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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洪大善人

    立冬前后,京城寒意渐浓。稍微再刮点风,即使阳光明亮,也觉得体寒。冀忞偶尔抬头看看几案上的梅花,这是早上袁姨娘让人送来的。

    房中只听见炭火间或发出的响声,柳儿和小红在地上的小凳上专心绣着冀忞的冬衣,二人忙着飞针走线,偶尔小红会向柳儿请教针法,柳儿指点几句,随即便又忙碌起来。

    柳儿的针线在国公府里是数一数二的,前世,总想着学习清姨娘的“螺旋绣”,可是因为自己跟清姨娘关系紧张,她一直也没能如愿,冀忞进宫前,把卖身契交给了她,又给了她一些银两。后来便没了消息。

    过了一会儿,年纪偏小的小红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姐,您可听说最近客房里两位客人?”

    柳儿嗔怪道:“别耽误小姐看书。”

    冀忞抬起头,笑着对柳儿示意无妨,问道:“听说了,怎么了?”

    洪培菊家中经常有客人,很多都是本家的比较贫困的亲戚,尽管有远有近,但只要是经过族长确认的,侯府都会多少给些接济。而有些人,比如宝茳小姐,还有琉璃小姐,洪培菊更是直接收养在府里。时间久了,“洪大善人”的名气越来越响。

    柳儿手中活计不停,接道:“这次的客人一个是洪家的一位公子,年纪比大少爷还小,但是辈分大,是侯爷的族弟,叫洪庆辉,庆辉少爷的爷爷和侯爷的爷爷是亲兄弟。另一位是来自广西的范小姐,父亲原是个从五品的归德郎将,后来战场上抗敌受伤,自请回原籍,任判司。当年侯爷在广西染病,就是住在范家。”

    “范小姐……”冀忞思索着这个名字。

    那边小红接着道:“柳儿姐姐说的是!我还听说,范老爷现在病的很重,家里值钱的都卖了给范老爷治病了。母女两个实在没有办法才上京来求侯爷的。”

    范小姐闺名“定艳”,冀忞记得这回事。但是前世她很少与人来往,也不喜欢打听。所以没有见过这位范定艳小姐。只是后来过了不到一个月,忽然传来消息:范小姐要嫁给中书侍郎孟文生的嫡次子孟春江做妾。

    官家嫡女给人家做妾,即使是嫁进高门,也比较为人不屑。更何况以范定艳的嫡女身份给孟家那个没有功名的嫡次子做正妻也不算高攀。当时卓姨娘叹气道:“水葱一样的小姑娘,又是官家小姐,何必非要嫁到高门,去一般殷实人家做好好的正头娘子,又哪里差了?”

    贵姨娘低声而沉闷地道:“范大人身染恶疾,侯爷说,中书侍郎能请动太医去给范大人诊治。”

    卓姨娘轻轻“哼”了一声:“太医能跑到广西去给梁大人治病?唉,欺负人家女孩子小,母亲不拿事儿,怎么忍心?”

    贵姨娘慌忙阻止:“别乱说,还好是在我这里,这是人家的事,咱们没得去操心,我见过这母女一面,看范夫人没什么主见,只知道哭,见谁都哭。倒是范小姐,是个有主意的,不是那么好拿捏的。”

    卓姨娘似是不服气,但是也依言低了声:“这么个小丫头,有主意能翻出什么浪来?不信你看着吧,凶多吉少。”

    贵姨娘奇道:“咦,无非就是官家小姐当了姨娘,身份不那么尊贵,以后子女的前途会受影响。不过,要是子女争气,也不是没有出头的时候。宫里的鲁昭容就是庶出,现在最得圣宠,还给母亲请了诰命呢!不过是平常了些,还能凶到哪里去?”

    卓姨娘可能是四下看看,贵姨娘知道她不放心,特意起身去内间看看,当时冀忞正在内间午睡,卓姨娘来的时候已经醒了,想出去见,又有点懒,于是装睡,没想到二人的对话让她一下子不能“睡醒”了。

    贵姨娘看看冀忞正睡的香甜,悄悄出来把内外房间之间的门帘放下来,对卓姨娘道:“这孩子昨晚想爹娘了,今天在我这里,吃了午饭就困了,还没醒呢。快说说,怎么回事?”

