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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玉清(二)

    佛说: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

    ——《般若心经》

    我同她回了她所住的院落。

    因得了自由,我虽欣喜非常,却也要学着凡人的忍耐,尽量做出一副仙人姿态,至少在观中其他人看来,我就是玉清天尊,是仙,而非灵,不过叫人看见我,道也只是后话,她并没有让人发现,我被她带走了,而之前帮我重获自由的那几人,也如我与她说的那般,隐逸起来。

    不过,或许也只有我同她知道,我是灵,而非仙,但真正的事实恐怕也只有那让她来寻我的仙人知道。

    我仅仅是灵。

    那里清幽安静,无人打扰,我知她是公主,只是不知这公主身份的她竟也这般简洁,院中寂寥,只我同她。

    那些时日是我此生最为怀念的逍遥时光,我与她煮茶烹汤,格物致知,观景谈天。

    我告诉他我第一次来凡世,从前也只是一尊塑像,不过在人前听了一千年的呓语,理当是统一些人性;她告诉我她也第一次入凡世,不过要比我晚,比我寻常,寿命也会比我短,她说她资质平庸,虽有公主身份,却没有公主命,她同我说她从前信任过很多人,期盼过许多人,也渴望成为许多人中的一个,可是终究她做不到,于是她来了,她来到了我的身边。

    她说我是她的新程,自遇到了我她的平庸人生将做改变,我问她:“为何觉得我能改变你?只是因为那仙人的一句话吗?”

    她摇摇头,语气顽劣:“不知道,就是看你好看。”

    不知为何,我有些失望。

    我对你,可不是因为好看。

    她并不是那类精致美貌的模样,相反似乎除却那双秋水明眸,其他地方都相貌平平,再加上身材瘦小,初见她时,我也只以为这是一个三寸丁小娃娃,可后来发现她便是那位公主殿下,我略有吃惊。

    我长得好看,我是知晓的,原本在那塑像前叩拜的万千善信便不知说了多少遍这玉清尊像栩栩如生,美轮美奂,可谓是超凡脱俗的美人哉。

    我倒也不知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不过既是大多数人的选择,总归是正确的。

    就像我选择了大多数人,大多数人最后也选择了我。

    这就是神明的定义。

    她常为我下厨,每日院中门口放置一篮蔬果菜食,她知我初来人世,难免有些怕生,再者我模样好看,她也惧旁人心生歹念,故而只差几人将一日菜食放置门口,白日她再去取,如此循环往复,我竟也算不出过了几何。

    我本是灵,即使不食人饮用也可以活,可她却以为神仙也要食物,对我照顾有加,关怀备至。

    没到饭点,便欣然与我同坐餐习。

    有一日我问她:“你原不必如此,你既是公主,请个厨娘也不甚麻烦,何必自己辛劳?”

    我面容含笑,心中却是心疼她日日于厨房中忙碌非常,不过那时更甚愧疚,我本应早些告诉她,我只是受万民祈念而存在的灵,我不需要吃东西,更没必要饮茶,我无痛无伤,无眠无休,这千百年,久困于塑,我早习惯。

    她却笑容恬淡:“我想亲自为你煮食,因我本就没什么其他特长,也不似凡世女子,处处都好,你如此好看,我却平凡,我怕你有一日你觉得厌了、烦了,或许也就悄悄离去了。”

    “我不会。”

    “人也总爱这般说,不过你们神仙也一样吗?你虽如此肯定,我却断然不敢轻信,若有一日,你真的走了,我凡人身躯,如何寻你?”

    我有些慌张地看着她,我也觉得不切实际,任我如何说,又怎么可能让她相信,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或许真的有一日我要离她而去。

    我看着她,目光恳切:“我断不会离你而去,你救了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况且我哪里离得开你。”

    她却笑容淡淡,语气也淡淡,淡得我以为她想逃避些什么,故而我也不再说话,只安静吃菜。

    “都说要抓住一个人,先得抓住他的胃,不知道你的胃被我抓住了没?”她忽然开口,语气有些甜腻。

    她做得的确可口,不过我也不知哪种滋味才算可口,毕竟我来凡世,也就只食过她一人烹的食物。

    我没有别的反应,只是点头,道:“抓住了。”

