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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循执

    燕隐光接过薇逢晓打满水的水囊,收到腰间别好。

    薇逢晓见状,便知晓对方并不信任自己,不由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心道就看看你是先被渴死,还是先被毒死。

    她自然是明白,同为前来寻执之人,二人可谓是竞争对手。防人之心不可无,可对方这副明摆着要辜负自己一番好心的模样,多少给她心中添了堵。

    传说这个地方,藏着个宝贝,叫做“执”。

    得“执”之人,即可得到无穷尽的灵力。

    可呼风辟谷,唤雨浇山。

    可纵人心魔,回魔神志。

    究竟是什么力量,没有人说得清楚,只知道进去的人再没出来,外边的人,却络绎不绝,要前往这片山林,争夺这份,还没有人曾获取的侥幸。

    /

    每个来到这里的人,恐怕都怀着不可为外人道的心思。

    燕隐光出生于楠城世家,一方宅院里,人的三六九等,要比台阶更分明。

    她与同胞的弟弟,在世上只隔着一炷香,在宅里,却远隔十八代。

    弟弟幼年时,偷着爬树,却不留神断了腿。

    父亲偏要责怪自己看管不利。

    弟弟瘸了腿,着实可怜。

    可她想问,被迫拼命习练,只为了将来把自己辛苦修习的术法灵力,统统移转给弟弟的她,可不可怜?

    可不可怜?

    她不甘心。

    她选择离开,在得知即将要进行转移仪式之前。

    她故作顺从,悄然离开。

    来到这个是非之地,她并没有像薇逢晓那般,怀着光复部族的志向,她只想着,混一天、算一天。

    生生浪费掉自己的一身灵力,便算是她病态的报复。

    哪怕是死在这里,被传说中的妖兽千刀万剐,也远比白白辜负自己十多年辛累,来得舒畅。

    /

    稍作休整,薇逢晓站起身来,决心要和这个不肯敞怀相待的过路人分道而行。

    “那你慢慢休息,我要先走了。”

    边上发着呆的燕隐光沉吟许久,才缓缓道:“好。”

    活像个呆子。薇逢晓莫名来气。

    薇逢晓本是附近乌祁部落的小公主,原本生活得舒心畅快,谁料某日风云突变,父亲的部下反叛夺权。

    自己从叛军的血洗中侥幸逃脱,躲藏中,恍然想起关于“执”的古怪传说,即决心以命一搏。

    一路摸爬滚打,拖着半废的身子,终于滚入这片被种种故事传道的丛林,还没歇口气,她便隐约察觉不对。

    此处花草烂漫,林霭氤氲,一派柔和美景。

    丝毫没有传闻中的阴森诡异。

    她甚至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

    可回过头来,却见追来的叛军远远地驻足,几人似乎在争论什么,不多时,便留了两人盯着,其余的调头离开。

    薇逢晓没敢停留,心一横,索性往林子深处踉跄而去。

    我绝不能,作俘虏。

    撑着身子摸索了一阵,眼前便是一黑。

    再睁开眼,便被茂密树叶碎开的柔光晃了神,慢慢苏醒的温度让她一度产生沉眠的念头。

    她缓缓睁眼,转头便看见一个人影,似乎正倚着树打盹。

    仔细打量,是南方人打扮,磨损严重的布料却都是贵重的料子,身侧放着把剑,看着挺旧,材质却也是绝佳。

    上边似乎刻过哪个姓氏,只是被人磨却。

    父亲之前常与边邻部族做生意,薇逢晓也因此见过许多名贵珍奇,此时她却有些稀奇,这身量,少说是富家庶出的姑娘,少有见到这样身份的人独自出门闯荡。

    身边的行囊看起来还挺满当,也不像是突发大难出来躲避的。

    还是同行的人都出了意外?

