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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把精神随厚土 满怀志气付穷年 (上)

    槐花落雪子规啼,又是麦风翻浪时。

    未等金鸡鸣晓信,趁凉割取万千支。

    ——麦收偶书

    1986年仲夏,芒种节气,正是胶东半岛的麦收时节,暖洋洋的南风吹拂着艾茶山,满山小麦已经变得金黄。农民们拿着镰刀,带着水壶,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割麦子。孩子们也放了麦假,跟着大人,在地里割麦子,拾麦穗,抓蚂蚱,捉迷藏,欢快的笑声在山间回荡着。

    “唰唰唰!”金黄的麦子不断倒下,王大富扔下最后一把麦秸,终于将一块梯田的麦子割完。他直起腰,挥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狠狠地喘了几口气,撂下镰刀,拾起地上那只掉了漆的军用水壶,拧开盖子,一昂头把壶里剩下的水都灌进了肚子里。骄阳似火,壶里的水被晒得热乎乎的,喝进肚子里,汗珠子淌得更欢了。

    “小板凳呀,一捺长呀,爬墙头呀,用不上呀,踏在脚下,不见长呀;小板凳呀,四方方呀,爬墙头呀,用得上呀,站得稳当,看四方呀。”一个长相秀气的小伙子从上面的麦地跳下来,手上比比划划,围着王大富又唱又跳,王大富一巴掌把他拍在地上,说:“假姑娘,干活也堵不住你的嘴。”

    “小板凳,别光哈凉水。”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在上地大声喊着。这块麦地是书记高耀辉家的,他就是高耀辉的侄子高志岭,唱歌的小伙子是他哥哥高志山,兄弟俩是双胞胎。

    “日头太毒了,哈多少水都是汗。”王大富坐在麦秸上,不住地淌汗。他从小长得矮,上育红班时,老师竖起一个板凳跟他比了比,他还没有那张板凳高,小板凳这个外号就此坐实。

    “大葱白去哪了?”高志岭推着手推车,把一捆捆麦子运到路边。大葱白是高志腾的外号,他没看到高志腾,随口问了一句。

    王大富龇牙一笑,说:“这个独生子早就草鸡了,说是下山打水,八成是在树阴凉下面睡大觉。”

    “哒哒哒”,一阵轰鸣声传来,一辆拖拉机停在地头,驾驶位上坐着一个彪形大汉,正是村书记的弟弟高耀平。

    “爹,你下来,让俺开一会儿。”高志岭来到拖拉机前,摸着方向盘,愣头愣脑地喊了一句,也不管开车的是他老子。高耀平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说:“你这辈子别想指挥这头铁牛。”

    高志岭有个外号叫二虎,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莽撞大胆,没有他不敢干的事;而他弟弟正好相反,细腻秀气,遇事瞻前顾后,拖拖拉拉,不像个爷们。

    高耀平从驾驶位跳下来,大声说:“两个狗崽子就知道磨洋工,半亩麦子割了一早晨捎着半头晌,还能干点什么。”高志山弟兄俩还在上初三,虽然分班后都分在了差班,不用再去上学了,但终究还没有毕业,能在天不亮就上山干活,已经算是很勤快了,可是高耀平还是不满意,毕竟这块麦地只有半亩,麦子长得也有些稀疏。

    “爹,饿了,干不动了。”高志山干脆躺在麦堆上,一动不动。

    “干完活到你大伯家吃饭,你大妈烙了韭饼。”

    听到有好吃的,两个大小伙儿大声欢呼。

    “赶紧装车,下晌还要到樱桃坡割麦子。”高耀平一边催促儿子,一边动手捆麦子,不愧为庄稼地里的老手,捆起麦子来简直就是耍把戏,几根麦秸拢住一小堆麦子,手一扭,就变成了结结实实一捆。高志山弟兄俩把捆好的麦子搬到到拖拉机旁边,手忙脚乱地往车斗里装。王大富摇摇头,这么装车,根本就装不了多少麦子,他跳上车斗,把一捆捆麦子摆好,一层层的码上去,垛成高高的一个方垛。高志山兄弟俩爬到麦垛顶上,兴高采烈地跳着。

