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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终点

    前,我整整一个小时都专注在工作上,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房间已经暗了下来。当我决定打开病房里的小灯,所以暂停手边工作的时候──

    突然间,我感觉到了一股视线。

    我从笔电萤幕上抬起头,就看到躺在床上的优羽子微微睁开了眼睛。

    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躺在床上的优羽子,确实正在看着我。

    “优羽子?”

    我不敢相信地唤了一声,而优羽子的嘴巴也微弱地动了一下,很明显对我的方向有所反应。

    我急忙盖上笔电,朝优羽子的方向走去,同时看向脑波计。那上面显示的数据画面意思我都已经记住了,萤幕上显示的线条,既不是Theta波也不是Delta波,而是Alpha波──是清醒时会出现的脑波。

    “妳等一下,我马上叫医生过来。”

    我按下紧急呼叫铃,对赶来的护士说明优羽子已经醒来,请对方找主治医生来看看,之后用通讯软体通知傍晚才会回来的阿姨,优羽子已经醒过来的事情。

    医生很快就到了,开始对优羽子用清晰的大音量询问诸如“能够听懂我说的话吗?”“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等许多问题,然后确认优羽子的反应,之后开始检查侦测仪器里的各种数据。

    在这期间阿姨也已经抵达医院,她一遍遍地喊著“优羽子、优羽子”,而优羽子也朝阿姨伸出手,她也紧紧握住了优羽子的那只手。

    “患者的意识确实已经恢复了。”

    医生露出一个看上去让人感到安心的微笑,对我们这么说道。

    “治疗似乎是有效果的。虽然还不能完全放心,不过至少患者已经醒过来了。”

    医生这么说著,走了几步从病床边让开,随后阿姨马上靠到了优羽子身边去。

    “妳睡了一个月以上喔。”

    这么说著的阿姨,眼角泛出了泪光。

    “幸成同学也为了妳,做了很多努力呢。”

    优羽子一副疑惑的样子,稍微动了一下头部。

    阿姨不晓得是因为放下了一颗心,还是因为太过高兴而哭了起来,我便只好代替阿姨给教授打了电话。告知优羽子醒过来的消息后,教授在电话那头也非常高兴:“工作告一段落之后,我会马上过去。”教授匆忙说完这句,就挂断了电话。

    “优羽子,大家真的都很担心你喔。妳啊,突然就那样陷入了昏睡……”

    我这么说著,拉过仍在恍惚的她的手,虽然摸上去的感觉瘦了不少,但我握住的,确确实实是优羽子的手。同时,优羽子也回握了我的手。感受到那微弱的力道以及她手掌的触感,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从我的胸口喷涌而出,不知不觉一股热意涌上眼眶,我连忙用一只手擦了擦眼角。

    ◇

    当那天夜里优羽子又睡着时,我一时还担心她会不会再度昏迷不醒,不过优羽子在隔天中午过后就醒了。之后整个下午到傍晚的几个小时间,似乎慢慢恢复了语言能力。

    我读著阿姨传来的这些讯息,走出校园后便直接前往医院探视优羽子,在我抵达病房时,她刚好起身坐在床上。

    经过了一整天,昨天意识还很模糊的优羽子,今天似乎已经能够清晰地思考了。阿姨说,优羽子再次听见别人告诉她,说自己已经昏迷了一个月以上时非常惊讶。

    “身体没什么不舒服吧?”

    “嗯。”我这么问了之后,优羽子点点头,又皱眉歪著头盯着我看,之后她闭上眼睛,好像在努力回忆什么的样子。看到这状况,我心里泛起不好的预感:

    “优羽子,你还记得我吗?”

    对这个问题,优羽子点了点头,但那种困惑的表情还是没变。

    “我记得,但是……”

    “怎么了吗?”