    稀里糊涂地想了一通,薇逢晓也终于攒够了力气,坐起身来。

    对方被她惊动,抬眼,薇逢晓看她很是警惕,却似乎并无恶意,便深深吸气,坐在地上对她行了个礼。

    “乌祁薇逢晓多谢姑娘仗义相救。”

    对方似乎思索了一番:“燕(yàn)隐光。”

    薇逢晓挪了挪身子,也倚上一棵树,小作休息。

    闭目而坐,屏气凝神,缓缓地,一条清洌洌的山泉,伴着悉悉窣窣的风与树叶合奏的曲,和着枝上鸟雀的歌舞,潺潺流入耳中。

    像一只纤细柔软的手,轻轻地,唤醒紧封在她心底的回忆。

    风顺着长辫飞,马蹄从绿草青翠,踏到黄沙,到青石,到繁华的巷陌。

    触手可得的阳光,在半月之余,飞逝到很久很久以前。

    薇逢晓簌地站起身,顿了许久:“我去打水。”

    /

    听着薇逢晓还有些拖沓的脚步远去,燕隐光缓缓拿起她递给自己的水囊。

    还挺精致的。

    乌祁的姑娘……

    /

    七拐八绕,薇逢晓竟又走到小溪边,俯身,轻轻将手探过水面。

    水流很轻,柔柔地晃着她的手,晃动着微微皱起的指腹,晃动着皮肉还未愈合的伤口。

    进来的人,都出不去了。

    或许,也不太想出去了……

    忽然,耳边传来树丛的低语,薇逢晓霎时回手旋身,一手握住腰间的刀,迅速退开。

    谁料对方先一步援弓引箭,眨眼之间,一支铮亮的银箭狠狠地扎入薇逢晓将欲作隐匿的树干,霎那之间,短兵相接。

    几个来回之后,双方都没能占到便宜,不约而同地,二人伫立相望。

    互相打量几眼,看对方似乎是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都不由心叹天外有天。

    二人对峙着,薇逢晓率先收了刀。

    几眼下来,对方衣裳武器,薇逢晓看了个大概。

    与燕隐光不同,对方臂上束袖、腰上玉环、手中弓箭,都明晃晃地招摇着“边”字。

    那可是个厉害的望族,底下管着的边氏军要是在一边,可就麻烦了。

    “薇逢晓。”

    “在下边一梨。”

    简短的招呼之后,二人达成共识,暂时结伴,且走且看。

    走着走着,没觉察到什么动静,言语之间又觉得这边一梨心思单纯,薇逢晓便试探道:“你一个人来这儿?家里人不担心吗?”

    “他们担心,关我什么事儿?”边一梨哼了声,“我偏要让他们看看我的厉害。”

    虽觉得好笑,薇逢晓却也稍稍放下心来:“这地方可玄乎着呢,拿寻执来练胆,可真舍得冒险!”

    “怕什么,本姑娘厉害着呢。”

    几番交谈,薇逢晓觉得这姑娘确实莽撞了些,但已然进入这里,路上有个可爱的小姑娘说说话,也还算不错。

    若是和刚才的燕隐光同行,可就要无聊多了。

    /

    边一梨依旧看到花说花,见到草论草,忽然薇逢晓顿住了脚。

    “怎么了?”边一梨疑惑道。

    “我们在往上走。”

    “啊?”边一梨定睛往前方看了看,前边的路好像很平坦,又似乎确实摇摇晃晃地,通向更高处。

    边一梨没疑惑多久,便兴奋地招呼薇逢晓:“说不定走到底就能看到执了,我们且过去看看吧!”

