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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白复昼(一)

    深秋,沿着南浒北州纵南而下的江氏官道,覆盖浒朝南北的隽秀景象在几日的旅途中一一呈现。

    南浒枫景闻名天下,尤以北州多枫树。

    秋初已有漫道金黄,火红相映之景。

    一路向南,由京都首屈一指的大梁江府一手打造的千里官道两边,青翠碧绿之意欲浓。

    下南关的路上,气候愈暖,还没到百草凋落,薄霜作冢的时节。

    郭家回府的车马,每过一郡,眼前便明亮一分。

    但南方那小姑娘性格似的气节,还是抵不过那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的铁律。

    进入东州关的前一天,夺南郡百里丘苍白的天上洒下了冷冷的雨水,哗啦啦地下了整整一天。

    直到东州关守备诚惶诚恐地出关迎接丹王郡守回东州的锣鼓响时,这场秋雨才算是做了结。

    之后一日的行程,随队而行的白复昼惊奇地发现,官道两边的枫树已经开始凋零,满地的叶子金里透红。

    他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天气又冷了,便在睡觉之前给自己多添了件内衣。

    停在东州东北部苏郡的夜晚,郭府车马包下了一间在苏郡中央大道旁的客栈。

    那天晚上,郭老爷将他和杨叔极同时召过来,递给大哥一封信,让他们明天前往与苏郡相邻的南文郡。

    拜见住在那边的古怀仁老人,并将此信交付给他。

    这古怀仁,是东海商会前任会长。如今已是古稀之年。

    古怀仁从小身染怪疾,身长仅有四尺半。

    以侏儒之身当起偌大商会掌舵人地位数十年,自然是有通天手段和本领的能人。

    到达南文郡是早晨,来到古宅是下午。

    古宅位于南文郡中心官墨大道一侧,屋外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大街,南浒草市的典型。

    熙熙攘攘,在这午后尤为喧嚣。

    但由于这曾经的巨商古怀仁性情清冷,不好待客之名人尽皆知。

    这一代奇人宅前,竟是门可罗雀。

    白复昼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和在撼兰坞时一样那么稳重,看着大哥杨叔极将郭风南赐予的丹王郡守符递给古宅门童,等他进去禀报。

    门童回来时点了点头,但同时也告诉他们,屋内,南文郡的封侯,文昌王爷宇文曲正在和古老人喝茶。

    这样的话,应该改日再来。白复昼看了一眼古宅气派的大门,又看向正在皱眉思索的杨叔极。

    以他的判断来看,郭大人让他们来送信肯定是和北海之事有关。

    白复昼心想,这件事怎能与皇室中人共商呢?

    在商会摸爬滚打到大,他没有接触过权力和财富。撼兰坞的精彩表现是小伙难得的高光。

    因为白复昼习惯于把谨小慎微当做向上爬的阶梯。

    但这道阶梯必须一级一级稳固构建,只要出一次纰漏就会前功尽弃。非但如此,搭得越高越不能出错,否则,你只会摔得越惨。

    他清楚自己的性格,并为这种处世之道感到自豪。

    “走,我们进去。”

    出人意料的是,杨叔极只想了一下便斩钉截铁地说道。

    白复昼心里一咯噔,看着大哥阔步走进去的背影。心里叹了口气。

    回头一看那门童,表情有些不满。

    心下了然——大哥忘了给好处了,肉痛地掏出一小块碎银,扔到那孩子手里。心里叫苦不迭。

    “拜见古大人,参见文昌王爷。”

    古宅中厅,两列气派的座位,中间一张茶桌通体湖绿碧玉雕成,后方墙壁上镶嵌着一块巨大的汉白玉。

    那个矮小枯瘦的老人坐在一旁,白复昼很久之前曾见过。

    岁月似乎已经无法再于他的样貌之上刻下刀疤——老人满面的斑点褶皱,他似乎早已是这副模样久矣,周身都散发着油尽灯枯的死亡气息。

    唯有一双铁板似的长眼,始终维持着半生以来的炯态。

    但就是这双怪目,竟又让人感到老人的精气神不弱于后生。

    而看到坐在古老对面的那位身材高大的黄袍男人后,他的膝盖就不免感到有些软了。

    哪怕不知道宇文曲是何许人,看见这身黄色的袍子,白复昼就知道这是要自己老老实实,心悦诚服跪拜的大人。

    古怀仁看了跪在地上的两人一眼,苍老的声音带着疑惑,

    “应该是商会的后生吧。老头子看着你倒面生,或者单纯是郭府门人?”

    老人倒也不敢让这二人起来仔细瞧瞧,毕竟身边坐着位王爷。

    两个后生这对别人口中的黄金膝,跪的是文昌王爷啊。可一旁的王爷笑着说话了,

    “古老,此子名为杨叔极,本王曾在郭府见过,百石谋士,独眼郎。”

    “正是三年前东海商会出塞北蛮,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只吐三千两银元便为南辕关购得百匹北凉良驹的年轻后生之首。”

    “古老,我这么说,你再看看他的眼睛,您有印象了吗?”

    王爷是在说大哥,杨叔极吗?

