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武侠仙侠 » 永生阵 » 一

    风雨交加,雷声大作,一个老者鹤骨童颜,盘坐在他几乎与世隔绝的洞府内,睁眼看了看洞口三个披着蓑衣的身影。

    “你们还是找到了这儿。”他开口对三人道。

    “师父。”洞口一人道,“荣华富贵与长生不老,谁轻熟重我们分得清。只是徒儿们不明白,你为何不愿把长生的秘密与陛下分享,鱼与熊掌难道不能兼得吗?”

    老者苦笑一阵,道:“想我活了别人几辈子岁月,原来竟也活糊涂了,这才收了你们三个蠢笨的弟子。你们若忠心耿耿跟随我,修得万寿之身,又岂恐找不到一套富贵?即使叫你们打柴为生,积累三五百年,便也富甲一方了,何必再去给昏君卖命?”

    老者的话,三人无动于衷,依旧站在洞口,淋着雨。

    “师父。”又一个弟子把斗笠一摘,走进洞来,道,“不是徒弟们不愿信你,只是长生不老一说,终究有些荒诞。我们跟您修炼了二十年,虽然功力见长,但终归还是感到岁月不饶人了。你说你修到七十岁,才到了与沧天通神的境界,可以永葆岁月,寿与天齐,但我们三人何以见得也能在老死前练得呢?更或则你这里原本便没有长生之术,诓骗我们白修了几十年,我们既然不能一死以求证,又怎敢冒险继续随你荒废下去?今日你把修炼法门一五一十说了,无论是真是假,只要陛下他信了,换我们仨一场富贵,我们便不计较究竟还能享受多少年月。”

    他说完这话,其余两人也早跟进洞来,应和道:“说的对,眼下我们先要一场富贵,再来计较能活多少年……”

    老者眉头一皱,厉声道:“岂有此理。我一早说过,修炼永生最忌三件。第一便是信心不足,第二便是欲念过深……你们……你们,你们为何如此不信?这二十年来,你们看为师,几时又衰老过一星半点?”

    三人听师父如此一问,倒也承认确实如此。他们三个或三十五六、或二十出头便跟着这位天下闻名活神仙余常乐修行,二十多年来,又是跟着习武,又是跟着修身养性,践行了诸多法门,虽然一时望不见长生方面的功效,屡次丢失了信心,但眼见师父几十年不曾再衰老一分,哪里愿意就此半途而废,狠下心来,一直跟着修练了整整二十年。

    长生术偏偏讲究信心,但信心二字哪里这么容易得。三人越是念及信心,越是没有信心,随着年岁渐长,他们青春已逝,自知尚未修成,便更加没有信心了。信心一失,欲念便又上来了,三人早已是当世的绝顶高手,回想一生,除了跟着余常乐修行外,竟然还没有享受过任何人间乐趣,再若修炼不成,岂不是白来一世了?

    大弟子黄道清忽地一天想到,莫非长生不老之术另有修炼法门,师父不愿教我们,只是嫉妒我们年轻,非要拖到我们也七十余岁才肯想授?他当即将猜想告诉两个师弟,一同讨论商议。

    二弟子洪道明道:“这个不难,我们武功虽不及师父,但合三人之力,毕竟能胜于他,不如对他用强,若真有别的法门,他怜惜不衰之身,必然乖乖就范;若没有别的法门,横竖我们信心不够,也练不成长生不老,不如鱼死网破。”

    三弟子蓝道澈道:“师兄不可鲁莽,这老爷子脾气最怪,若他不肯时,真个会宁死不依。依我看,他活了五六百年,没准已经活腻了,我们终究威胁不了他。我听闻如今皇帝陛下也在寻觅长生不老法子,我们不如主动去揭皇榜,借皇帝之手撬开他的口来。一来我们可借机弄清究竟有无别的法门,二来可借此换一场富贵,三来若做地周全,即使真没有别的法门,他也未必知道我们出卖了他,可以继续跟他修行。”

    此言一出,蓝道澈自个先被其机智惊了一阵,另外两人更是叹服。商量既定,老三连夜便入城去揭皇榜,却留两个师兄稳住余常乐。

    皇帝听闻揭榜的人是活神仙余常乐的弟子,喜得龙颜大悦,当即下旨厚礼搬请余常乐出山。蓝道澈秉道:“家师性情淡泊,必然不被金银所动。陛下要求长生,恐怕只能用强。”

    皇帝老儿闻此眉头一皱,瞥着蓝道澈,净是鄙夷。他忽而又道:“既如此,朕令人将他绑来?”