    装好麦子,高耀平对王大富说:“要用拖拉机,说一声。”他是个热心肠,平时谁家有什么事,只要招呼他一声,他一准去帮忙,而且尽心尽力,从不偷奸耍滑。

    王大富点点头,高耀平发动了拖拉机,跳上驾驶位,拖拉机冒出一股黑烟,慢腾腾地往山下驶去。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高耀辉发动他的几个兄弟,买下了生产队的拖拉机,这头铁牛干起活来顶得上十个壮劳力。当然,村民们也可以使用这台拖拉机,只是要支付工钱,毕竟拖拉机要消耗柴油,还要有一个驾驶员陪着。

    “日头这么大,怎么就晒不死你。还有精神帮别人干活。”高志腾地从山下走上来,手里提着一个崭新的草绿色军用水壶,壶身上还凝结着小水珠,“哈口凉水吧,透心凉。”

    王大富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突然打个冷战,说道:“冰冰凉的,过瘾啊。”

    高志腾懒洋洋地躺在一堆麦子上,说:“光喝凉水不行啊,肚子饿得咕咕叫,干不动了。”

    “快快割麦,快快割麦。”天上传来一阵子规的啼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声调抑扬顿挫,酷似“快快割麦、快快割麦”。高志腾哭笑不得,说:“天上还有个监工,比爹妈催得都紧。”

    王大富坐在地堰上,抓起一把麦秸,使劲摇了摇,感觉轻飘飘的的,说了句“塂地的麦子瞎了。”高志腾并不关心麦子的收成,问道:“怎么吃早饭?”王大富说:“春华过来送饭。”高志腾问:“什么饭?”王大富舔舔干裂的嘴唇,说:“死不了包子,爱吃不吃。”高志腾摸摸肚子,说:“也行。”王大富白了一眼,说:“我大妹亲自下厨包的,当然行啦。”高志腾腆着脸说:“那我可要多吃两个。”王大富说:“今天过端午,昨天春华采了一些死不了,和着肉滋啦,包了两锅大包子。”高志腾咽了口唾沫,说:“对啊,今天端午节,俺妈一定煮了蒿子鸡蛋。”他饿得肚子咕咕叫,满心眼里都是吃的。不到凌晨四点,他就和王大富来到刺槐坡割麦子,日上三竿,他们已经割了一亩地的麦子,累得腰酸背痛,肚子瘪得都贴到后背了。

    王大富今年19岁,个子不高,身体壮实,浓眉大眼,脸色黝黑,是一个标准的庄稼汉。他三年前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回家务农;在叔叔王万友的介绍下,正跟着张家村的张瓦刀学瓦工。

    高志腾今年20岁,身材挺拔,颜色俊美,去年高中毕业,是农村少有的文化人。他是家里的独子,有些娇生惯养,白皙的面庞上带着一丝桀骜不驯的神情。在县一中读了三年书,他已经有了一股城里人的气质,他的志向就是离开这个穷山沟,到城里去工作、生活。他对山里的一切都毫无兴趣,一心想着进城。

    高志腾家与王大富家是邻居,两人光着屁股一起长大,两家之间隔着一片樱桃林,不过几十步的距离。王万全家是村里仅有的一户王姓人家,尽管王万友早已分家另过,村里人仍然将王家兄弟俩视为一户人家。而高家是桃树夼村最大的家族,一大半村民都姓高,高家也因此把持了村里的内政外交,大队党支部的五个委员有四个姓高,高耀辉担任村书记有二十个年头了,在村民心里已经有了绝对的威望,向来说一不二。另外治保主任、妇女主任、民兵连长、保管员等村干部也都是高家的人。高有成也是高家一脉,他不仅是党支部委员,兼任会计一职,现在还是代理副书记。副书记牟发支是退伍军人,一个战友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前年就去威海的一家渔业公司工作了,他的职务暂由高有成代理。