    她微微一笑,向我碗里夹了一片菜,鲜菜如油,晶莹剔透。

    她呀,的确是个好厨子。

    “看来你真的会一直陪着我。”

    她狐疑地抬眼看我,睫毛长长如羽翼。

    我很奇怪她为何要如此说,自我遇到她,便不受控制般为她着迷,心中常有念想与她厮守,可是,我知道这只是我的臆想,哪里会有人与灵相恋,况且,我无尽的寿命,她却只此一生,我告诉自己,我可以陪伴她,却不能与她厮守,只是陪伴已经足够我满足了,若有一天她遇到了同她合适的人,我便祝福她,替他看着那个男子,若他如世间人口中的薄情郎婿一般,我便替她重觅。

    思及此,她又开口:“同我回三清观可好?”

    “好。”

    唯愿她好,我便也好。

    我本觉得自己应该跟随她,时刻陪伴她,或许就这般平平淡淡的隐世度日,也不甚快活。

    哪怕凡世的烟雨尘埃、繁华市井、落英缤纷、佳人美物……似乎在她出现后,便不值一提,我怎么会离开她呢?

    可是后来,我随她去了她口中的三清观。

    那可真是个宝地,黄天厚土,灵气逼人,我隐隐觉得这里与太平城有种莫名牵引,有一缕剪不断,同莲池的气息很像,是以,来了这里,我却感到自己好像并没有离开塑像,一直处于塑像内部一般,让我有些混沌。

    “玉清。”

    她的声音唤醒了我,我同她躺在一张塌上,她坐在我的身上,我看着她,眼神迷离,她体香袭人,淡淡的槐,如我们在玉清观廊亭饮茶一般的闲香,我的手环在她的腰间,我抚摸着那柔弱易折的人类躯体,那般柔软,那般温暖。

    我不由自主地吻了上去,如花朵般轻柔的唇,泛着槐香。

    我们揉在了一起,正如她说的那般,烟消云散其实是假的,烟消云散不过是烟溶在了世间,所以世间便是烟,烟便是世间,云也并没有散,因为云就是烟,烟就是云,我便是她,她便是我。

    槐香燃了许久,香却长烟如丝,久不散去。

    自那以后,我与她同住在三清观中她的院落,那是个独处的院落,我日日跟在她身边,形影不离,于此处去旁处,兜兜转转,乐此不疲。

    我们时常在观中一处廊亭喝茶聊天,她爱香,爱香生出的缕缕白烟,她说烟消云散其实是假的,烟消云散不过是烟溶在了世间,所以世间便是烟,烟便是世间,云也并没有散,因为云就是烟,烟就是云。

    我笑她胡说,总爱编这些歪理,她用手指戳了戳我的额头,笑着对我说:“对呀,遇到你以后,我才变得如此奇怪。”

    我有些好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倒不觉得你奇怪。”

    “你总这样想,好像你从来不受自己支配似的。”

    我们的日常如此无趣,又如此有趣,如此难忘,又如此易逝。

    就如她的道名长烟一般,大概就是那缕不断的常常烟雾,连接了遥远的我与她的缘,却只隔着份。

    我们有缘无份呐。

    我们落门三日,日日如胶似漆,似是话本上抒的隔世爱侣,恨不得将对方融进身躯,永不分离。

    我要将你刻在我的骨髓里,叫你的灵魂都是我。

    可是,三日结束前的那一晚,她忽然同我说:“我既已是你的人了,那你是否也应该替我做些事?”

    我不解地看着她,我不知她要我为她做些什么,心中却总有几分不妥,似乎是有一块沉沉的石头悬在空中,迟迟不落,后来我才明白,尘埃未定时便不可偷食禁果,那般,只会引起天罚。

    我想,我同她之间便是天罚。

    “玉清,我入道门两年了,于修行碌碌无为,其他的事情我做不来,更没能力做,他们尊我一声殿下,却从未真的当我是殿下,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我明白,是真的明白,似乎她的所有,我都明白。

    于她,我一向很有信心。

    她为何入山门,又为何修道,为何郁郁寡欢,为何遇见我,而为何爱上我,我全明白。

    “你可以帮我吗?”她目光如炬,有火焰从中流露,“我想同你一般,我也想成仙,可是我资质平平,就即便是拼尽全力修行,若等我飞升,早就垂垂老矣,形容枯槁了。”

