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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身在荒山青垄处 心随鸿雁彩云边(上)

    一片霜天高,

    往来鸿雁远。

    无处逐心浪,

    前程何漫漫。

    ——秋意·山中抒怀

    1987年是艾茶山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丰收之年,继小麦丰收之后,苞米、花生、黄豆等秋作物又以饱满的姿态迎来了金秋。庄稼人把高贵的花生收回家,翻晒着白胖胖的花生果,心里翻腾着喜悦的浪花。王万全说:“今年可有花生油吃了,等榨了油,要好好炸一锅油馃,犒劳犒劳咱们的枯肠空肚。”何田田美滋滋地说:“行,还要炸点酥果,给孩子们当零食。”

    王大富在一旁垛着花生秧,说:“刺槐坡那一亩地还收了二百斤黄豆,是不是也要榨油?”何田田说:“黄豆榨油不可惜了?把黄豆跟苞米和在一起磨成面,烀出来的饼子宣宣的,那才叫好吃。”

    王山贵说:“苞米饼子有什么好吃的,俺还是爱吃馒头。”

    王大富说:“就你馋,这点麦子还不够你自己吃的。”

    何田田看着小儿子,说:“庄稼人能吃上苞米饼子就不错了,顿顿吃白面,那是工作人。”

    王山贵说:“我要当工作人。”

    王大富说:“想当工作人,就要好好念书。”

    王山贵说:“你也想当工作人,为什么不好好念书?”

    王大富揪住弟弟的耳朵,说:“我是榆木脑袋学不会,你是就知道作祸,有记性没有?”王山贵疼得龇牙咧嘴,嘴上仍然不服输,说:“就像你没作过祸一样。你小时候跟志腾哥哥一起,往村头高二爷家的咸菜缸里尿尿,还说童子尿大补,气得高二爷心口窝疼。”

    王秋荣好奇地问:“大哥,高二爷把咸菜扔了还是吃了?”

    王大富没好气地说:“别听他胡扯,这事是你志腾哥哥干的。”

    王秋荣认真地说:“肯定也有你一份。你和志腾哥哥一贯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她每天都跟大人一起收听长篇评书《杨家将》,刚学会了一个新词,就用上了。

    随着秋收的到来,那些进城工作的农村青年纷纷回到村里,帮家里收拾庄稼,他们一个个穿着时尚的衣服,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后座上驮着各式包裹,里面装满了只有城里才有的稀罕物,在平静的山沟里引起一阵阵轰动。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惹人瞩目的焦点人物,乡亲们热情地围着他们,扯着一些闲话。他们说起话来,也是那么矜持,往往是城里人可不会这样,城里人可不会那样,弄得乡亲们都陪着小心,不敢随意说话。

    左家夼的左文山也回来了,这天他提着两兜点心,来到桃树夼看他小姨。看到他,伙伴们都惊呆了,怪不得大家都想进城,城里还真是养人,这个曾经傻头傻脑的大潮巴,早已是毛毛虫变飞蛾——换了模样:身穿笔挺的西装,脚登铮亮的皮鞋,戴着蛤蟆镜,梳着大分头,一付城里人的派头。伙伴们跟他搭个话,他端起架子,一付爱理不理、高高在上的模样。

    “文山,大工作人,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伙伴打招呼。

    “前天晚上。”左文山昂着头回答,“休班,休三天班。”

    休班,多么光荣的词汇啊!引来伙伴们一阵惊叹。

    “休班好,休班好。”伙伴搓着手,陪着笑,有些窘迫。

    “文山,转正没有?”有老人问道。

    “要先转合同,才能转正,不过快了。”左文山信心满满。他已经进城上班,前途大好。

    “你问问你二姑呗,有机会也给俺在城里找个工作。”伙伴们腆着脸皮说,眼睛里满是热切的希望。

    “现在农民想进城上班,难办得很。很多工厂都在辞退农村来的临时工,我要是没关系,早就被辞退了。”左文山大摇其头,说,“现在工厂招工,只招城镇户口的。”言下之意,这些农村青年,根本就没有进城工作的机会。

    伙伴们都是一声叹息,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失望。

    就在这个躁动的秋天,桃树夼村传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村里的小青年马成虎要进城上班了。马成虎的二姨父的表兄弟在县城上班,据说刚刚当上了科长。

