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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章:城池动荡,池鱼之殃

    (说几句题外话,好像没人看,不过也没关系,写小说也算我给自己求个安慰吧。今天终于打开朋友圈,看见同龄的小姑娘为爱义无反顾奔赴异乡,我其实有点感触,她好勇敢啊!我什么也不是……女主角其实像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她什么都没错,可又好像什么都错了。想了想,还是不要悲剧了吧,看见过一句话,不是所有人都会以你喜欢的方式爱你,我想还是he好些,所以立意变成了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总有人在偷偷爱着你,不管是看得见的,还是你不曾发现的。)

    ————

    第一次梦见是心有所念,第二次呢?楚辞总懊悔于错过的那十年,可一而再的梦境真实得如同经历过一般,是执念太深还是旧景重现,或许在某个时光隧道里,他曾以楚觐辞的身份和萧小五一块长大,成全遗憾,造就青梅竹马的情谊。

    是不是那青梅竹马的十年糖分太足,梦境的结尾才会以一次次她的死亡作警示,想要告诉他,这一世的楚辞注定要失去?

    萧念张开双手向他奔赴而来时,他懂了乔文桀当年的感受。或许他纯粹些,冰冷刀刃穿破这张皮肉之时他竟然在想她是不是难过狠了,这一晚过后她还是会喊他的名字对不对?

    他叫楚觐辞,她一个人的楚觐辞,是对萧念甘拜下风的楚觐辞……

    原来,喜欢一个人会开始草木皆兵,会心生胆怯啊。

    十二月十八日早晨,某军区疗养院内。

    楚辞靠坐在床头,脸色颇为苍白,微微张口喝下楚喻喂的营养汤。

    “不是你做的。”

    他嘴角扯出一抹笑来,只是眼睛里分外冷然。

    手心里握着一颗巧克力,不待楚喻回他,又开口说:“萧念很喜欢吃巧克力,我买了一袋还没来得及亲手给她。”

    这一次没有强扯出笑,他看向楚喻,眼里有了温度,音色都染上几分温柔平和。

    楚喻搅汤的动作有瞬间僵硬,也仅仅一秒就调整好下文,继续给胞弟喂汤,不动声色又处处皆是声色,她说:“昨天警察过来你还在昏睡,所以可以先和我讲一讲那晚上的事情吗?”

    楚辞乖顺地又喝完一口,轻描淡写又无错可挑,他说:“阿桀喜欢萧念,不远万里奔赴而来,病还没好却妄想治愈萧念。”

    楚喻不解,是真的不知情的反问,“什么?”

    “林丞夏没有告诉你萧恒怎么死的吗?早有预谋的车祸事故,让他真正丧命的…”楚辞像是刻意停顿,又特意提及旧事,“和妈一样,枪杀。”

    “我听…”

    “姐。”

    简简单单一个字,让楚喻忽然生出满身倦怠,她默然站起把汤碗在床头柜放下。

    相差八岁的姐弟情谊中间隔着的不止代沟,还有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母亲的死亡,以及她怯弱的选择了自我逃避。

    而楚辞,是其中最大的受害者。

    她的弟弟小时候也是懂事乖巧讨人喜欢的小孩子,一夜之间变得冷漠乖戾脾性难驯,而那些日子她逃到国外让自己沉入书海企图忘却失去母亲的冰冷现实。

    她没能尽到长姐如母的责任,甚至有一段日子刻意屏蔽有关胞弟的消息,她必须得承认,她也曾讨厌过这个让母亲没了性命的亲弟弟。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听闻国内传来胞弟自杀的消息,那是母亲去世的第二年忌日,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夜晚,弟弟在母亲房里吞了半瓶安眠药。

    直到那时她才恍然大悟,亲眼见到母亲死亡的弟弟才是受其困扰最深的受害者!他当年不过是个孩子,手无寸铁的小孩子那一刻该有多绝望?