    卓姨娘叹口气:“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继而说到:“我听说那个孟家二少爷”

    卓姨娘顿了一下,又低了一些声音,冀忞听不到了,只知道卓姨娘说完,贵姨娘不由自主地惊呼起来:“啊?那岂不是,岂不是,羊入虎口?”

    卓姨娘急道:“喊什么!小声点,别把里面人吵醒了!”

    事情后来真如卓姨娘估计的那样:凶多吉少。

    范定艳入中书侍郎府不足两个月,广西传来消息,范大人去世,范夫人也悲痛殉夫。而范定艳在京城办完母亲的丧事,嘱咐贴身侍女随母亲的灵柩回广西与范大人合葬。

    孟府对范定艳非常防备,进府后全部衣服都换掉,所有的珠钗、首饰也不许佩戴,进出都跟着人。

    但范小姐毕竟出身武将家,尽管不曾习武,尽管孟府连个筷子都等她吃完饭后收走,至于打破盘子碗想弄点锐利的东西更是别想。但是没有人能够想到,范定艳在一天晚上,用丝帕捆住两架烛台,用棱角突出处对着侧卧的孟二少爷,狠砸向他的太阳穴,一击毙命!

    随后,范小姐放火烧了卧房,家丁们把火扑灭的时候,发现范小姐身下压着枕头,整个人又连同枕头死死地压在孟二公子的头上!

    小红和柳儿都见过范小姐,两个人开始争论范小姐的容貌和侯府小姐的容貌孰高孰低,二人一致认为范小姐的容貌仅仅比雨珗小姐强一点,比不上其他人。不过,

    小红歪头看着冀忞一会儿道:“小姐,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小姐你和其他几个好看的小姐吧,就会想起来各种花,什么梅花啊,芙蓉花啊,牡丹啊什么的,唯独这个范小姐,也不是说不好看,但是却让奴婢想起的不是花……”

    冀忞看她眉头紧皱的样子,知道她这个问题一定思索了很久,急于一吐为快,于是顺着她问道:“看到范小姐,你想到了什么?难道是什么好吃的菜?”

    小红摇头,随即非常认定地道:“是山楂。”

    冀忞想笑又没笑,看看柳儿,柳儿也是一副要笑却生生止住的样子“为啥?”

    小红认真地道:“就是也算挺好看,但是挺俗气,知道不是特别特别美味,可是,又特别特别想吃!”

    冀忞把思绪从前世中拉回来,在思索另一个问题:卓姨娘说的“凶多吉少”是什么原因?范大人夫妻去世后,照理说,范小姐应该完全地以夫家为重,在夫家渡过余生?是什么样的仇恨促使她如此决绝?

    前世璐太妃对朝中大臣的情况不关心,但是她分析,原因在洪培菊洪逑滨父子身上,范小姐杀死了孟二公子,看似孟府死了人,大哀大痛。但其实孟二公子的死对洪氏父子毫无意义,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或者必要去杀死一个在朝堂上没有任何影响的纨绔子,他们的目的是拉拢孟文生。现在,拉拢没成还结了仇,可见损失也不小,从此之后,中书侍郎孟文生恨透了洪氏父子,致使洪培菊第一次为洪逑滨请封世子受阻。

    这一世,范小姐又来到了侯府,能否躲过前世的厄运?但是,从范小姐的行为看,她一定是不得已才接受了洪氏父子的安排,十有八九也是恨洪氏父子的。尽管她未必能在今世帮上自己,但是璐太妃告诉过她:只要是对敌人不利的,就一定对自己有利,只是利益程度多少而已。如此,冀忞倒想见见这个范小姐了。

    淮安侯府的客房是一处比较大的院落,洪培菊起名叫“比邻居”,意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比邻居中部是一处假山,将比邻居分为两部,假山周围树木环绕。当初建的时候应该是考虑到将来有男客和女客同时来访,可以将他们分开安置。