    这天早晨,马成虎把行李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在父母的陪同下,就出了家门。一打开门,看到门外的街道上站满了人,有父辈,也有爷辈,更多的是村里的伙伴。他本来想骑上自行车,但看到伙伴们后,就改变了主意,他纵然他没有读过多少书,也知道骄傲的架子总要在伙伴们面前摆一摆,才算展扬了一回。于是,他推着自行车,昂着头,大摇大摆地从街道走过,眼睛不时地瞟着两边,从伙伴们的脸上他看到了羡慕,看到了嫉妒,心里不禁有些得意。他家的条件马马虎虎,他人长得马马虎虎,做事也是马马虎虎,一直以来他就是这么马马虎虎地生活着,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村里的焦点人物。

    “哥,这小子走在你前面了。”高志山说完这句话,赶紧捂住嘴,看着高志腾,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高志岭说:“先胖不是胖,后胖压倒炕。你看大葱白肥头大耳的,斤两绝对够了。”

    “俺是怕马虎把咱哥落没影了。”

    “怕啥,就马虎这点水平,大葱白能让他先走三步。”

    王大富说:“马虎这是笨鸟先飞,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懂不懂。”

    一位伙伴说:“俺怎么觉得他是早起的虫儿呢。”

    “俺叫马成虎,不是虎,是虫。”这两句话被马成虎听到了,他一着急,争辩了一句,众人一阵哄笑。

    “马虎,你这是要去哪?”一个伙伴明知故问。

    马成虎立即大声说:“到车辆配件厂报到。”

    “进城了?了不得了,马虎,你成精了。”

    马成虎得意地说:“那是,二十多年的老虎,终于出山了。”他二十六岁,属虎。

    “马虎哥,你到了城里,可不能忘了俺。”一个大嫚在人堆里向马成虎招手。

    马成虎咧着嘴说:“放心吧,俺是个马虎人,从来就没想着你。”

    高志岭自然不甘落后,也说了一句:“马虎精,你一路走好。”

    马成虎知道高志岭没好话,说:“大兄弟放心,俺虽然马虎,但走路稳当着呢。”

    年轻一辈们跟马成虎说着话,老一辈也没闲着,议论纷纷。

    “虎子从小长得跟别的孩子两样,虎头虎脑,精神着哪,一看就不是庄稼人。”

    “可不,不知道的人说他马马虎虎,咱村里人可心里明白,那是心不在肺,人家工作人不稀在农村混日子。”

    “谁家有合适闺女,赶紧来提亲,现在工作人抢手。”

    “虎子都是工作人了,还不找个工作人?能看上农村的闺女?”

    马成虎一路看,一路听,慢腾腾地走到村口,来到八里河边的土路上,觉得这个风头马马虎虎出的还可以,就心满意足地骑上自行车,摁着不太灵敏的车铃,向城里赶去。

    高志岭说:“俺敢打赌,拐个弯他就会摔进河沟里。”

    高志山说:“望人穷的家伙,嘴这么贱,他最多就是滚个坡而已。”

    马成虎进城工作,对所有的伙伴都是一个刺激,本来遥不可及的事情,如今真实地发生在身边,每个人都动了心思。王大富更是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进城里。

    高志腾看着远方,悠悠地说:“咱们什么时候能进城呢?”

    高志岭说:“你是快了,我们还要等一辈子。”高志腾伸手就在他脖子上打了一巴掌,这小子说话越来越不像话了。

    始于五十年代末的户籍制度犹如一条天堑,将农村居民和城镇居民隔绝开来,将城乡居民区分为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进行二元制管理,拥有非农业户口的人口在城镇生活,在企业、事业单位工作,从事非农业生产,收入稳定,生活条件优越,衣食无忧;拥有农业户口的人口就是农民,农民只能生活在农村,从事农业生产,由于人多地少,生产力低下,农民收入微薄,缺衣少食,非企业招工或考上中专大学,农民不得进城工作,未经允许进城谋生的农民属于盲目流动人口,会被遣返回家。一纸户口割裂了城乡,造就了两个世界,一个花团锦簇,歌舞升平,一个破败凋敝,食不果腹。巨大的生活差距让农民对城市充满了向往,农民们尊称城里人为“工作人”、“公家人”,强烈向往着城市生活,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进城。可以说,当时的农民都有一个美好的愿望,就是跳出农门,进城工作,当一个衣食无忧的“工作人”。他们憧憬的城市生活充满了诗情画意,工作轻松,有花不完的工资,生活幸福,有吃不完的商品粮……对于挣扎在极度贫困里的农民来说,能够吃饱穿暖,就是天堂一般的生活。特别是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城乡二元制管理开始松动,一些有门路的农村青年率先脱离农村,进入城里工作,与单位订立了劳动合同,成为令人羡慕的农民合同工。这也点燃了所有农村青年的热情,进城工作成为时尚,成为有本事的象征。可是他们究竟该如何进城工作呢?

