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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决心

    一夜心惊胆战之后,楚卫的将领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赶到了楚卫府议事厅,可有一个人比他们更早。

    林语民今日面色微青,全身披甲,两角衣摆绑在胸前,这是预备轻装杀敌的装束,他手边是一杆短枪,枪尖寒芒如星。

    那杆枪是上一任楚卫府大都护的遗物,名为“尺心”,乃是价值不菲的名器。林语民当年号称“七十年东陆骑战第一人”,在枪术上浸淫多年,在场的众人鲜少见到他一展身手,却对他当年一杆红缨矫若游龙,有着极为深刻的印象。

    看来大都护已经做好了决定啊……

    众人各怀心思,沉默着分散坐下。但那些血旗在他们眼中长久地漂浮,时刻警醒着他们。

    神罚之圈,这是北陆千百年来关于战争最可怕的习俗。它具体兴起于何时已难考究,自从东陆华族人第一次了解北陆时,神罚之圈就已经存在,它是“蛮”的极致,代表无上的力量和血腥。

    邪台格王是使用神罚之圈最多的蛮族大君,每当有部落违抗他而拒不投降,他就命令自己的十三个儿子骑着比最深的夜还黑的北陆战马,从十三面血旗将那个部落圈住,不许任何行人靠近。

    随后,邪台格王悍勇的铁骑兵会发动不可阻挡的冲锋,将圈内的一切生灵碾为齑粉,直到五年后,这些褪色的血旗才会被取下,这象征着天神宽恕了死者对王的冒犯,邪台格王会把土地赐给勇敢的武士,而那往往是丰沃的草场,因为有人的血肉作滋养。

    当三百年后,蛮族又一次对东陆人使用神罚之圈,让人仿佛看到百年前邪台格王的铁蹄滚滚而来,恐惧完全压倒了他们的勇气。

    就在几位急性子的将军按捺不住,要冲出去寻找皇帝时,霍仪不紧不慢地从屏风后走出,向将领们点头示意后坐在了首席的金丝楠木太师椅上,从皇帝的威仪缓缓开口:“诸将久等,可有本奏?”

    下方的白谦益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他当然看得出这是霍仪故意为之,用意是想借此压制楚卫诸将的气焰,要耍皇帝的威风。

    但他还是以一个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江湖的精明,肥白的脸上堆起假笑,恭敬地回道:“陛下,昨夜大都护以投毒之法退敌不成,反而激怒煜王,对临妥城钉下了神罚之圈,我等夙夜忧患,恭请陛下早做决断。”说完,他率领一众将领拜了下去,此起彼伏的跪地声响起。

    大厅里静得只有众人放缓的呼吸声,将领们显现出了少有的耐心,等待着皇帝的回答。

    在这件事上,向来不和的赵竹和白谦益也达成了一致,他们并不在乎皇帝的意见甚至诏令,但他们需要确定林语民的立场,这位楚卫府大都护的站队会直接决定这场战争的结局。

    自从煜王南下,两派明里暗里地试探他,林悟民却始终闭门谢客,拒绝了一切邀约,成为了楚卫最大的变数。

    已不再年轻的皇帝淡淡地笑着,抬手阻止了哆嗦的侍女进厅给众人续茶,慢慢地开口:“祖宗留下的土地,懦夫才会把它交给别人。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他忽而起身,抽出腰间的长剑,狠狠地砍下一方桌角,那块小小的木块脱落下来,在地上微微地滚了几下,最终无力地仰倒在他的脚下。

    霍仪缓缓抬手,剑锋虚划众将:“朕,受命于天!岂能屈居蛮狗之下!犯我大徽天威者,虽强必诛!”

    他解开玉带上悬吊的龙纹符,双手递给面前的林语民:“大都护,三百年前,霍氏的祖宗用刀剑弩甲把蛮族赶回了北陆,今天,就请大都护,让北原的白狼把骨头埋在临安的墙根下吧!”

    林语民静静地低头看着那枚能号令全城,乃至于全楚州所有军队的龙纹符,不知为何有些发笑的冲动。

    这位早已位极人臣的楚卫府大都护忽然想起,多年前,他的父亲,一个继承了祖宅和一些田产的乡下小贵族,曾为了让他唯一的儿子能在炎夏时乘凉读书,手植枇杷树于院中。

    林语民至今仍记得,农夫一般的父亲用沾着湿润的泥土的大手,轻轻摸着他的头,布满汗水的疲惫的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说此树快长,我儿快长,待此树成材,我儿必定封侯拜相、钟鸣鼎食。

    父亲的树终于亭亭如盖,可我也已不是小孩子。

    林语民笑了出来,那全然不是这个老人平日里威严的淡笑,仿佛他回到了十五岁,在京城铁玄宫上给皇帝演武,以十万人破三十万时的少年得意,张狂而肆意。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老人大笑着抄过龙纹符,自顾自地高歌起来,走出门去。

    他唱的歌是一首楚地的古军歌,名叫《擒贼》,传说是太祖皇帝收复楚州时亲笔所创,楚人中上至卧床老者,下至黄口稚儿,都对其耳熟能详,可林语民的歌声声如裂羽,不似楚风之豪迈,却有悲秋迟暮之感,更添《擒贼》之舍生忘死、哀勇之气。

    高歌声渐渐远去,大堂中静默了半晌,最后赵竹低低的笑声打破了微妙的平衡。

    这个向来刻薄的男子此刻唇边勾起一抹轻松的幅度,全无平日里阴沉的模样,他第一个站起身来,口中哼着模糊不清的楚地调子,步伐轻快地跟了上去。

    追随他的将军们也趋身直追,心里说不出的兴奋,和些微的畏惧,一如多年前他们参军时的青涩。

    白谦益昂首凝视着他们的背影,不由地哑然失笑,喃喃自语:“到底要陪你们这些白痴送死去了啊…....”