    由于从小一起长大,对于高志腾的志向,王大富自然再清楚不过,他相信高志腾一定能进城工作,高有成的身份在那摆着呢,城里的国营工厂招工,肯定是退伍军人和村干部的子女优先。对于自己的前途,王大富也看得很开,就是在农村种地,跟父母一起供养弟弟妹妹读书,好让他们跳出这穷山沟。

    两个年轻人正眼巴巴地等着早饭,高耀辉提着个篮子走了过来。他来给高志山兄弟俩送饭,到地头一看,才知道麦子已经割完,都运到打麦场了。在地里转悠一圈,看到高志腾也在割麦子,他就把饭端了过来。看着满地割倒的麦子,他啧啧称赞:“你俩起的比鸡都早,干的活比牛都多,小伙子干活就是出息啊。”

    高志腾抻着脖子,往篮子里张望,问道:“大伯,篮子里装的什么?我闻着是韭菜的味道。”

    “不愧为属羊的,啥草都归你吃。你大妈烙的韭饼,里面加了鸡蛋。这鸡蛋可是你家养鸡场的种鸡下的,吃起来真香。”高耀辉说着,掀开蓝子上的盖布,露出一个个金黄油亮的韭饼,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饿了吧?你俩趁热吃。”

    王大富知道,这饭是送给高志腾的,但他赶上了,也不客气,伸出黑乎乎的手,抓起金黄的韭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韭饼也叫哈饼,是北方常见的一种小吃,韭菜做馅,白面做皮,包成包子状再压扁,放在锅里慢慢煎熟。如果在馅料里再加上点鸡蛋或虾米,韭饼的味道会变得鲜美无比,是难得一见的珍馐。

    王大富将韭饼塞进嘴里,只觉得满口鲜香,差点把舌头都吞进肚子里,篮子里一共十几个韭饼,他一口气吃了十个。看着篮子里满是油腻的苞米皮,高志腾问:“没了?”王大富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说:“没了,你不能少吃两个。”高志腾伸出黑乎乎、油腻腻的双手,在王大富脸上一阵揉搓,说:“都给你吃得了。”

    高耀辉在地堰上坐下,看着两个小伙子打闹,咧着嘴直笑。

    年轻人体力恢复的就是快,吃完饭,喝几口凉水,王大富和高志腾又变得生龙活虎。

    高志腾问高耀辉:“大伯,麦子割完了吗?”

    高耀辉指着上头的地,说:“就种了这一点。”他没有儿子,养了两个女儿,几年前就进城工作了,现在家里只剩下两个人,只种了二亩地,平常也不上山,高家人多,随便搭把手就能把他这二亩地管理得井井有条。

    高志腾又说:“我怎么没见大姐、二姐回来?”他说的大姐、二姐,自然就是高耀辉的两个女儿。

    高耀辉说:“工厂忙啊,三班倒,难得休个班。没有时间回来。”

    王大富问:“大姐、二姐在哪个工厂工作?”

    “棉纺厂。”高耀辉提高了嗓门,一付自豪的神情,“咱们县效益最好的工厂,能进棉纺厂,这辈子就足够了。”

    王大富有些羡慕,进城工作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你们也要想办法进城,现在国家政策放开了,农村青年也有机会进城工作了,咱们艾茶山就有不少小青年进城了。”

    “庄稼人没有什么门路,进城哪有那么容易。”王大富摇摇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咱天生就是种庄稼的命。”

    高耀辉说:“不出去,就只能在这穷山沟受穷。咱村好地赖地算在一起,总共四百亩,每个人分一亩多地,能干什么?吃饱饭都困难。这大山啊,越来越穷了,早就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喽。”

    王大富沉默不语。

    “人不能怕困难。只要路子对,再困难也要走下去,困难是什么?就是让人来解决的嘛,有什么可怕的。”高耀辉当了二十年书记,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听起来总是令人振奋,“远的不说,左家夼的那个左文革,半彪落气的主儿,不照样进城工作了?”