    “阿桀说,那天萧恒的车里还有给萧念的生日礼物。”楚辞喉结艰涩滚动。

    “姐,她和我不一样,她从小到大,只有一个萧恒。”

    楚辞永远记得她当时拽着他的手,眼泪吧嗒吧嗒往外冒,声声喊着“阿恒哥哥”的样子。

    楚喻沉默着听完,她站在病床前,看着自家弟弟只说道:“萧萧把阿桀带到顶楼是事实,她捅伤你更是事实,事情过去一天一夜,阿桀尸骨至今下落不明,这,也是不争的事实!阿辞,就算我们两家网开一面,萧萧她触犯的是法律,警方已经介入,你觉得他们又会如何定义这件事?”

    “她不是!”

    楚辞厉声反驳,他扯掉针头,动作之快让楚喻猝不及防,一只脚堪落地,腹部疼痛袭来。

    楚喻急忙制止,重新想将他按回病床里,“你刚做完手术!”

    她抬头却对上弟弟红透湿濡的眼眶,他看着自己,还未曾来得及开口,眼泪先夺眶而出。

    “她是凶手……那我、就是帮凶…”

    楚辞脸色显而易见变得苍白,唇色发紫,他咬牙却又像是喃喃自语。

    “胡闹!瞎说什么?”

    楚喻边苛责边按下床头急救铃。

    “是我安排他们见的面,是我躲在暗处默许纵容事情的发展,也是我…给她递刀子!是我!”

    楚辞哭红眼,挡开楚喻挣扎站起身。

    “这些,就是事情真相。”

    楚辞哑声说完转头朝外跑,他捂着腹部脊背微曲着,刚跑出小段距离,额发冒出岑岑冷汗,眼里隐约充斥着红血丝,像只义无反顾的困兽,跌跌撞撞奔着光而去。

    楚喻很快追上他,她大喊着:“楚辞!”

    看着弟弟倔强背影,一下子红了眼,“是她给你输血,你还要这样心安理得糟蹋自己身子吗?”

    声音穿过过道,穿过迎来送往的行人,楚辞脚步顿时停止。

    十二月十八日冬,距离雨城千里之外的景洲军区疗养院。

    楚辞捂着腹部的手隐隐发颤,他垂眸看见病号服染上鲜红,掌心的血似乎带着温度,少年只觉得周围事物变得安静模糊,耳畔是带着哭腔的一句“对不起”。

    她叫萧念,曾仰头问他信不信她的小姑娘。

    她是萧念,刀子刺破皮肉那瞬间,贴在他的耳畔轻声道歉的小姑娘。

    ………

    景洲时代广场上的石碑故事是顺其自然的圆满,若非千里之外雨城石碑曾言:他终究输给了心爱的姑娘。

    圆满最终未能圆满,他和她都未能免俗。

    她曾看烟雨蒙蒙,看潮起潮落,看四季轮转,绚丽烟火激不起她的心动,璀璨繁星落不进她眼底,无声疏远渐行渐远是以惩罚。

    他把那当做是个诅咒,一个人去看烟雨蒙蒙,去等潮起潮落,在四季轮转的漩涡里,想要赎回一颗心,更想要那个笑起来胜过繁星璀璨的心上人。

    ——————

    萧念讨厌鱼是因为龙翔养鱼,这句话里的重点只是一个龙翔,而在龙翔和她之间,重点是一个萧恒。

    得到很少的孩子你不能要求她大方,何况是感情呢?哪怕只是微末懵懂的初心萌动也足够成为一个女孩子无所畏惧的铠甲。

    最幸运的是,萧恒把心交付,龙翔将心比心回馈给了萧念,他默许了小孩儿一辈子的有恃无恐。

    谁治愈谁又有什么重要呢?过程里幽幽发光的故事精彩异常。

    十八日上午,雨城警局不足十米处整齐停靠了一排黑色座驾,座驾前是一群身着黑衣的男人,个高挺拔的男人胸前都别了朵白色栀子花。

    柳汐沅从市医院回局里报道,在副驾仰头闭眼沉思,一二一七事件最接近真相的人证和受害者楚辞,于清晨办理出院手续回家静养,而这个“家”实在不简单,温老和和气气接待上门问询的警员,最后得到的结论是你可以随意问询,我们保持受害者该作为的所有程序,而楚辞本人已经回故乡养伤去了。

    柳汐沅对这位本土的“地主老”过于小看了,温老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已经先一步以进为退采取防守措施了,警方可以不远千里去景洲问询,而楚家得天独厚的本土资源势必是滴水不漏的严防死守,这一趟怎么着都只能是空手而归。

    这位景洲来的少爷确是天生的人中龙凤,睁眼起就有无尽的价值。

    “这什么情况?”

