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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8章 皇帝以身入危局,刘病已起兵勤王!

    点兵台下的尸体层层叠叠地堆着,昌邑郎们仍然如杀神一般守在四周。

    三通鼓声停歇之后,刘病已才将视线从台下的尸体上收了回来,平静的看向了场中属官军校。

    “逆贼张彭祖行阴谋之事,妄图谋逆弑君,躺在这点兵台下的人都是张贼的党羽死士……”

    “本官是县官亲任的西域都护,有保境安民之责,更有忠君护国之心……”

    “今日,本官奉诏发兵,将进长安,欲护宗庙,克定乱党!”

    校阅场中仍然鸦雀无声,众人还没有从刚才那猛烈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从“勤王”到“问鼎”,又从“问鼎”到“勤王”——此间的变故让许多人难以接受,更不敢接受。

    刘病已背手站在高台上,用尽力气喊出了最后这句话。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尔等可愿同去!”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在校阅场中来回激荡,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天下是刘氏的天下,天家为了争夺未央宫的皇榻,天下黎庶又何必参与进去呢?

    但是如今的大汉天下,又怎可能只是刘氏的天下,而且也是大汉百姓的天下。

    当今天子连续十几年打压世家大族,扶持寒门庶族,这是天下人能清楚看到的。

    不谈所谓的君恩,也不谈所谓的忠义。

    一旦县官有虞,世家大族定会卷土重来。

    这世家大族犹如一只饿了十几年的大虫,胃口正是最好的时候。

    一旦冲破牢笼,大汉千千万万的寒门庶族都会落入虎口。

    到了最后,百姓恐怕被嚼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既然如此,大汉天下早已和大汉天子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那此刻进京勤王,就不是充当寻死的马前卒了,而是为天下舍命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等壮哉!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尔等可愿同去!”刘病已再次吼道。

    这一次,校阅场中不再沉默,一声响亮的“唯”直冲上云霄。

    “明日午时,发兵勤王!”

    “唯!”

    张彭祖留在城中的暗线尽数被灭,但为了预防万一,刘病已还有后手。

    所有谋逆之人的亲朋好友全部捉拿了起来,捆绑送往乌垒城附近的屯田队看押。

    刘病已还下令封锁了乌垒城,往来客商都要仔细盘查,可疑之人全部直接捉拿下狱。

    韩德和柳相原本带了五千昌邑郎来救援乌垒城,但是为了早日赶到乌垒城,换马留人,到达乌垒城的只有一千。

    韩柳二人是在半个月前得到天子诏令的,他们当时身在安息都护,能够准时赶来,实属不易。

    带来这一千昌邑郎已经是雪中送炭了,再迟几日,刘病已能不能诛杀所有逆贼未可知。

    乌垒城的局面已平定,是时候发兵了。

    是夜,在西域都护府正堂中,刘病已、韩德和柳相坐在一张小案周围,商议发兵之事。

    这一日是二月廿二日,距离上巳节还有十一日。

    西域都护距离长安城有四五千里,即使飞速驰援,时间也非常紧张,起码要用十五日左右。

    “长安城中精兵尽出,县官身边已无可用之兵,我等要迅速回援长安,以安陛下之心。”韩德说道。

    “我有一事不明……”柳相问道。

    “何事?”韩德说道。

    “县官既已看穿张安世等人的狼子野心,为何不将其拿下,而是要将自己置于险地?”柳相向来直来直往,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几人已经对过他们收到的密诏了,县官之前虽然还看不清整个阴谋的全貌,但至少已经嗅到了危险。

    县官只要在长安城下一道命令,完全可以将张安世等人拿下,何必如此行险?