    刺槐坡上,高志腾和王大富正拿着镰刀砍苞米秸,一棵棵一人多高的苞米秸被砍倒,二人的脸庞也渐渐被灰尘染成黑色。庄稼地里最累的活就是收苞米,而收苞米最累的活就是砍掉地里的苞米秸。苞米秸除了烧火,最大的用途就是做耕牛的过冬饲料。由于养了一头耕牛,苞米秸是王万全家必备的物资。一头耕牛在冬春期间要吃掉好几亩地的苞米秸,高有成、王万友家的苞米秸也都给了王万全,王大富的每天都要到山里砍苞米秸,有时王山贵、高志腾也会跟着。

    “呸,呸!”高志腾突然连连吐了几口唾沫,一只臭虫从苞米秸上惊起,慌不择路,落到了他的嘴唇上。

    王大富笑着说:“饥不挑食,馋肉啦,连臭虫都吃。”

    高志腾拿起地上的水壶,打开盖子,不停地往嘴上冲水。嘴边的灰尘被水冲干净了,脸上的灰尘依旧,一半白、一半黑,像个花旦,把王山贵笑得差点岔了气。

    高志腾被臭虫折腾得够呛,蹲在地头,看着漫山遍野的庄稼,说:“这么没日没夜地忙活,天天累得要死,可是这些庄稼值几个钱?”

    王大富说:“不是值不值钱的问题,是温饱问题,没这些不值钱的庄稼,咱们庄稼人就得喝西北风。轻松愉快的工作属于城里人,庄稼人就是卖苦力的命。”

    “这么下去不行啊,我们一定要进城,当个工作人。”

    王大富扔下镰刀,坐在苞米秸上,说:“生在福中不知福。你爹把新房都给你建好了,就等着娶媳妇吧。”

    高志腾说:“你爹不也在张罗着给你盖新房吗?”

    王大富撇撇嘴,说:“我们家穷得叮当响,哪有钱啊?连大妹的学业都耽误了,学习那么好,只能去读小中专。”

    “能上小中专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没有什么遗憾的。”

    高志腾倒没觉得王春华读小中专有什么不好,他是高考的亲历者,他知道,初中的尖子生到了高中不一定还是尖子生,特别是农村出来的尖子生,到了县一中才知道,比自己学习好的人太多了,想考上大学,比登天还难。

    “大军阀进城都快一年了吧。这家伙,发达了就成了陈世美,不认穷苦兄弟了。”

    王大富运用的词汇能力总是清新脱俗,奇峰突起,高志腾哭笑不得,说:“别弄得跟个怨妇似的,他忘不了我们,说不定下次见面,他就会给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马成虎、左文山都能进城,我就不信我们不能进城。”

    王大富拿起一棵细小的青苞米秸,像剥甘蔗一样,去掉皮,嚼着白色的秸瓤,一股淡淡的甜味在唇齿间散开。

    “大葱白,你还是到镇上的罐头厂上班得了。”

    高志腾摇摇头说:“在镇上工作跟下庄稼地有什么区别?这些乡镇企业不可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了,进城才是正道。”

    随着改革开放地深入,艾茶山镇也开始发展工业,开办了几家工厂,虽然规模不大,待遇一般,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高志腾作为村干部的子女,找找门路就能进去上班;而王大富就不用指望了,他父母对桃树夼村之外的世界完全没有概念,连镇府的门往哪开都不知道,除了侍弄那几亩庄稼地,什么事都干不成。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高志腾明明能到镇上的工厂上班,可是他却看不上、不想去;而王大富做梦都想找个工作挣钱,可是他却哪儿都去不了,只能扎在庄稼地里受苦。

    尽管王大富刚刚成年,却对这些事情早就见怪不怪,说:“那就一步到位,进城!”