    开车的同事突然出声,柳汐沅睁眼就是这丝毫不避讳的气派阵仗。

    她皱眉,“龙翔审理过了?”

    同事边打方向盘入空地停车,边回答她说:“已经二十四小时了。而且我听我一个朋友说,这事上头准备全权交给刑侦大队负责。”

    “刑侦?”

    柳汐沅眉头未能舒展,“市局刑侦队长许恩义和龙翔关系不一般,且许大队弟弟许恩在和本次案件主角萧念是极为亲密的朋友关系,上头怎么……”

    她没说完,同事熄火稳妥停车,“你错过一个消息,北翱会馆大火那晚,许队刚好在那吃饭,因救人负伤,而且因为这次事件的特殊性,已经自愿申请调查。伤了腿现在人还在医院里躺着。”

    “出来了。”

    同事朝市局门口微挑头,柳汐沅看过去,一眼就瞧见出来的几个九天会所的管理层,以及其中最为显眼的龙翔,而他的身边站着的,是连氏当家做主的掌权人连靳。

    二十四小时,整整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问询,让平日里松散惯的会所管理层们面露倦怠疲惫,黑眼圈浓重,有的甚至冒出短小胡须来。

    比较体面的是庞述,他站在半步开外眼神垂落,对龙翔说:“是我没第一时间采取措施,没有保护好大小姐。”

    那晚根本就是突发事件接踵而至,不走寻常路的大小姐绑了人上顶楼,然后切断电路,以至于有部分因为临时清场的拖沓客人只能从楼道自上而下,客人心生抱怨,不满的在服务台吵嚷投诉,错过最佳谈判时间,因此只能面对被上锁的顶楼门以及不知何场面的顶楼之上。

    其他几个管理层的“小官”见此场景更是一个个头埋得重如千金,巴不得就地挖洞遁走才好。

    龙翔这两年很少在会所走动,而会所经理换了一任又一任,人嘛,安逸起来就四体不勤了,更别提面对的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经理,不少人暗里没少吐口水,怀的都是抻四那样的想法,各个都以“元老年长”自居,每一个人是服气的!倒是抻四被那位威风的大小姐“处理”后,有一两个警觉的马上正手脚,擦干净屁股,就怕后头是这位三爷在撑腰,只不过一段日子过去,只听闻龙三爷在城池赋玩乐消遣快意着呢,既然不是狐假虎威,这不就纷纷又露出本性来,在班思班,光拿钱不办事了。

    龙翔斯条慢理戴上连靳拿来的黑曜石珠串,余光漫不经心挑起,最后只余一个庞述。

    他是所有人里最为体面的,衣着得体,面容一贯冷漠,每根发丝都透露着闲适气场,似乎这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只是换个地方喝了杯茶而已。

    老董从台阶下走来,为主子换下身上的外套,随之取代的是件深沉的黑色正装,又从匣子里取出那枚上好羊脂玉的扳指递上。

    龙翔将那枚扳指轻轻把玩于股掌间,眼睑微抬,他道:“你既认错,不妨也去说给她听听。”

    庞述驻足垂首,听着这话瞳孔微缩,其他几个人脸色倏然变白,彼此面面相觑。

    不痛不痒就定了人生死的男人跨出一步台阶,旋即停下,开口像是吩咐,“家里办丧见不得红,她不喜吵闹,丧葬乐放安眠曲,花要新鲜,要带露水现摘的,酒不要烈酒,夜长不守着她怎么行?”