    “莫要忘了,十几年前,县官平定霍乱之时,也是如此行险的,县官想要一个名正言顺!”韩德那件事情的亲历者,当然会往这个方向猜测。

    “此一时彼一时,抓起来慢慢审问,是一定可以找到罪证的,何必在乎名正言顺?昔日的巫蛊之乱……。”

    柳相说到此处,硬生生地将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略显歉意地看向了始终沉默的刘病已。

    “是我失言了。”柳相说道。

    “此事过去几十年了,不必多心。”刘病已摆手回答道。

    昔日的巫蛊之乱,孝武皇帝直接派人搜查了太子的东宫。

    今天,天子完全掌握实权,大可以直接派人冲进张宅和韦宅,大肆搜查,自然会有所得。

    一旦有了证据,再交给有司审讯,许多事情立刻就能真相大白。

    “县官要诛杀的不只是张安世或者张彭祖……”刘病已缓缓地说道。

    “那……”二人一同问道。

    “此次谋逆,是张安世这些世家大族最后的机会了,他们定会全力出击,以求毕其功于一役……”

    “县官当然也能看出这是世家大族的困兽犹斗,所以才要给他们这个机会,让他们自以为获得了可乘之机。”

    “引出所有的世家大族,给他们致命一击,这就是县官的谋划。”

    “县官不是要收拾哪一家哪一族,而是要收拾所有还心存幻想的世家大族。”

    刘病已缓缓地说着,将心中所想全部摆了出来。

    “可长安城毕竟太危险了,天子以身犯险……”柳相仍然不解,在他看来天子为了消灭世家大族以身犯险,非常不值。

    “以身入局,胜天半子。”