    薇逢晓点了点头,心底提高了警惕。

    没走几步,她便又觉出这地方的诡异来。

    分明是六月天,又分明未到高处,这山上竟然细细碎碎,飘起雪来。

    愈往上走,雪便愈大,风便愈烈。

    薇逢晓与边一梨只得携手攀臂,缓慢前行。

    走着走着,骤然,雪花一片一片散得更加细碎,雪羽散成雪点,二人瞬间被茫茫雪雾包围。

    朦胧的雪雾中,一个女子的窈窕轮廓却愈发清晰。

    她凌乱的散发随风而舞,窄短修身的上装勾出她曼妙的曲线,袖腰处,轻薄的长纱轻灵地飘着。

    寒风雪雨,仿佛侵不到她半分。

    二人警觉地握紧了手中凝冰覆雪的武器。

    仍旧是很突然地,女子瘦削的脸清晰了。

    杏眼周晕着的浅浅的胭脂,薄唇上凝着的淡淡的赤霞,这点薄妆,是雪肌素衣包裹之下,仅有的血色。

    三人相接,女子似是思索了一番,将手中的长鞭绕回腰上。

    薇逢晓和燕隐光对视一眼,亦将出鞘的武器收入鞘中。

    三人互相警惕着,相互行礼致意。

    女子自称依雪,自称早早来至此处寻“执”,久寻未见。

    “可否问问二位,此时外面,是什么年岁了?”

    “姑娘是南城人吧?听姑娘说话,像是南城书香门第的。”薇逢晓先一步答,“如果按南城人的说法,现在是明和三七年间。”说着,状似热情地朝依雪笑,借此看到她神情微微僵了瞬息。

    薇逢晓说完,依雪还未答话,边一梨先是一惊,径直问出声来:“明和三七?”

    自己从家中,到这里,再到在林子中兜圈,分明不过几月,怎么三年都过去了?

    薇逢晓见她失态,有些疑惑,便补充道:“我也不熟悉南城的历法,如果有些出入,应该是我算错了。”

    “也许姑娘并未算错,”依雪沉吟一番,“自我来此,日子愈久,我便愈加不知岁月如何流逝,甚至不觉饥渴。”

    “依姑娘说的,这地方可真是怪得很。”薇逢晓作疑惑道,余光仍旧悄悄打量着依雪。

    看模样,不过是二十一二,若说早早便来此寻“执”,最小总也得十四五算起。

    且不说这模样水灵,身上似乎没半点伤,再看这衣装,齐整干净,比自己、燕隐光,甚至比边一梨的一身不知道漂亮多少,怎么着也不像在这里摸爬滚打好几年的样子。

    再说唇上面上的胭脂,谈笑之间,循色循香,薇逢晓早已判断出,那脂粉远出北塞,甚是名贵。

    只是涂脂抹粉的手法确实拙劣,白白让秀丽眉目显得俗气。

    另一边,依雪和边一梨聊得实在不愉快,薇逢晓看边一梨的眉头好似要拧出个疙瘩,看着要哭出来似的,不免有些心软,便出言打断:“鹿姑娘,依你看,这地方的怪法,该如何破?”

    依雪朝她笑了笑,正欲开口。

    谁料此时,忽然地崩山摧,薇逢晓才觉着不对,便身不由己,如坠深渊。

    等清醒过来,薇逢晓已经躺在某个溶洞里。

    她揉着发胀的额角,心想不会是刚刚掉下来磕着脑袋了,又暗骂自己大意。

    依雪绝对有问题。

    至于边一梨……

    这姑娘看起来不太聪明。

    但也得好好提防着。

    是很容易被人利用的样子……

    正想着,薇逢晓忽然感觉不对,隐隐约约,好像有水滴顺着石壁滴落的声音,身下缓缓地晃动起来。

    她猛地起身,才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叶小舟,小舟顺着水流向溶洞深处晃去。

    难道是伤着哪了?薇逢晓下意识在身子到处拍了拍,没啊,都是之前的伤。

    最开始……怎么会没有察觉到!

    我在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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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一梨睁开眼睛,恍然惊觉四方一片雪白。

    /

    燕隐光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坐着,即使她清楚地感受到,树林、石块都已经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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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雪倒是受了委屈,她的心机算不得深沉,不过是隐去了自己的名字,想从好不容易遇到的活人口中套点话而已。谁料,薇逢晓无意的一句话,让她们发觉了此地的诡谲之处,而此地的精灵据此决定……

    让她们变成……

    “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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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其他三人不知道的是,燕隐光清楚地知道,从来都没有什么能够让人功力大增的法宝。

    这也从来没有什么树林,只有一棵活了上千年的榕树。

    “执”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与小孩子的睡前故事并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这样讲给世人的故事啊,却被许许多多人当了真。

    燕隐光在这里呆了很久很久了,从楠城,变成了南城,她一直在这里。

    看着一个个来者,听着他们的故事,猜着,他们又是听了哪一个版本的传说,才来到这一个禁地。

    她呆了多久,也早已忘了,就像依雪所说——“自我来此,日子愈久,我便愈加不知岁月如何流逝,甚至不觉饥渴。”

    早已忘了。

    曾经自己的执念已经化为虚土,而她自己却仍活在痛苦之中。

    如果当初,她离开家族后,选择去往更远的地方,迎接世俗的风雨……

    她的结局会如何呢?