    老董恭敬垂首,“一切当以主子定夺。”

    龙翔抬眸眺望远方,嘴角牵起一抹笑,眸底透着极端的冷,缓缓将玉扳指收握于掌心,发了狠收紧,指尖瞬间失了血色,他道:“萧恒怕是想不到,他的宝贝疙瘩会和他一样,死于车祸事故。”

    人和人的相遇是上帝精心预谋的牵引,龙翔和萧念很像是同类,他们对这世界视之淡漠,根骨浸染在人情世故里,万千皮囊下那点零零散散的善意是唯一的净土,神圣不可侵犯。

    “龙翔。”

    柳汐沅喊住目不斜视被簇拥在其中的男人。

    只是,他的脚步不曾停滞,雪花飘飘忽忽落下,冷空气狠狠拍在脸上,柳汐沅忽然摘掉警帽,她朝着那个方向喊道:“凶手和死人比起来,后者是对她最好的成全!”

    最后一个字消散于空气里,终于让男人停下脚步。

    龙翔止步,指腹磨了磨那无瑕的玉扳指,抬眸的瞬间,老董心领神会上前等候吩咐。

    “把丧帖送到柳家。”

    连靳把弄着车钥匙,目光掠过马路对面一排冷血护卫,一水的黑色制服,胸前一朵白色胸花,看起来倒更像是丧服一般。

    最后,他听见龙翔和老董说:“他们好像忘了萧念有多重要。”

    车钥匙稳稳从空中归于掌心,连靳先一步退场,寒风起,雪花纷纷扬扬落下。

    城池动荡,池鱼之殃啊……

    很多人忘记了Ruffianhero,萧恒的死亡似是蝼蚁不足挂齿,萧念点燃自身,使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以死亡祭奠萧恒人间这一趟的遭遇。

    “景洲那边…你什么打算?”

    连靳知道萧念很重要,龙三爷动了心用了情护不住一个萧恒,他如今却仍旧保不住一个萧念。

    “通知本家,她的监护人。”

    龙翔仰靠假寐,手里仍旧在把玩那玉扳指。

    “林家呢?”

    连靳于是反问,当时初见他真以为小丫头是林家的,毕竟小丫头里里外外的做派像极了悉心教养出来的富贵花儿。

    没有得到回答,连靳也就不再细问,转移别的话题,“言市长大驾光临局长办公室,看样子是准备把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们把萧念推上风口,是打定主意要让萧念背上这些莫须有的罪名了。”

    又是短暂的沉默,连靳不着急,也毋须急,龙翔自然有分寸把握,权势利益助长的是野心,死亡却能教会人最实际的东西,那东西叫代价。

    从龙三爷到主子,这样简单的称谓实属不简单的。

    “她姓萧,不姓林。”

    男人戴上那枚玉扳指,答非所问回应了上一个话题。

    萧恒未曾给萧念立过什么家规,他知道小姑娘古怪精灵自有想法,她懂得感恩,骨子里散散碎碎的善意不至于让她走了弯路,他只需要做好那棵参天树,待倦鸟归巢有一处容身之所。

    龙翔从小是听着家训家规长大的,他耳濡目染的是没有规矩不成体统,那几家风气尚且如此,只看连恪怵连靳的劲儿便可知一二,他潜移默化教给萧念约束和底线的道理。

    萧念从前对“约束”俩字的概念是哥哥,后来才明白,原来约束变成底线的代价是长大,她曾难过于被萧然抛弃,那是难过一阵子,萧恒的死,让她葬送了所有喜乐。

    而今,约束和底线变成一个“林”字,她便又懂了,日积月累的感情变成枝枝蔓蔓,离不开一个“情”字。

    而“林家为敬”这四个字是绝对纯粹的道义,风雨错落,林家的善义不该也不会被迷雾吞没。

    这道义是萧念和龙翔无形的默契,初识皆因萧恒串联而起,仔细想想,萧恒被领养,不知道是谁乱了谁的心神,又是谁先兜转进这圈子里头,一群人紧紧缠绕其中,何尝又不是上帝的恶作剧之手?