    蓝道澈道:“家师向来刚强,寻常手段只怕不能令他就范,陛下可先礼后兵,如他宁死不从时,可威胁杜撰丑事污他名声。家师活了五六百年,早已看破生死,但小民知他爱惜名誉,必然不甘被污作无耻妖人,垂骂千年。”

    皇帝闻言大喜,忽又强板起脸,喝问蓝道澈:“身为门人,你对你师尊如何这般厚颜无耻?”

    蓝道澈战战兢兢道:“小民虽是家师的门人,却也是陛下的臣民。忠于陛下方是大忠,忠于家师乃是小忠。今日为社稷安危、龙体永寿,小民只好舍小忠,保大忠。此小民拳拳之心,日月可鉴。”他几句话,竟把自己说成了忠臣赤子,乐得皇帝老儿也合不拢嘴。

    蓝道澈见机又秉道:“小民这般做法,毕竟是见不得光的,还求陛下替小民保密,不要伤了小民师徒之情,空令家师伤心。”

    蓝道澈在宫里自是巧舌如簧,且那皇帝老儿一心求长生,哪能不听他言,当下安排厚礼重兵不提。

    却说余常乐这一头,三天寻不见小弟子,心中十分疑惑。道清、道明两个只哄骗他说“小师弟家中传来噩耗,一时回去奔丧了。”余常乐哪里起疑,若不是仙凡有别,险些要去吊唁。

    忽一日,但闻锣鼓喧天,一队官府人马翻山越岭而来,直至余常乐舍下,叩拜再三,口称求见神仙。余常乐正与弟子讲解功法,闻得动静,莞尔便笑,道:“道澈奔得什么丧,法事竟做到这里来了?”

    两个弟子怀着鬼胎,哪里敢搭他话?急忙替他出门迎客。

    得知官差来由,余常乐欣然接旨,道:“陛下礼节甚厚,山人正期赶往,你们留下赏赐,且回去复命。山人随后便至。”

    此时早有重兵远远围住了余舍,官差不怕他跑了,故而放心地便先打道回了府。

    余常乐虽不是真的天神下凡,毕竟也历事久矣,如何看不出两个徒弟方才刹那间眼神有异?多年来,他隐居深山,只有三个徒儿相伴,若非那“奔丧”的弟子露了他的行踪,深宫大内的皇帝又怎么知道这里能寻见他?倘蓝道澈只是说漏了嘴,这也不算一件大事,但短短几天,便引得官兵至此,只怕事情并不简单。

    余常乐不动声色,试探两位徒弟道:“难得皇上厚爱老夫,要诏讲说长生之法。皇恩难负,为师这便要动身去了。只是你们师兄弟三人,功法尚未练成,不可跟随为师,尚需在山中好生修炼。长生不老之术非比寻常,须当循序渐进,你们道行尚浅,因而为师不曾教你们最后一道法门。为师走后,你们自到一向修炼的山洞中去翻看永生阵的秘籍,切记须按部就班,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师兄弟二人听完这话,眼睛一亮,这才知道师父还保留了一道叫做“永生阵”的法门。两人顿感数十年来练不成长生术,便是没得到“永生阵”的缘故,至于所谓的循序渐进,道行尚浅云尔,他们只道是骗人的幌子。原来二十年来,三人修炼的长生法门看起来稀疏平常,无非便是守戒持斋、吐纳打坐一类,这若也能练成长生,只怕天下的和尚、道士早已经人满为患了。

    如今师父终于又说出“永生阵”来,他俩如何不动心。自思莫非是他仨数十年如一日的跟随,终于打动了师尊?兄弟二人当下问清了秘籍详细所在,千恩万谢,道不尽的师父万福。

    是夜两人又谋道:“只怕师父依旧没有真法相授,放他入宫了,到头来怕只便宜了小师弟。我们何不连夜去那山洞验上一验,若真有秘籍,兴许看得出门道。”商量既定,二人趁着夜色便去寻那长生秘籍,明明是师父授予的东西,他们要去看上一看,竟也如同做贼一般。