    冀忞在客房住的时候常到假山和林子里来玩,柳儿和梅儿还曾经带着小丫鬟们在假山的角落里烤过地瓜吃。冀忞重回这里,路径熟悉,但是突然一阵啜泣声令她停下了脚步。

    隔着几行树木,声音从前面的假山石拐角处传来。一女子恨恨道:“可是当初侯爷亲口答应的咱们家跟咱们结亲,否则你爹也不能不顾你二叔反对,执意把家里那颗千年老参送与侯爷救命。当时,洪公子还只是侯爷的侄子,咱们只是想让你到京城来生活,没想着要当什么世子妃。谁想到堂堂的侯爷会悔婚?”

    “母亲,先别想这些了,给爹治病要紧。”一个清脆的女声说到,应该是范小姐了。

    “……是……也怪我们这几年没有去京城打听一番,侯爷说他几年前就派人来广西通知咱们,说大公子另娶了别人,当年的口头承诺作罢。侯府派来走动的那个赵江总说等你年龄到了就派人来过礼,我们也没多想。可是现在侯府说没有这个人!你爹和我怎么都想不出这个叫赵江的,是什么时候结的仇。”

    范小姐微微叹口气:“我们被人算计了。”

    范夫人急道:“所以我才急啊!只盼侯爷能把这个害我们的人找出来!”

    范小姐淡淡地道:“只怕是难”

    范夫人安慰女儿道:“放心,毕竟是侯爷,而且这个赵江不仅骗了我们,还打着侯爷的旗号招摇撞骗,侯爷不会放过他,为了侯府的名声,也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冀忞听得遍体生寒,心里暗叹,这个时候了,还相信洪培菊洪逑滨父子,这是洪氏父子惯用的伎俩。这个赵江定是洪培菊派去的,只要对自己有利,说起谎言来信手拈来,毫无负担。赌咒发誓,也难不倒他。他们父子的内心毫无顾忌,毫无畏惧,指望他们信守承诺,无异于与虎谋皮。

    只是,为了一个从五品地方官家的女儿,如此大费周章,值的吗?

    范小姐轻叹一声,忧心忡忡地道:“母亲,现在我们最大的难题不是找赵江。而是先给爹治病,其次,是那件事怎么回复侯爷。”

    范夫人声调高起来,听上去甚是气愤:“说起来我就堵得慌,让你去给中书侍郎家的公子做妾!还说什么嫡子!他们太欺负人了!”

    范小姐深吸一口气,道:“母亲,你先跟侯爷说,爹爹病重,谈亲事不合宜,且女儿年纪还小,过段日子再提吧。”

    范夫人又叹了叹气,犹豫道:“侯爷说,中书侍郎大人答应帮忙请太医去为你父亲诊治。孟二公子怕是不想等的。”

    范小姐冷笑一声:“我至少也要接到父亲的信,知道太医确实去了,才能商议亲事。”

    母女二人低语几句,相扶离去。忽然间,范小姐抬头向这边看过来,尽管隔着几株树木,眉眼依然看的清晰,冀忞终于明白小红为什么说看到范小姐想起“山楂”来。

    范小姐,当得起美人这个称号,但是与一般美貌女子完全不同。冀忞见过的女子,宫里宫外,侯府内外,或娇,或媚,或艳,或柔,不一而足。而这位范小姐,却是骨子里散出一股泼辣,浓眉,大眼,红唇,亮腮,让人,只想,只想,扑上去咬上一口!

    不知道她看见自己没有,冀忞觉得此时打扰她母女不是好的时机。待范氏母女走远,冀忞跟柳儿缓步来到假山附近。二人仔细脚下的路,担心滑倒,猛然间抬头,冀忞才看到前面背对着自己的是一位青衣男子。

    正欲离开,青衣男子转过身来,冀忞一见,目瞪口呆,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啊!美人见不少,今年特别多,这位,怎么可以美成这样,天怒人怨啊!冀忞一瞬间映入脑海的就是:

    这是一只雌雄莫辨的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