军,当下反悔还来得及。

    卫昂此时心中早有定数,又向高阳彦拜了一拜,说道:“我来投军就是要在军中立下功劳,来日孝敬父母,娶妻生子,后人萌荫。何况原本就是岱国贼子作乱,从军以后,专杀岱贼!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高阳彦又将卫昂扶起来,阎真也从一旁跑来,见了卫昂憨憨地笑。

    “只是不知道你家老父老母如何居住?”

    “不瞒小王爷,当下确实没有住处,只是我家宅院中南边小屋还在,父母二人可以将添置一些家具,过几日便能住下了。”

    高阳彦听罢便回头看阎真,似乎使了眼色。阎真赶忙答道:“今早我又去卫家宅院中看了,烧得只剩下南边两间小屋。那小屋有许多年没有修补,墙面门窗都有许多透风的窟窿,屋里放着许多木柴,或许还生了许多老鼠……老英雄如果冬天就住在这种地方,真的是太可怜了。”

    阎真说着,扶着额头连连叹息,高阳彦也叹了口气,说道:“不妨将你家父母暂时接到王府来住下,府内有许多空置的别院,你家二老来了也不会给我添麻烦。”

    卫昂呆站在原地,心想母亲还染了风寒,正愁没有办法医治修养,又见到王府内房屋宽阔,家丁仆从仪态端庄随和,不由得涕泪一齐流了下来。正要跪地感谢时,却被阎真一把拉起来。

    阎真责怪道:“卫昂兄弟,你可不要再拜了,我家少主三番请你来,你这样扭扭捏捏来了,却哭哭啼啼的,以后阎某想教你些拳脚功夫都害怕把你碰疼了。”

    高阳彦在一旁吩咐了家丁备了安车去接卫昂的父母,命家仆给卫昂换了一身绣袍。那几个家仆竟然呼唤了王府卫士、乐工总共二十来人,骑马驾车都在门口列队,想必是几人揣摩了主家的心思,以为要鸣锣开道,让满城人都知道北海王府宽仁大义。

    高阳彦见了连连摇头,只让人给卫昂牵了匹马,让车夫驾车去跟随。

    卫昂勉强骑了马,那马似乎很温顺懂事,脚步轻快地往前走着,只要卫昂轻轻拉动缰绳,便知道左右转向。不多时,一车一骑便到了酒舍旁边。那安化里位于崇京西南角落里,平日里哪见得到王府安车这种豪华的东西?行人都熙熙攘攘围过来看,酒舍的女主人见卫昂身穿了绣袍,也喜笑颜开过来招呼。商大勇等几个好友也在酒舍里饮茶,见了卫昂都连连惊呼。

    “我们也要去王府投军!”商大勇砸拳高呼,与卫昂一同进了内院,将卫毅夫妇接了出来,七手八脚将二老送进了车舆。

    北海王府在坊间名声大噪,刚刚在晌午前后安顿了卫毅夫妇,还不到傍晚,侧门外就挤满了来报名参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