    高志腾说:“这两年城里新建了很多工厂,进城工作的机会也多了,咱们慢慢打听,就不信没有门路进不了城。”

    王大富说:“等过了秋收,咱俩就进城逛逛,看看有没有工厂招工,就这么呆在家里,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好!”高志腾说,“就是找不到工作,也要在城里搓一顿。”

    “嘎——嘎——嘎”,空中传来几声雁鸣,一行雁阵从头顶掠过,飞向远方。两个年轻人抬头望着雁阵,他们的心随之飞向远方。

    寒露这天,村委会召开了果园承包大会,村里的老少爷们都来了,但基本都是来看热闹的。本来很多人信心满满,想承包点果园,弄点副业收入改善一下生活;可是当郝东辉宣布,承包期两年、每亩果园每年要缴纳五十块钱的承包费时,很多人都打了退堂鼓。集体果园是什么模样,村民们心里都清楚,果树长势一般不说,还有很多果树都快病死了,一亩果园能有二十棵果树就不错了。这点果树还都一棵棵病恹恹的,需要下力气养树,等养活好了,两年承包期也到了,看不到效益。而村里选择在苹果还没有收获的时候承包果园,也是想尽快把果园承包出去,如果果树落了叶子,现出原形,不给个长期合同恐怕就没人承包了。对于村委会来说,长期合同很不划算,起码会损失不少承包费。

    现在整个艾茶山的果园都按户承包了,只有桃树夼村还是集体管理,成为全镇最落后的一个村,被镇里点名批评。高耀辉第一次在全镇的支书、村长面前丢了人,面子上已经挂不住了。

    最后有六十多户村民决定承包果园,他们在承包时也都小心翼翼,宁可少要两分地,也要小河套果园,毕竟小河套临近八里河,土地肥沃,果树的长势要比花果山好得多。王万全也不跟他们争,等到大伙都挑完了,他和弟弟合作一个户头,把剩下的三亩果园都承包了,这片果园位于花果山果园的最高处,上下四块梯田,土地瘠薄,产量一般。

    果园的承包期限写在合同书上,总共两年,每亩每年需向村委会缴纳五十元承包费。

    王万全承包的果园偶尔有几棵桃树,剩下的都是苹果树,大大小小有二百多棵,由于地势高,土层薄,不耐旱,果树经常死亡,果业队时不时地要补栽果树,所以这片果园的果树多是只有六七年树龄的小树,刚刚进入初果期,没有什么产量。处于盛果期的大树不足五十棵。主要品种是小国光和青香蕉,还有十几棵红香蕉、金帅作为授粉树,另外,令人高兴的是还有七八棵正处于盛果期的红富士,今年几乎没结几个果子,明年一定会满树开花,硕果累累。

    跟着郝东辉学习了近一年,王大富对果园管理已经有了一些经验,大模大样地在果园里蹓跶,仔细地观察每一棵果树,时不时地点评一下。总的来说,这些生长着山坡薄地的果树长势一般,产量不会很高,山地缺乏水肥,谁也没有办法。

    今年的苹果还没有采收,在茂密的树叶下稀稀疏疏长着一些苹果。何田田说:“郝队长说这三亩果园今年是个小年,春天就没有开多少花,长的苹果更少。明年是个大年,估摸产量能翻一倍。”

    王万全摘下一个有几个小黑点的苹果,在衣襟上随便擦了擦,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边吃边给这片果园估产,以他的经验,大约能下三千斤苹果,按照去年每斤不到四毛钱的价格,约莫能卖一千多块钱。

    王大富惊喜地说:“这么说明年产量翻倍,就能卖两千块多钱?咱们三家,每家能分接近一千块啊。”

    王万全喜滋滋地说:“是啊,干一年新房就有着落了。”

    由于承包的果园比较多,高有成也入了伙,高志腾也来到果园,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果树,说:“这么多树,要累死几个啊。”

    王大富说:“看好了,这是摇钱树,上面结的是金蛋子。”

    高志腾翻翻眼珠子,没有好气地说:“你钻钱眼里吧。看见钱不要命了,一年就能把你累成个小老头。”

    “庄稼人挣的就是力气钱。”王大富说,“你说说什么营生又轻快又赚钱?就是有这样的营生,也轮不到咱们庄稼人啊。”

    高志腾不服气地说:“天下的好营生多了去了,只有想不到的人,没有做不到的事。”

    王大富说:“你做梦去吧。”

    高志腾不屑地说:“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将来你就是那种上炕只认老婆孩的炕头汉,出门只认三分地的地头汉;炕头、地头,两头转悠,吃了上一口,没有下一口。”

    王大富不服气地说:“都改革开放了,还念叨生产队的老黄历。”

    高志腾笑嘻嘻地说:“还有年年多一口,月月少一口。”

    两个年轻人在果园里争争吵吵,高志腾心里不痛快,无非是果园里的活太重,他不愿意干;王大富心里高兴,是因为有了果园,家里就有了副业收入,只要管理好果园,就不用受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