    林家是旁观者不尽然,如同萧念和林夏侯的无关风月之情,好比萧恒和林丞夏无关血缘的兄弟情谊,林萧两家早已在生活的琐碎中融合在一起。

    而这一切的初识好像又都因萧念而起,因萧然不识人的少女心事开始,她不是个好母亲,而萧念也曾羡慕幼儿园的小朋友,她渴望亲情,渴望母爱,所以一眼相中孤儿院的小哥哥;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和幼儿园被迟来的母亲接回家的男孩子一样,雨天潮湿的天气里,男孩眼里亮晶晶的样子让萧念印象深刻,小哥哥也有那样一对好看的眼睛,她好喜欢又有几分羡慕,好像大家都很开心,笑起来时眼里都藏着星星,一闪一闪放光明……

    ————

    车队浩浩荡荡有序驶离,庞述位于车队末尾,与他一同坐在后座的是老董,车里静默一片。

    庞述问询的这二十四小时里记忆里出现最频繁的是萧念死亡场景,丘园上下无人不知晓这位小主子精神有些问题,事关萧恒就是触了逆鳞,疯魔起来谁都不认,当年庞車是绝对典型的例子。

    事发当晚事件一件接着一件,一切不可控因素在那晚展现透彻得淋漓尽致。他只来得及看见萧念朝楚辞小跑而来,等到反应过来时积雪的顶楼已然是见了红,货真价实的血扎眼又刺激人眼球。

    场面还算井然有序,底下人先打了120,言叙上去拉开萧念,他上去扶住楚辞,好不容易将两个人分开,顶楼门再次被推开,楼道里透出光亮不知什么时候电力恢复正常运转,进来的是以一个女人为首,北淼却不知去向,那人腕子上圈着手环,是龙翔特意拨给萧念的人特有的标识。

    车祸发生在萧念被打了一管镇定剂以后,救护车刚过拐角,言叙紧接着把萧念抱进车里,却在上车时被女人阻止,结果刚离开会所范围没多远,一声巨响传来,天边陡然炸开一道火光,小尾巴打电话回来报告,声音巍巍颤颤透着不可置信,战战兢兢说大小姐的车子和货车相撞发生了大爆炸!

    而当时亲眼目睹车祸事故的人证是驱车尾随的言叙,本就是深夜凌晨,江畔静谧四下无人,两辆车就这样在言叙眼前顷刻间灰飞烟灭,那江畔好大一块窟窿,丝毫不怀疑如果是在天桥之上,一定能引起巨大的水花四溅。

    “见过萧恒吗?”

    是老董先打破静默,他腕子上的木珠串长年不离身,正中间那颗篆刻一个“佛”字。

    庞述只是看着他,虽在车里,坐姿却是笔挺,双手搭在膝盖处,身子微侧,是恭敬的聆听状。

    老董忽然沉声笑叹,“老了,记性不好了,你是最早跟着会所做起来的。比言叙还要早。”

    “算一算翻过这年底,萧恒也二十有六了,和阿車一个年纪。你们几个当中,属你和阿車年纪最大,吃得多,看得多了,受的规矩也比其他人深厚。”

    “日子一天天过,睁眼闭眼又少一天,可惜了萧小姐安生日子没过一天,赶着这最冷的天去了。生前惦记哥哥郁郁寡欢度日,也不晓得九泉之下追不追得上萧恒?主子再疼再宠到底抗不过天命难违!”

    老董一句一句往外倒的感慨,让庞述突然稳了心神。他自小在丘园被教养长大,对正经主子了解或许不深,但对丘园的老人还是略知一二的,有价值的东西即便有过错也照样会被仔细看护。

    “十三叔,”庞述这么喊他,“您有话不妨直说,我也算是您看着长大的,定然知无不言。”

    丘园是个什么地方?那是个实打实的城池领地,早些年啊,一代又一代暗卫自那崛起。众人只知道龙翔是个龙家不受宠的小角色,在外头混不吝的做派,就那句“三爷”还是看在龙家面子上糊弄面子喊的!殊不知这龙家命脉早早被这位三爷攥在手里,只为龙翔是那位正儿八经的顺位继承人,是明媒正娶原配嫡夫人唯一儿子,更是龙老爷子亲自谱写入了祠堂宗谱的外孙子!

    是的没错,北翱会馆那位大权在握这么些年的当家人龙博忠不过是当年龙老爷子养子!