    刘病已沉稳地说出了这八个字,让韩柳二人若有所思,心中的疑问逐渐散去。

    看来,县官也是要毕其功于一役了。

    “我等既然知道张贼要在上巳节举事,那只要在上巳节那日赶会长安即可,其余的事县官会有谋划的。”刘病已开导道。

    “是啊,县官高瞻远瞩,我等只要奉诏行事即可。”韩德笑道,为自己不曾站到县官对面而庆幸。

    翌日清晨,三千骑兵从乌垒城东门鱼贯而出。

    这三千骑兵的来处并不相同,由三个部分组成。

    一是来自乌孙五国的胡人骑兵,二是跟随柳相和韩德来的昌邑郎,三是西域都护本地的屯田卒。

    这些屯田卒的原籍多是在长安城或三辅一代,其中当然也包括周储寿那二百石的城门司马。

    乌垒城中聚集了万余兵卒,但是能够立刻出发的就是这三千人。

    刘病已会亲自率领这三千骑兵奔袭长安,五日之后柳相再率领万余人紧随其后。

    至于韩德则留在西域都护府,暂替刘病已行使西域都护的职责,主持整个西域的大局。

    如此一来,既可回援长安,又可稳定西域都护的局面,一举两得,均可兼顾。

    这三千骑兵都是轻装前行,每个人都配了三匹上等的战马。

    即使没有沿途亭置的襄助,也可连续日行三百里。

    前面有矫诏在身的张彭祖打前站,刘病已手中又有天子的真诏书。

    沿路各郡县的长官,不管是忠还是女干,都无法阻拦刘病已和麾下的这三千精锐骑兵。

    距离上巳节还有十一日,刘病已他们要长途奔袭几千里,仍是一个大挑战。

    在最后一什骑兵冲出乌垒城后,刘病已才带着几十个亲卫出现在东门之下。

    他看了看前方官道上的滚滚尘土,又看了看身后城门上的那块匾额。

    匾额是要上等的乌木刻成的,长四尺,高一尺,有“乌垒城”三个大字和“汉西锁钥”四个小字。

    这块匾额经历十几年的风吹日晒,早就已经开裂掉漆了,显得十分地斑驳残破。

    但这七个字因为每年都要上漆,所以不管何时看去,仍然清晰可辨。

    刘病已记得很清楚,这是天子亲笔提的字。

    那三个大字是给乌垒城的,而那四个小字则是给刘病已的。

    从西域都护府肈建的那一日开始,这块匾额就始终挂在城门上,从来没有一日拿下来过。

    经历了风吹日晒和日经月华,才会如此残破。

    不管多么名贵的木材,也不管多么显赫的功绩,在时间面前都不值一提。

    曾经有溜须拍马之徒向刘病已提议,应该将这块写有天子真迹的匾额好生收藏到西域都护府去,再另挂一块“赝品”在这城门上。

    这个提议当然妙。

    既可以表现刘病已对天子的敬畏,又可以让世人知道刘病已深受天子信赖。

    但这个溜须拍马之徒立刻就被刘病已发配到了最偏远的屯田队,而天子知道此事之后,更是下诏旌奖刘病已。

    从那一日开始,所有人都不敢再在这块牌匾上动心思了,更知道天子和刘病已的亲厚。

    但实际上,在刘病已的内心深处,仍然有一丝的不满,或者说有一道嫌隙。

    这字是天子亲笔提的,却不是天子亲手给刘病已的。

    十六年前,刘病已跟随常惠一道统帅乌孙军队和西域联军大破匈奴人,将后者彻底赶出了西域和漠北。

    战胜之后,刘病已做好准备回长安城复命的时候,却接到了一道让他喜忧参半的诏令。

    喜的是天子在这道诏令拔擢他为西域都护,品秩两千石,他那海昏侯的封邑也从五百家加到了一千家。

    这不仅是天子对刘病已的旌奖,更是让刘病已有了建立更大功业的机会,不至于埋没先祖的名声。

    而忧的是这道诏令里白纸黑字地写了一条规定:西域都护府六百石以上官吏,无诏不得离开西域都护府辖地。

    这是当今天子对刘病已的防范。

    天子多疑并不少见,但仍然让刘病已觉得有一些受辱。

    与那道诏书一同送到刘病已面前的,就是这块厚重的牌匾。

    每一次,刘病已从这块牌匾下经过的时候,总觉得被人凝视。

    这种感觉很难让人感到愉悦。

    就连许平君的一家三口,也是天子派人给刘病已送到西域都护府来的。

    从那一日起,刘病已再也没有回过长安城,也再也没有机会祭拜自己的祖父和父亲了。

    刘病已身为海昏侯,却从未在海昏国住过一天,像他这“不就国”的列侯在大汉恐怕也是独一份了。

    被拔擢之后,刘病已在西域都护任上兢兢业业,忠心耿耿,没有任何异心。

    但他却始终不能平静放心。

    他已经不是那个混迹于北城郭斗鸡寮的泼皮少年了,自然知道天子为何重用他却又提防他。

    许多个夜晚里,刘病已都会梦到天子诏令突然发到乌垒城,并且以“觊觎帝位”的罪名将其族灭。

    这种恐惧直到天子的长子刘柘出生,才渐渐平息了下去。

    因为从这个时候开始,刘病已就不再是“大汉帝位的第一继承人”,这意味着一种安全。

    所以刘病已对刘柘的友善,不只是因为脾气相投,也不只是因为血浓于水,而是因为他替刘病已卸下了一个包袱。

    虽然从那时起,刘病已的内心平静了许多,但仍然心有余悸。

    那么多年来,天子每年都要祭拜高庙、太宗庙和世宗庙,列侯都有机会到长安去进献酎金。

    虽然这算不上一个美差,反而更像一份负担,但刘病已却很想要参加。

    他不只是想获得身份上的认可,更想顺带祭祀一下自己的祖父和父母。

    可是每一年,天子都会提前下诏给刘病已,以“舟车劳顿,不宜远行”为由,阻止刘病己入长安进献酎金。

    不是天子不通人情,是天子不想让刘病已出现在宗亲百官面前。

    所以刘病已的那一丝担忧就始终没有消失:他希望自己和自己的子女能有过一个平顺的生活。

    而打消天子疑虑的最好方法,就是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忠心。

    前几日用计放走刘柘,又挫败张彭祖的部署,这忠心已经展示了一半。

    如今,天子下令让刘病已、韩德和柳相率兵奔赴长安城勤王,就是展示另一半忠心的机会。

    原本,韩德领兵先行,柳相紧随其后,刘病已留守乌垒城会是最好的安排。

    但刘病已却将这“先锋”的机会抢了过来。

    他要亲自向天子证明,自己是一个“识大体,无野心”的刘氏子弟。

    站在门下想了许久之后,刘病已终于将视线从匾额上收了回来,马鞭狠狠地抽打在了马身上,纵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