    她想不出来,但总归,不会比被困在这里无聊。

    /

    薇逢晓狠狠捶了一把船舷,“可恶……”

    那个依雪,是当真有这么大本事?可是……

    方才我提到年份之时,她的神情,分明像是毫不知情的。

    或许当初我就不该进来……可是,即使我不进来,我又有什么办法,为家人们报仇?

    我又该怎么在追杀中活下去?

    薇逢晓狠狠甩了甩头,却赶不走脑海中那个可怕的想法——会不会我们,其实都已经……离开人世间了?

    只是因为此处有异,我们的神魂才保留了下来,长留此地?

    “恭喜你,猜对了。”

    “谁?”那个声音喳喳怪笑着,惹得薇逢晓心中一阵阵发毛。

    “真不明白你们人类,一面嘲笑小孩儿把大人讲的玩笑话当真,一面又一个一个地听了不知道哪个流派的故事,争先恐后地来这个地方。”

    “你倒还能勉强算是迫不得已,有些小姑娘小伙子来的理由才叫好笑呢!”

    “闯进我的世界,找一个不存在的东西,还想以此证明自己?”

    “嘎嘎嘎……”

    “不过,即使你来到这儿可以算是个意外,我也不会放你出去的哦!”

    “你的意志如此坚定……味道可好了……”

    薇逢晓的心此时彻底沉入谷底,是……吞食人类意志的妖怪……

    蚕食人的神魂,让人一点点失去对世界的感知,最后成为行尸走肉。

    恐怕它说的意志坚定,是指自己复仇的执念吧。薇逢晓心中一阵苦涩,最后还是没能……给你们报仇。

    父母、兄弟,还有为了她,毅然选择与叛军对立的朋友。

    那个本来,最懒于牵扯到纷争里的姑娘。

    “啧啧,看你这么难过,给你分享个好消息吧。”

    “你最恨的叛徒们,都灰飞烟灭咯!”

    “这算什么好消息?人总是要灰飞烟灭的。”薇逢晓摇了摇头。

    “你这样我倒是想要多留你一会儿了呢……嘻嘻,本来我也没打算一次性吃这么多,看你差点儿发现我,才不得不吃掉了我的储藏。”

    “那些叛徒可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后来有个小英雄领头出来反抗,不仅击败了叛军……而且,他们似乎很想找你哦!”

    薇逢晓一惊,却生生压抑下自己骤然激烈起来的心跳,缓缓地深深呼吸。

    既然如此……

    /

    在这里又呆了一阵,薇逢晓没有再遇到那三人。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茫茫的烟波。

    如烟如雾的蓝。茫茫的一片,微微地律动。

    天沉着,却并不凝重,仍许了几缕光芒泛在粼粼的水面。

    薇逢晓静静凝望,静谧的湛蓝水面。

    空灵的色彩,仿佛盈盈地微笑着,想要述说什么。

    却始终只是,安静地微笑着。

    她们远远地望去,约莫几里远的地方,有一片树林。

    树上挂满了深深浅浅、或粉或白的小花,一串一串,垂着、曳着,随风生姿。

    花影连缀成河,潺潺地,淌向更遥远的地方。

    顺流而下,一座城池隐隐浮现,云岚似乎偏爱浮在城池上空,阳光温柔地弥漫着,似乎有燕子,顺着高楼的飞檐,扬起微笑。

    /

    这就是她们的结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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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一个宁静的日子里,远郊的一棵巨榕轰然倒地,枝干几乎在瞬间枯萎蜷起,缠枝之下,尽是森森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