    桃树夼村与左家夼村隔着六里河,相距只有两里路,村民们来往频繁,就像一个村子一样。王大富在桃树夼小学上一年级时跟左文革是同位,因为他嘲乎乎的,鼻孔里都透着傻气,大家都叫他大嘲巴。当同学们升到三年级时,他还在一年级留级,别人问他上几年级了,他总是说“老头还在一年级”。

    “唉!大嘲巴都进城工作了!”王大富心里起了波澜,他何尝不想进城,可是没有机会啊。虽然国家政策放开了,允许农民进城工作,但是如果城里没有关系,农民根本就摸不着工厂的大门。左文革进城,是他城里的姑姑一手操办的,否则,以左文革的榆木脑袋,连工厂的门朝哪开都找不着。

    不过高耀辉能说出这番话,绝不是无的放矢,在村民眼里,他总是高瞻远瞩,能想人之不能想,为人之不能为。别看他小学毕业,文化不高,但头脑灵活,长袖善舞,能处理好方方面面的关系。而且在县里还有一个非常硬实的后台;他老婆有个叔伯兄弟在县里当领导,平常他走动得比亲舅子还频繁,隔三岔五就提着各种土特产进城探亲。后来他就入了党,当上了大队书记,在公社里,只要他说一句“我舅子……”,没有领导不给面子,他的两个女儿能进城工作,也是仰仗这个叔伯舅子。尽管现在这个舅子已经退休了,他仍然走动得很勤,经常跟领导相处,眼界自然就不一样,国家有什么政策,社会有什么变化,他总是能够先知先觉。

    高耀辉继续说:“郝诸葛也是个例子。”郝诸葛是村林业队长郝东辉,去年他被镇供销社聘为果品技术员,今年春就被招为农民合同工,一夜之间草鸡飞上枝头变凤凰,惊讶羡慕之余,再愚钝的人也能感受到社会的变化,很多束缚着农民的限制正在慢慢消失。

    高志腾满脸敬佩地说:“东辉叔就是霸气。”

    “那是。”高耀辉感叹一声,“咱艾茶山有名的能耐人,有文化,有头脑,要不是成分不好,也不至于半辈子都窝在这个穷山沟。”

    王大富也是打心眼里佩服郝东辉。王家与郝东辉的关系很好,原因很简单,成分相近,同病相怜。何田田是地主子弟,郝东辉是富农后代。特别是在文革时期,没有村民愿意跟“黑五类”交往。虽然高耀辉担任大队书记后,从来没有开批判会批斗过他俩,但他俩经常被生产队派在一起,干一些脏活、累活是免不了的。后来高耀辉把郝东辉安排到林业队,本来是想让他干点轻快活,没想到只几年功夫,他管理果园的水平就远远超过了队长,在全县果业技术员比武大赛上拿到第一名,被称为“艾茶山第一剪”。他被聘为供销社果品技术员时,王家第一个得到消息,他满面春风的模样给王大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东辉叔成了公家人,咱村的果园怎么办呢?”

    “承包呗。现在国家的政策就是包干到底,分田到户,分林到户,分山到户。”当初,高耀辉坚决反对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毕竟搞集体生产,他作为书记可以以各种理由逃避劳动,一旦分田到户,他就要跟普通社员一样,扛起镢头上山干活了。但在地区要求农村全面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时,他又转变思想,坚决拥护。

    高志腾来了兴趣,问:“怎么承包,定了吗?”

    “还没有咧。”

    “我承包一棵树行不行?樱桃坡上的红富士苹果又大又圆,红彤彤的,可甜了。”高志腾突发奇想,看来他只对吃苹果感兴趣。

    高耀辉笑眯眯地说:“行啊,到时候你跟你爹好好商量。”王大富笑着说:“你怎么不承包一根树枝?”高志腾摸摸满是灰尘的头发,说:“我也想这样,承包一根树枝,又轻快又有苹果吃。”

    闲聊了一会儿,高耀辉就提着篮子走了,他也不回家,只是满山蹓跶,以此来证明桃树夼的山山水水还是在他的掌控之下。略有遗憾的是现在山上的一切行动他都指挥不了了。

    高志腾坐在地头,不时往山下张望着,他没有吃饱,正等着王春华送饭呢。王大富则躺在麦秸上,默默地想着刚才的对话。“政策放开了,农民也有机会进城工作了”,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犹如一盏明灯照亮了他黯淡的天空,令他原本消沉的心活跃起来。