    那时候时代动荡纷扰,龙老夫人身子骨孱弱,人到中年好容易生这么个女儿就撒手去了;龙老千宠万疼长大,看她在眼皮子底下成人成婚生子,在驾鹤西去前把传承物交给龙博忠,是把所有体面和荣光给了龙博忠,希望他对女儿疼爱呵护,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

    可惜人心隔肚皮,龙博忠规规矩矩在老爷子跟前尽孝尽忠,手握大权时嗷嗷野心再也藏不住,仍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成功夺得所有人青睐,真正稳住局面后迫不及待把养在外头的妻儿老小带回家来,于是乎老爷子孝期刚过一年家里白事又一起,龙家大小姐因产后身子虚空,药石难医无力回天遂病逝。那年不过龙翔堪堪学会走路,还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儿。

    野蛮生长的人总有不为人知的生存能力,好坏也罢,其心不过也因来这世上一遭身不由己。

    龙博忠是万万没想到的,龙老还留了这么一笔,等到想要打亲情牌时,龙翔早已对这怀柔政策嗤之以鼻不以为意了!

    “老主子一个姓氏撑起雨城半片天,早早就把暗喻拟定,传承物算什么?一个供人用的物件罢了,掀不起风浪。”老董说话间,抬手抓住庞述腕子,冷笑扯下那颗不起眼的袖扣,“你父亲处心积虑把你送进丘园真是用心良苦了!”

    庞述听着这话眸光慢慢黯下去,他并不挣扎,静默而顺从地朝后倚靠,平日恭谨的神色逐渐消失殆尽,他偏头,只见车窗映出一张近乎面无表情的脸庞。

    “呵。”

    庞述忽然想起郊外小树林庞車血淋淋的双腿,他那时早已不省人事,血块里掺杂沙粒灰尘,乍然看上去像极了有嚼头弹牙的果冻布丁,樱桃口味,还带着丝丝缕缕的甜……他仰头闭上眼,那是第一次吃也是最后一次,给他丢下吃食的男人死于枪口,打捞起的尸体浮肿倒也还算体面,只是心口的红色窟窿怎么都填不上了。

    ——————

    楚辞重新包扎伤口,他靠坐在床头,手里握着楚喻的手机,他把短暂的监控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腕子发麻轻颤。

    镜头里的人是谁不知道,就像普通的路人似的,手里提溜了一箱东西,在手术室前晃悠,直到一名护士急匆匆走出来,他坦然自若上前与其交谈几句,最后掏出手机和身份证和给护士瞧了瞧,护士这才提着箱子重新进了手术室,那人并不多留,也不避开摄像头,甚至堂而皇之和镜头对视一眼,之后若无其事从医院正门离开。

    楚喻看着自家弟弟潮红湿润的眼眶隐隐又有掉泪的倾向,强行拿回手机,她站着无声叹了口气,还是把纸巾盒丢他怀里,无奈又无力地警告他:“情绪波动不利于伤口愈合!”

    这句话像是圣旨,楚辞发麻的手挪了挪,隔着棉被轻抚了抚伤口,他喉结上下滚动,嘴皮子干地过分,又因为这又哭又停的,薄唇微微粘在一块,开口说话时一处干裂的肉缝里扯处抹鲜红来,他未曾觉察,自顾问道:“你说警局的人来过,萧念在局里吗?”

    楚喻这一两天跑前忙后,这会子看着胞弟嘴皮子不断沁出的血珠子,感觉到有些晕头转向,又见他终于有静下来思考事情来龙去脉的趋势,又有些云开雾散见明月的实在感。

    她再次起身,去床头柜上的包里取出一管唇膏,又靠近他抽了张纸巾,手下毫不留情覆到他嘴唇,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一按一擦,把纸巾和唇膏一块丢给他,抓住机会老生常谈道:“让你平时少抽烟喝酒!嘴皮子干得跟闹饥荒的难民似的像什么话?”

    楚辞唇角微动,细密的痛感传到传到大脑中枢神经,眼底是纯白纸巾上一抹扎眼的红,就没松开过的眉头锁得更紧了,看着那管唇膏犹豫间,楚喻是彻底看不下去了,动作利索旋盖,扭出白色的固体,捏住胞弟的下颌,没分没寸全抹到那干裂的薄唇上这才作罢。

    “你嫌弃个什么劲儿?”楚喻把纸巾盒连同唇膏一块放到床头,心思一闪,语速顺畅自然不停顿,她说:“萧念在局里有人照料,你不养好身子怎么去见她?想帮她也要有革命的本钱!”

