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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话 令牌(下)

    三十年前,五台山脚下,年轻的学徒江南鹤背着包袱,向身前的长者拜伏下身子去。

    “老师,学生这一走,便不知何时还能再与您老人家相会了。”江南鹤轻声说着,忍住了喉中隐隐的起伏,“三年教诲,学生铭记在心。此去江湖路远,湖广与山西隔着千山万水,学生……”

    说着,江南鹤竟颤抖着声音哭了出来,以致话也说不下去了。

    江南鹤身前,是一个仙风道骨的长须老者。他望着这个哭哭啼啼的少年,不屑地笑了一声道:“小崽子,在山上不好好学艺,现在要走了,倒知道哭了。你资质平庸,在老夫这里也学不出什么道行来,不如早回湖广,闯你的江湖去吧。”

    话虽说得刻薄,这老者却不离去,只紧紧压着自己那双手,不敢过去拍打少年的后背。他心里知道,这要是一拍下去,他自己的老泪肯定就忍不住了。到时候,让这个小学徒看老师父哭,他得多丢脸面。

    眼见那少年哭得没完没了,老者只觉得自己也要被这气氛裹挟了去,心里一慌,便埋怨道:“江南鹤,你哭什么呀?不过是下山回家罢了,老夫又不是死了!”

    “老师说笑了……”江南鹤尽力压抑着抽泣道,“学生是怕,回了湖广,再见老师怕是许多年后了,学生长变了模样,老师认不得我……”

    听到这里,老者却仰天大笑,借那笑声把自己的眼泪给憋了回去。

    “我还道你是有什么心事,原来就为了这个。好办!”老者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双铁指环,随手往江南鹤身前扔过去。

    江南鹤急忙探手接过,放在掌心上观望。这双指环,内圆外方,寒光凛凛,指环顶上探出一根铁刺,摄人心魄。

    “这是老夫近日随手锻的兵器,带在拇指和食指指节上用。”老者高昂着脑袋,一脸藏不住的得意,“这般兵器,天下除了老夫,没有第二个人锻得出来。你可留着这双指环,不要丢了。将来你我再会,只要露出这指环,我便知道是你。”

    江南鹤心中惊喜,急忙把两只指环套在了自己右手二指上。这指环,长短正合江南鹤手指,不粗不细,不厚不薄,像是为江南鹤量身打造的一般。他微微握紧拳头,暗试了一招双指扣刃的功夫,隐隐中竟觉得有这指环相助,指间力道顿增了百倍,似那指环自有生灵附着一般。

    “老师,这指环果真是您随手锻的?”江南鹤轻声问道。

    “那是自然,莫看老夫这般年纪,祖传的功夫可是一天也不曾落下的!”

    江南鹤狡黠一笑道:“可这随手锻的物件,却怎么这么合学生的手,又怎么今日正好藏在袖子里,带到了山下来送我?”

    老者一愣,一时语塞答不上来,便抓耳挠腮、左顾右盼一番,随口扯道:“老夫自有些怪癖,你也莫多问,记着把这双指环随身带着便是了。”

    江南鹤在心里窃笑了一番,还未答话,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另一个少年的喊声:“大哥,该上路了!”

    那是江南鹤的兄弟江南虎。他在远处备好了马匹,装好了行囊,只等出发了。

    江南鹤对着江南虎招了招手,转身又向老者行了一礼,终于缓缓迈开了步子。老者望见,江南鹤手里紧紧捏着那指环,力道用得十足,像是要把指环嵌进血肉里去似的。这时候,他的眼前终于湿润模糊了。

    好在,那孩子背过了身去,看不到这老师父流泪了。

    江南鹤走了几步,脚下却忽然迟疑了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要事似地猛转过身来。老者吃了一惊,急忙展开衣袖挡住了脸,匆忙擦去了泪痕。

    “老师!”江南鹤朝着老者高声问道:“你能凭这物件认出学生了,可若是几十年过去,老师苍老憔悴,学生认不出你来了,却如何是好?”

    “老夫这容貌,还能老得吗?”老者甩开了衣袖,哈哈大笑,顺便藏住了迷离的泪眼。他从腰间摸出了那块随身的老旧令牌,往江南鹤面前一扬,似顶天立地般傲气地立着,纵声喝道,“纵不记得我这张老脸,你只要认得这令牌,便知道是我了!”

    三十年后,江门大宅。

    江门子弟在渐凉的雪夜中摆开了阵势,白虎堂被几十只蜡烛映照得灯火通明。

    江门门主江南鹤,在一个衣衫脏乱的老头面前躬身行礼,双手捧着一对铁指环探向前去,轻声喊了句“尉迟老师”。

    这位尉迟先生捋了捋蓬乱的须发,轻手拈起那铁指环在眼前凝望。他看见,这指环虽闪着异光,外壁上却早密布了道道刮痕,每一处痕迹都像是诉着一段生死往事。他又看向躬在身前的江南鹤,当年那个懵懂少年如今也已是须渐白,每一丝白发都残着飞逝光阴的余温。

    “三十年不见,老夫果然认不出你了。”尉迟先生轻声笑道,“可老夫还认得你这指环,只是比当年陈旧了些。”

    “多谢当年老师以这铁指环相赠,学生才能在江湖上闯下铁指江南鹤的威名。”

    “什么铁指江南鹤,你不过是资质平庸,学不来老夫的本领,才去闯江湖的罢了。”尉迟先生哈哈大笑。

    江南鹤却不见半点愠怒,只不失尊敬地轻声应道:“诚如老师所言,这许多年过去了,老师的音容相貌却与当年无异。学生记得老师的面容,也没忘了老师身上那块令牌。”

    江南鹤说完,尉迟先生的脸上却闪过了一丝感伤。他低头望向拿在手里的令牌,见令牌上那镀金的“天”字闪着耀眼的光泽,要远胜过另一只手上那伤痕密布的指环。

    “你这指环,天下人都认得。”他轻声说着,把指环缓缓放回了江南鹤掌中,自己扭过身形,疲惫地坐到白虎堂的客椅上。

    江南鹤抬眼望去,见尉迟先生把玩着手里的令牌,一双呆滞的眼中竟淌出了两行泪来。

    “可这天下,认得我这令牌的,却越来越少了。”尉迟先生的声音,低沉压抑,满是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