    “来了,来了!”高志腾突然一跃而起,指着山下的小路,说,“大富,饭来了。”

    王大富往山下看去,看到大妹拎着一个白生生的柳条筐,领着小弟和小妹,行走在开满野花的山间小路上。

    “小弟、小妹,快点跑,我们抓了好几只蝈蝈。”

    听到大哥的呼喊,王山贵和王秋荣撒开脚丫,飞快地往山上跑,王春华在后面不停地喊“慢点、慢点”,两个小家伙手里还提着水壶呢。跑到地头,两个小家伙都已气喘吁吁,仍伸着手要蝈蝈。高志腾拿起一个用高粱杆制作的笼子,里面赫然有三只草绿色的小蝈蝈。

    “半大的山草驴,还不会叫呢。”

    王秋荣接过笼子,把笼子放在耳边,听了一会儿,说:“它们会叫,只是声音小,你听不见。”

    高志腾笑眯眯地问道:“是吗?它们在叫什么?”

    “它们在说是哪个混蛋把我们关在了笼子里。”说着,王秋荣哈哈大笑,跑到一边去了。

    “哪个小混蛋在说志腾哥哥?”这时,王春华来到地头,威严地看着小弟和小妹。小妹低着头,用麦秸杵着笼子里的蝈蝈,不敢抬头。

    高志腾接过王春华手里的篮子,揭开上面的屉布,却是一篮子金黄的苞米饼,上面还放着几个白胖胖的大包子。

    “什么馅的包子?”

    王春华说:“死不了加上香喷喷的肉滋啦。”

    “是吗?”高志腾嘴里顿时溢满口水,抓起一个包子,狠狠咬了两口,咀嚼了几下,含含糊糊地说道,“香、真香。”

    王秋荣在一旁笑着说:“志腾哥哥,你的嘴真大,两口就吃了半个包子。”

    看着高志腾黑乎乎的大手在白胖胖的包子印下黑点,王春华板着脸说:“你就不舍得洗洗手?”

    高志腾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刚刚还下山打了一壶泉水,怎么就忘了把手洗干净?”

    王大富也伸出黑乎乎的手到篮子里拿吃的,王春华拿起水壶,说:“洗洗手再吃。”王大富乖乖地伸出双手,王春华抓倒着水壶里的水,给哥哥冲洗双手,高志腾狼吞虎咽地把一个大包子吃进肚子里,也伸出两只手,接着壶里的水,把黑乎乎的灰尘洗掉。高志腾吃了一个包子,又拿起一个苞米饼,就着咸菜吃了,这才觉得肚子舒服了一些。王大富已经吃了十几个韭饼,肚子不太饿,只吃了一个苞米饼。

    王秋荣在高志腾身边逗着山草驴,问道:“大哥哥,死不了包子好吃吗?”高志腾点点头。小姑娘又问:“大哥哥,你说死不了是真的死不了吗?”高志腾说:“嗯。这么大日头,把死不了从泥里拔起来,晒三天也晒不死。”

    小姑娘歪着头,认真地说:“晒四天呢?”

    “五天也晒不死。”

    王大富从地头薅起一棵马齿苋,轻轻地把茎干掰断,连着一点皮,然后把皮一点点拉下来,说:“把皮扒了,死不了就成了死得快。”

    王秋荣问:“死不了怕扒皮吗?”

    高志腾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艾茶山的植物界进行了一场死亡比赛,经过整整十年的淘汰赛,马齿苋和大葱进入了最终的决赛。两位选手从泥里爬出来后,在树荫下坚持了一个月都没有死。马齿苋虽然焉头耷脑,但茎干仍然水分充足,而大葱似乎已经油尽灯枯,叶子已经风干了,连葱根都变成了碎渣。树荫下没有分出胜负,比赛就来到了日头底下,比赛时间为七天,谁能熬过七天不死,谁就是冠军。伏天的太阳炙烤着两位选手,一天,两天、三天……整整七天过后,两位选手几乎都被蒸干了水分,但都一息尚存。日头底下仍然没有分出胜负;最后,比赛进入了残酷的剥皮决胜阶段,结果大葱剥了一层皮又一层皮,面不改色,他的身上似乎就没有肉,全是皮;而马齿苋就惨了,刚剥了一点皮,就疼得死去活来,凄厉地惨叫着。裁判长是植物界著名的胆小鬼含羞草,她忍受不了马齿苋凄惨的嚎叫,宣布比赛结束,大葱夺得这次死亡比赛的冠军,荣膺千层皮的称号,马齿苋屈居亚军,荣膺死不了的称号。”