    然后病房里蓦然安静一瞬。

    楚喻差点以为要穿帮了,胞弟有时候心里透着呢,一点不对头就能给抓个水落石出。微微偏头用余光瞅见他垂头靠坐在床头一动不动的,送了一口气,他没用眼神对峙就是不怀疑。

    楚辞把那张染血的纸巾抓在手里,盯着看了一会功夫,忽然转头问楚喻,“雨城有危险对不对?”

    桃花眼视线沉沉,眸光一动不动锁住楚喻。

    楚喻缺突然变得冷静下来,反问他,“什么危险?阿桀坠楼生死不明,会所被查封,唯一的危机大概是有人拍到照片,在网上捕风捉影猜测谩骂讨论,萧念好好地在局里,她接触不到网络暴力,而你是唯一能证明一二一七事件前因后果的最佳人证。”

    “是这样吗?”楚辞仍旧视线紧抓着楚喻,他问:“那为什么连夜把我送回景洲?”

    他夜里醒来还清晰听见楚喻同事和她打招呼,雨城如果不是出事,外公不会着急忙慌匆忙把他送回来景洲。

    “姐。”

    “别骗我。”

    楚辞这话说的极为冷静,只是不自觉攥住那张纸巾的动作暴露了心底的不安。

    他只想要个实话,他克制地没再鲁莽行动,萧念说对不起,萧念又给他输血了,他的身体掺了她的血,要小心呵护,不可以再受伤……

    有个男人曾说:我没吃过生活的苦头,上帝把我的一切不幸都交付给了身边的人,母亲是,爱人也是。

    有个女人曾说:她们都好羡慕我,羡慕很单纯,也有很多人嫉妒我,嫉妒很可怕。

    失去意识只在刹那间,那个走马灯似的短暂又好像漫长的时间里,女人看见了男人,从少年到青年,从不爱说笑的野小子变成那个温柔而又小心翼翼的男子,有句话她从未说出口,他其实很好哄,一颗糖或者一句温声软语就可以把他哄好。

    他在暖房里守着那棵樱花树过二十五岁生日,奶油蛋糕上用草莓围出一个星星的形状,他关了灯,天花板上坠下一串串星子,柔和的灯光,蛋糕很甜,草莓却很酸。

    男人打开那本厚重的笔记本,一页页翻过,从扉页娟秀清爽的小楷,到后来潦草磅礴的行书……他取下胸前的钢笔,在尾页写下这行字:我从未想过让星星坠落。

    角落的星星灯忽闪几下,空气里隐隐有电流互感,男人神情安详静静躺靠在贵妃椅上,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墨色西服正经又严谨,左手无名指的银戒吸纳暖光熠熠生辉,小茶几上有两块蛋糕,各自点燃了蜡烛,幽幽烛光下是两本喜庆的红色结婚证……

    不知道哪里来的小风,几片白色樱花瓣洋洋洒洒飘零落下,樱花树下的笔记本被风吹动,页码乱翻,一片樱花悄无声息落进某一页,书页停止翻动归于平静,那页纸上仍旧是简单的一句话。

    ————你有时候娇气得紧,难得的不好哄。可我最喜欢你有恃无恐的小性子,好像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怪异的轻风又一次吹乱页码,这一次停在娟秀小楷的扉页。

    ————哥哥出差,冰箱里还是老几样,有做好的松鼠鱼和小菜,我把松鼠鱼送给楚觐辞,骗他说是自己做的……他总这样口是心非,明明很喜欢却装着嫌弃的样子。

    有人曾仰望星空,他知道你隐秘的欢喜、你藏匿的爱好、你企图改变的癖好和小动作,星月相互依偎,是点缀黑夜的一抹亮色,漫无边际的黑夜也曾孤单,他曾羡慕那轮明月,也因明月坠落无尽深渊,唯一一次,星星在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