    古怀仁笑了。满脸皱纹拧成一块儿。南文昌王说道,“起来吧。”

    白复昼跟着杨叔极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既然已经进来了,白复昼心想。

    好好学学大哥是怎么跟大人物说话的吧。这要一个王爷在旁边听着,他该怎么准确地把郭风南的意思传递出去。

    反正,我是没什么头绪。

    白复昼认为自己是一个非常好学的人,他喜欢找准各种机会,在各种场合时间,向任何人学习。

    他同样也深深为自己的这种品质感到自豪。

    学的多了,总有一天他会出人头地的。

    “在下前来,乃是郭大人有事相托古老,与那蛟鳞有关。”

    直接开门见山吗?还当着王爷的面说?

    年轻人咬了咬嘴唇,偷偷看了文质彬彬的王爷大人一眼。

    对这人他是没什么深入了解的。难道文昌王爷和东海商会私交不浅,他还喜欢直来直去的人吗?

    而古怀仁闻言则先是露出了思索的表情,一旁的王爷又接话了,

    “蛟鳞?古老,就是传说中北海蛟鲲的鳞甲吗?”

    老头似是恍然大悟,表情释然,一下子有些疲倦地对他说道,

    “老夫记起了,这事,这事啊…王爷啊,记得我之前应该和你说过这事的。”

    王爷抿茶微笑,“哦,我也想起来了,但这是文人干的活吗?杨叔极,你是聪明人,说说。”

    “王爷是文人,但并非那风月文人。南文乃是天下之学城,但到底并非那海外蓬莱啊。”

    “小人曾记一句古贤的话,好像是——学之一道最圣为文,最末亦为文。”

    王爷微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嘛。所以本王向来不赞成八大籍中商贾最末。”

    “...是的。”

    “南文如今学城之名,儒学之风享誉天下。但与二十年前那北海国都九靖文名相比不足为道。”

    “本王一直认为北海国为奇国,奇就奇在这天下文商皆以之为尊。文与商,香草与浊泥,多不可相融之两物啊。”

    “王爷,您说的是。”

    白复昼在一旁听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对话二人十分默契地,一下子进入的这个话题,属实让人有些一头雾水。

    文人,商人,这般空玄的清谈话题,就是大才子大才子宇文曲喜欢的吗?

    他不懂,他真是听不懂杨叔极和王爷对话之间的玄机。他也不了解文昌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一个读过的书可以用一只手数出来的家伙来说,这般玄乎的话题,就和天天在商会总部大门口赖着不走的老疯乞丐的痴癫梦呓没有什么区别。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这到底是不是文人干的活?”

    “恕小人直言,王爷,这是文人的事,但不是天子家的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的。”

    “只要天子愿意,什么事情不能做?”

    王爷挑眉说道,一刹那间,整个人身上多了好几分皇族凌人的贵气。

    而杨叔极此时抬头,一反刚才的唯唯诺诺,“王爷,不是的!”

    矮小如孩童的老者凝视着杨叔极。

    而王爷也是饶有兴致细细打量他一眼,竟是赞同道,

    “嗯。确实,确实有些事情并非如此。本王也这般认为啊。”

    文昌王爷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表情一时变得有些怅然,轻啜一口,叹道,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不适合做一个王爷。”

    年轻人的思维虽然简单了些,但白复昼也是一直在努力琢磨他们的话。

    王爷这一声叹息突然让他似乎读懂了些什么——王爷也和自己一样,不甘于自己的生活吗?

    白复昼是一个小卒。商会里最不缺的跑腿工。

    他除了声音好听,力气大,没有其他突出的地方。

    他和商会里另外一个做苦工的女孩挤在只有两张床和一个饭桌的破木屋里度过了漫长的少年时光。

    曾经一起干活的兄弟们却在几年时间里换了好几批,大多都是被上调了。

    而自己的大哥,对自己关照无微不至的杨叔极,近年来在商会和郭府内地位水涨船高。

    但却很少在他的地位和工作问题上给予帮助。

    他不怪大哥,但他真的很想改变自己小卒的身份。

    从他懂事起,白复昼就开始梦想富贵的生活。他是一个没有体验过富贵却对贫穷深恶痛绝的人。

    这种有些好高骛远的厌恶只会来自于一种东西,那就是血脉,来自于血液深处的不甘平凡,来自于出生之前的光芒万丈。

    但他显然现在并不懂这一点。

    他只知道自己很努力地在生活,很谨慎地在学习。

    他只知道作为商人追求钱权没有错,把过去的贫穷踩在脚底也没有错。

    他不偷不抢,老老实实跟着大哥,老老实实在商会里跑腿锻炼,受人差使,被人翻白眼。

    他活的很累但不怨不悔。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改变现状,得到更好的生活。

    庶民的梦想,小兵的渴望,炮灰的不甘。

    而面前这位大贵人呢?您在为了什么不甘,才会和一个草民谈这些话题呢?

    撼兰坞云衡墨长老说每个人身上都有气息横流。

    那么文昌王爷身上的气息,给他白复昼的感觉就是如同洪流一般止不住倾泻的愤愤不平,满腹怨怼。

    但这种感觉却又和对那些巧舌如簧、蛇蛇硕言的酸腐文人之流,有着极大的不同。

    古怀仁看着他,这位算是老朋友的了贵人,用沙哑的嗓音尽量柔和地开口道,

    “王爷,不可这么说啊。恕老夫说话失礼,您是这几十年里,皇家贵胄中,极少数几个凭着科举而非承袭,博取功名的才子啊。”

    “南文郡文风满天下,王爷功不可没,切莫看轻了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