    作为高考落榜生,高志腾的文化功底深厚,将小故事讲得有声有色,王秋荣听得津津有味。

    “大哥哥,你脸真白,跟葱白一样,也是千层皮吗?”

    王大富和高志腾哈哈大笑。

    壮劳力在吃饭,送饭的半劳力也不能闲着。王春华左手拿起镰刀,右手拢住麦子,金黄的麦子不断倒下,不一会儿便割倒了一大片。王山贵也拿着镰刀,跟在姐姐后面,熟练地割着麦子。

    王万全家的八亩一分承包地,水浇地一亩二分都种上了麦子,现在还没有成熟;二级耕地二亩一分种上了花生;刺槐坡的二亩塂地全部种上了麦子,樱桃坡一亩八分塂地留了三分地种地瓜,其余一亩半种上了麦子。一共四亩六分麦子,一个壮劳力没日没夜地干,也要四五天才能割完。

    这时,王万全夫妇也赶来了,他们也是天还不亮就下地,在对面的樱桃坡割麦子。樱桃坡的麦子从昨天就开始收割,现在已经割完了。看到大女儿在割麦子,何田田急忙说:“闺女,咱不要割了,小心弄糙了手。”大女儿是全家的希望,她学习成绩很好,学校的老师都说她一定能考上小中专。为了能让她安心学习,一般不允许她干农活,毕竟,农村学生如果能考上小中专,就一举跳出了穷山沟,成为风风光光的国家干部了,是一件光宗耀祖、扬眉吐气的大事。

    王春华挥手把脑门上的汗水擦掉,说:“没事,我能干。你们快吃饭吧,我拿了几个包子,你们吃两个。”

    王大富接过大妹手中的镰刀,说:“领着小妹回家吧,小家伙不能帮忙干活,净添乱了。”

    高志腾连声说:“对,对,把山贵也领回去,他还不会割麦子,放得乱七八糟的,还捆得起来吗?”

    王山贵傲气地说:“俺自己捆,不用你。”

    高志腾点点头,说:“好,这是你自己说的,我看你能捆起来。捆不起来打你屁股。”

    王万全蹲在地上,掐下一颗麦穗,用两只粗糙的大手使劲搓揉几下,摊开手掌,用嘴使劲一吹,把麦壳吹去,露出十几颗黯淡干瘪的麦粒。“跟樱桃坡差不多,瞎了,一亩地二百斤顶天了。”看着旱得发白发亮的土地,王万全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旱成这样,怕是连苞米都种不上了。”

    今年春天就有些旱,立夏之后,旱情加重,麦子灌浆期几乎没有下过一场管用的雨,王万全四十出头的人了,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干旱的天气。何田田忧心忡忡地说:“交完公粮,今年就剩不下多少麦子了。”纵然没有多大收成,麦子还是要收回家,国家还等着要公粮,孩子们还要吃馒头呢。

    王春华地拿出一个包子,递给母亲。何田田摇摇头,说:“吃不下。”父亲接过包子,递给妻子,说:“干了半天活,不吃饭可不行。”自己拿起一个苞米面饼子,慢慢啃着,对大女儿说:“大嫚,你去摘些艾芽,炒些艾茶。”高志腾在一边说:“多炒两锅,我也去去火。”王春华点点头,就领着小妹下山了。

    高志腾看着王春华窈窕的身影在山路的拐弯处消失,说:“大富,我要是也有个妹妹,是不是也能长这么漂亮,也能学习这么好?”

    王大富笑嘻嘻地说:“净想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