    不曾想,这一去,二人算是上了余常乐的当。那山洞中各类典籍汗牛充栋,翻了一夜,偏偏没有一本叫做“永生阵”的,倒有诸如“长生方、长寿经等听似相近的书,写得竟是普通的养生、延年益寿的法门。即使是寻常郎中,怕也知道的比记载的详细一点。

    二人怕师父记错了名目,又把这类相关典籍细细翻了一遭,等到天色渐明,才确定这里没有想要的东西。二人大怒,急忙往回便赶,再也顾不得隐蔽行迹,瞒过四周的守兵了。等到二人杀入重围时,屋里早已人去楼空。

    余常乐留下书信,对三徒弟并不十分指责,只言自己无意人间富贵,不愿事那昏君,望三人不要见怪。不但语气之间,全无师道尊严,结末他反向三人致歉,称自己未能料到三人定力不足,必不能练成长生,横竖耽误了三人半世。

    两个徒弟恨得目瞪口呆,一时怒不可遏,发作起来将屋外官兵杀死大半。然而,师父既已离去,迁怒他人又用何用?为今之计,两人只能先与师弟汇合,再做寻找师父的打算。

    茫茫乾坤,方圆无数,纵有皇权帮衬,要找一个有意躲藏的人,又谈何容易?但师兄弟三人实在不愿让半生努力付诸东流,发誓搭进余生,挖地三尺,也要找回这个老东西。好在他们师父乃是不老之躯,不至于在他们死前师父先死了,倘若师父真个意外而死,他们也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起初三年,皇帝授权天下暗探皆听三人调遣,配合地方官员、黑白两道,不辨州府县郊,名山大川全国上下搜捕了个遍,以至于长生不老之事,一时传得妇孺皆知。但余常乐究竟何在,依旧没有丝毫线索。到了第四年,皇帝自觉龙体欠佳,无望再找到余常乐,更又听说长生之术需得费时修行,不能骤得,他便几乎彻底死心了。众谏官苦谏之下,皇帝将三人治了死罪,以惩他们妖言惑众,欺君罔上,空耗国力。

    见此时天下人人痴迷长生术,朝廷又将三人罪状布告万民,以正视听。一时间不敢再有人妄谈长生之术了,就连延年益寿、卜卦问凶也成了禁忌。若有人胆敢顶风作案,便有揭君王短处之嫌,随便严判一些,便是个开刀问斩的下场。

    搜捕余常乐之风本该就此停住了。然而有一日,忽一县官上奏,本辖区内有一名老者,施舍丹药,助人延寿,瞧他行径,颇有所谓余常乐之态,不知该擒该容?

    皇帝闻奏忽地眼前一亮,叫县官不动声色,一面又急唤三名大内高手,连夜赶往事出当地。

    三人在该县暗查了三日,并不见施药者的踪影,自思莫非暴露了行迹,被对方察觉了?什么人竟有如此本事?三人初断他是余常乐无疑。只是如此捕风捉影,终究不是办法。

    销声匿迹五年多的余常乐,何故又出来了呢?细问之下,县令透露,自陛下禁绝长生术以来,起初只是针对施巫弄神者。这些人多半不学无术,蛊惑黎民,一旦禁绝,天下倒是清净不少,只是后来,捉拿这些人列入了政绩,矫枉过正,连杏林医术也不能幸免。大夫都不敢行医了,如若一时医病不效,同时说了延年益寿的话,便会被病患检举,如此形势,谁又敢再施玄黄?久之,即使大疫不兴,小疫也是不断,百姓死伤颇多。该县年初时,便爆发了伤寒,十里八乡无不受害,百姓欲要就医,即使寻到了大夫,也买不着药材了,一时间叫苦连天。幸好不知何处来了一个老郎中,医术精湛世间罕见,可就地取材,以寻常见却不知名的各类野草入药,且药道病除,人人称道。不半年,疫情便消失殆尽了。这本该事件好事,但县里有老者,受他医病时,只觉他眼熟,颇似当年的余常乐。听闻过余常乐有长生之法,此事一传开,百姓们有病无病都去寻他,或以银钱乞求,或以告发威胁,逼迫他交出长生之术,无几日便传到了官府里来,因而才禀报了朝廷。