    我没有丝毫惧意,哪怕在我面前的她便就是老妪如何,枯骨如何?我只觉得是她便好,大概因我原本就不是凡人,是只是一尊塑像,不过借着玉清天尊的威名,靠着莲池的圣水与凡世众人的祈念幻化成灵,她是何种模样都无所谓,只要是她。

    “我不怕的。”

    “可是我怕。”她低声道,“我怕有一日你离开我,因我年老色衰,如今我虽年龄尚小,可往后呢?父王每每纳入新的妃嫔,因她们年轻貌美,母后就要被冷落,被嫌弃,况且她还是美的,不似我,本就不比寻常女子好看。”

    “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我觉得不可理喻,反驳道,“在我眼里你无人能与你媲美。”

    她今日与往日大不相同,我不知她是如何了,后来我才明白,不过都只是借名,只不过是骗我的筹码罢了,而我,却似习以为常般被她蒙在鼓里,我不停替她辩驳:她只是因为怕我不再喜欢她了,仅此而已。

    “我们也莫要再贪恋红尘,潜心修道吧。”她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熟悉,却又那般陌生,我好像不认识她,却又与她相识了不只千百年。

    “我同你这些时日,便只是红尘?”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如此换我惧怕了,我惧怕有一日她真的离我而去。

    “不是这个意思。”她低下头。

    “是你将我从塑像里解脱出来,如今难道也要弃我而去?”

    “不。”她抬起头,眼神坚毅,“我喜欢你,更离不开你,可你想让我怎么办,我是公主,我却如此无用,若无法潜心修道,我入不了仙府,如何能与命运抗争?”

    “可是有我。”我看着她,她似乎真的变了,她好奇怪,我不知道为何,她原本不就是说想要我吗?难道不是要我一直这样陪伴她,如此于山中逍遥,只过我与她的二人生活,若她觉得王庭纠葛麻烦,我大可以带她去旁的原理世俗的地方隐居,她要什么我便给她什么,若着一世不够,往后我都可以陪着她,我去寻她的每一世,让她每一世都爱上我,即便是困难些,为了她,我也不怕。

    “你想我永远陪伴你吗?”

    我看着她:“你想永生是吗?”

    “我不想你一个人继续寂寥下去,我怕我死后,你会爱上旁人,那么我就真的如尘埃般,只是你亘古生命中的一片尘土,微不足道。”她的声音哽咽,泪水已然从眼眶里滑落出来。

    “我可以去寻你,这一世不够,下一世我再来寻你,生生世世都如此,我也不会爱上别人,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你,我哪里会在看旁人?”

    “你要我死后再寻得一个新的身份,然后再以新身份同你在一起?”她却有些好笑地看着我,语气有些不可理喻,“可那根本不是我,长烟死了再投胎的也不会是长烟,你这般生生世世到头来爱的都不是我,不是真的我……”

    我有些恍惚,我愣住了,我知道,长烟死后的每一世转世,都不再是长烟,她们被赋予了新的生命,而长烟,却永久地消失在了尘埃里。

    “你要我做什么?”我反应过来,看着她,我知道她是爱我的,她大概已经想到了完全之策,她或许只是想与我长相厮守。

    “我想同你一般,飞升成仙。”

    她看着我,眼中晶莹一片,如水光澹澹,莹莹似沫。

    “繁星十里,取九重天,竹林栖谭,带三日语,郎情妾意,如修百年。”我看着窗外漫天繁星,朗声念叨,全以为是一切景语皆情语,全以为满布繁星造蕴情,全以为揭开塑灭为缘一,却不过琅华千年只造一梦,咕名矣。

    “你早看明白了天时地利,如今也只差人和了吧。”我粲然一笑,有些怅然,又有些轻松。

    “对不起。”她语气平淡,“没有人一直甘心屈居人下,没有人一直愿意当提线木偶,更没有人像我般潇洒自如却时刻提心吊胆,若你也是凡人,如我这般,忽然得到一样宝贵的机会,定也不会放手。”

    “是啊。”

    可我终究不是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