    可话一出口他又摇了摇头,“其实我早就明白,左右是个死,只是有些不甘心啊,怎么也不肯让自己祖上几百年的基业毁在我手里。”

    “如此,我白谦益也算对得住祖辈先人了。”

    白谦益颇为费力地挺起肥大的身躯,抬手冲皇帝一拱,自顾自地带着剩下的将军离开。

    转眼间,刚刚还人头攒动地大堂里,只剩下皇帝孤单地坐在高位,他在一片寂静中想了一会儿,最后握紧了手中的剑,抬腿跨过了门槛。

    ……

    未脱稚气的年轻新兵和已经年纪不小的老兵并肩坐在哨岗上,年轻人抱着短枪伸长脖子远望蛮族大军的阵地,脸上掩饰不住地焦虑,老兵则把刀剑扔在一边,懒洋洋地眯着眼睛晒太阳。

    忽然,他们听到了歌声,齐齐地转头。

    那歌声由远而近,越来越大。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

    一股热气没来由地从胸腹升腾上来,叫年轻人有种冲动,想要咆哮,想要拔刀,全身的血都被烧热了。

    老兵偏头看了跃跃欲试,恨不能立马跳下城楼杀敌立功的年轻人,慢慢站了起来,伸手拍拍屁股上的灰,一脸的疲惫:“又要打仗啦。几百年没打,偏偏轮上我。”

    “你说什么呢,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就在眼前,这可是三百年里唯一的机会啊!”

    年轻人全然没有被他影响,眼睛亮亮的,跟着那无数人唱起战歌《擒贼》。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

    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

    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城墙外,陈轻舟等人伫立在一座小丘上,远远眺望那座雄伟沧桑的城市,楚地的徐风把令人热血沸腾的高歌声带到了他们耳中,却没让他们有丝毫动容。

    小丘上的爬地菊开得很盛,娇嫩的黄色一直蔓延到天极,山形也就愈发柔和,仿佛少女的腰肢,空气中弥漫着草木香,几乎醉人。

    此景极柔美,此间人却肃杀。

    陈轻舟静静地聆听着,忽然轻轻吐了口气,眉眼渐渐冷下去:“林语民终究还是不肯站到我身边来啊。可惜,本来是能成为天下名将的人。”

    一旁的陈清玄无声地笑笑,轻吟般说道:“林大都护的为人,哥哥不了解吗?他怎么会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别人手里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意味不明地笑着摇了摇头:“所以最后还是敌人,要在战场上相见啊。”

    “对了,梦授,苏政是什么时候出发回燕北的?还要多久能到?”陈轻舟忽然转身,问。

    “已经出发半个时辰了,挑了一队鸣骸鸟送他一路疾行回去,再有二十目大约就能到蓟城吧。”姚散想了一瞬,立即答道。

    “嗯,这样的话,我们就能放心后方了。”陈轻舟沉吟着,再次背身朝着姚散。

    姚散眼神微微闪烁,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说道:“殿下,苏政归降不久,现在就让他坐镇燕北主政,就算有殿下的手谕,那些大家族和老贵族恐怕也不会诚心信服他,燕蛮王余孽恐怕更要蠢蠢欲动了。”

    “姚敬,你是不是,从来没信任过苏政这个人,无论是他的能力,还是他的忠诚。“陈轻舟没有看他,手掌轻轻搭在刀柄上,淡淡地说,“或者,你从没相信过任何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要相信我。我是一个没什么才能的人,论刀法弓马我不如陈宴,论经商聚财我不如清玄,论领兵打仗我不如你,但论到相人,这算是我数不多的所长之处了。”

    陈轻舟仰头望着青天,伸出手在空中轻轻一抓,像是要从天地中夺取什么虚无飘缈,却珍贵的东西,“我能猜出苏政心里在想什么,他和你不同,他是守成之吏,你是开国之臣,他苏政爱的不是大徽霍氏,也不是燕北陈家,他爱的,是天下。”

    “而他觉得,我,我们,能取得天下!”

    姚散很久没有说话,但神情肉眼可见地放松,又回到了懒散的状态,最后他开口说道:“好吧,我相信你。那么,林语民呢?他在想什么,殿下猜得到吗?”

    陈轻舟怔了怔,接着笑笑说:“那就来猜猜。要解楚州之危,有且仅有一个办法——”

    “杀了陈轻舟。”

    他和姚散同时开口,旋即露出了得意的奸笑,就像两头愚弄猎人的雄狐,在草地上划过巨大而优美的弧线,最后在极远处驻足回望,眼睛里闪动着戏谑的光。

    “各位,准备好吧,想要杀死一个统领十万人的名将,首先要明白,他是怎么成为名将的!即使我们知道他要做什么!”陈轻舟收敛笑意,抛下这句话,挥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