    三人闻此,便要县令诏那些老者来描述此人长相。县令道:“下官已然问过一遍,只因事出突然,未及叫人作画。你们稍等片刻,我即刻去请画师。”

    须臾,老郎中的画像已然呈上,虽说长得并十分相似,但画中耳垂颇大,却正符合余常乐的特征。三名大内高手看出端倪,霎时激动万分,却忽又秃然失落,只因虽终于找到了余常乐,但又怕还是与他擦肩而过。

    果不其然,那老郎中一连半月不曾再出现。寻找他的百姓和官差也都慢将下来了。

    大内高手们难以交差,索性暂不回去复命了,仗着也有些玄黄之术,且在州县附近行医治病,一面暗暗寻访。

    不一月,瘟疫在周边州县又肆虐起来,一时死伤无数。三人正要回京躲避,忽发现百姓们纷纷往山区的离县求医,细问下,原来彼处又出了个年轻的神医,他结庐而居,却门庭若市,只因能药到病除,妙手回春。

    三人不禁又起了疑心,一人道:“必是那老东西改头换面又出山了。我们这便赶去逮他回京。”

    另一人应和道:“不错,我们蛰伏许久,他必不防备,这回杀个回马枪,叫他防不胜防。”

    最小一个道:“前番被他跑了,必是他设了眼线。今番我们也学他改装易容,到了离县草庐,我们只看他耳垂大不大,若真是余常乐,我们突然发难,一举制服。若他识相交出长生阵,我们留他性命回京请赏;若如不然,我们寻个墓穴将他囚禁起来,让他在地下长生,做一个不死之鬼,也好解心头之气。”

    “对。”其余两人愤怒地一声应和。

    次日黎明,三人乔装打扮,往离县便去。寻问许久,三人终于找到了草庐所在,果然如传闻一般,草庐前人山人海,好不热闹。但仔细一看,却发现事情异常,原来这所有人都精神饱满,生龙活虎,并不像是来求医的。光看外围几个,也均身形矫健,手持兵刃,杀气腾腾,一眼便知是江湖中人。

    且听人群中声响,正有七八个门派在自报门户,要求求见余常乐前辈,一窥长生秘诀。

    难道竟要被这些虾兵蟹将捷足先登了?三人又惊又急,忍不住运功提气,噗噗噗三声,越人墙而入,要抢先去争长生阵秘籍。

    寻常江湖人士,哪里倘得住这三个大内高手联手?也就几个大帮大会的掌门尚能与之比肩。当下虽有几个这类掌门在,但相互斗争尚且不暇,见这三人功力深厚且一同进退,哪里敢贸然阻拦,只好杵在一边看他究竟如何。

    三人也懒得与众人饶舌,径直窜入草舍去,预备要与余常乐厮斗。

    然而一见之下,才知庐内那神医竟真是个年轻后生,无论身形外贸均与余常乐相去甚远,即使是易容术,也不至于变得如此迥异。

    三人问他话时,这后生支支吾吾,一面说自己便是长生不老的余常乐,一面怯生生地反问他们究竟为何而来,搞得三人哭笑不得,大失所望。

    不消说,这年轻后生八成是冒用了余常乐名号,只求生意兴旺,却不想招来了诸多麻烦。

    无奈,三人只好打道回府,也懒得再看庐外武林人士的笑话了。走出十里外,又见路上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来访神医。忽地,那相对最年轻的大内高手蓦然怔住了。片刻后,他自问道:“若那后生真个冒充过余常乐,何故百姓们只管他叫神医?”

    其余两人也幡然醒悟:“若这草庐真的没些名堂,众多武林高手岂会轻易上当?”

    顺着思路,三人这才想到,那后生必是余常乐的一个门面幌子,专用来隐藏自己。只因被人嗅到风声找上门来,他才将计就计令后生承认是余常乐,好令众人不信,自己得以金蟾脱壳。

    猜到了这一层,三人猛然想起,草庐中除了这个后生外,还有一个煎药打下手的老汉,一直在一旁侍奉。莫非他才是真的余常乐?

    惊愕之余,三人急忙折回。再到草庐时,眼前一幕令人叫苦不迭。原来众多武林人士早已横七竖八地被放倒在地,草庐也一把火给烧了,那庐中老少二人,早已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