    “怎么说……我觉得自己好像正在作梦似的,记忆非常混乱……好像我记得的东西都是幻觉,不论哪份记忆都会在下一秒就消失不见,已经不晓得哪个才是我真实的记忆……”

    优羽子这么说著,虚弱地俯下身子,用手指按著太阳穴,似乎是在忍耐头痛的样子。

    “优羽子,不用勉强自己,妳的意识才刚恢复而已。医生也说过,醒来后记忆可能会有短期的混乱。”

    我连忙这么说著,而优羽子抬起头,看着我的脸,用不安的表情点了点头:“嗯……”

    我跟优羽子和阿姨一起聊了一会儿,阿姨说起优羽子沉睡这段期间发生的事情,优羽子则一边听一边点头。阿姨到最后也说起优羽子昏睡之前发生的事情,不过由于在听到关于我第一次去优羽子家的事情时,她露出有点疑惑的表情,所以这个话题说到一半就终止了。我看着优羽子这种反应,想着她的记忆到底被稀释到了什么程度,心里的不安缓缓蔓延开来。不过,现在大概还不适合询问才刚苏醒的优羽子太多事情,说不定会给她造成额外负担。我压下了想跟优羽子确认她到底还记得多少事情的冲动,在还不算太晚的时候便告辞回家。

    “要多保重喔。”正要回去的时候,我这么对她说了之后,优羽子也轻轻地挥着手,说:“谢谢你。”

    离开医院后,室外的气温非常寒冷,呼气便吐出一口白雾。清澈晴朗的夜空中可以看到好几颗星星,连闪烁的瞬间都透过冰冷透明的空气清楚传来。我走进池袋车站,像一滴水珠一样混入川流的人群之中,最后坐上拥挤的电车,一直搭到自家附近的车站为止。

    心情难以平静下来,我无法抑制这种难受的感觉,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了远路一个人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来到和优羽子曾一起走过的道路时,压在胸口的沉重感瞬间膨胀,化为吐出的一口叹息,然后在冰冷冬夜里漂浮成空气中的一团白雾,随即消散无踪。

    我独自在街道上走了一会儿,多少冷静下来转头回家后,刚好碰到了也在这时到家的妈妈。当天一起吃晚餐时,我提起了优羽子已经恢复意识的事情。因为在之前就跟妈妈提过了优羽子住院的事情,所以听到这个好消息后,妈妈也高兴地表示“那真是太好了”。

    “去探病的话方便吗?”

    “现在优羽子的记忆似乎还是很混乱,如果现在去的话,有可能会认不出来谁是谁。”

    “这样啊?”听到我这么说,妈妈马上担心地接道。

    “嗯,今天也是……有些事情,优羽子没办法清楚地回想起来。”

    “这样啊……不过总之人是醒过来了,这样她爸妈也总算能够安心了吧。”

    “嗯,教授跟阿姨都非常高兴喔。”

    “你也一样啊。最近似乎一直都在忙什么的样子,要多注意身体才行。”

    “嗯。”

    我点点头,在晚饭后洗完晚餐用的餐具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因为忧虑与不安带来的疲惫感,我连灯都没开,就这么倒在床上。

    在这片黑暗中,我感受到了一股镂刻在身体中的寂寞。我以前在青春期会作的“那种梦”,现在想来大概就是平行世界的我的记忆混入了脑中。而当时的我,每次在作梦醒来之后,总是能够感受到这种寂寞。

    那是一种,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东西的寂寞。而这份寂寞,我已经好多年都没有感受过了。

    ◇

    From:y.nakayama@tiast.phys.jp

    Subject:Re:关于在这个世界优羽子身上发生事情的已知情报

    隔天我来研究室,正要继续进行毕业研究发表会的准备时,我收到了另一个世界自己的回信。

    这次收到的信件内没有任何附件资料,信中只对之前向那边传达了治疗优羽子的方法一事表达感谢。在另一个世界的优羽子,似乎也靠着稀释记忆的方法恢复了意识的样子。

    两个世界彼此靠近,互相影响的高峰期已经过了,教授预估彼此能再互相通讯的时间也快要结束。我们两边的世界,应该已经开始缓慢地分离。

    我对此不禁感到松了一口气。

    被陌生世界传过来的讯息塞满脑袋,这种事情千万不要再来一次了。尽管多亏了这种记忆重叠现象,我才能够跟优羽子相遇、交往,但一想到无数平行世界中有着无数个自己,我就不禁感到一阵恶寒。

    『我认为,我们世界的一切,应该在我们自己的世界结束。』

    教授在奶奶过世时说出的这番话,我似乎比之前更明白一点了。

    在遥远的未来,人们或许都能理所当然地接受有好几个自己和自己所存在世界,而接受这种世界观的人们,会创造出崭新的社会。但对目前的我来说,实在还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那样的社会或许也会孕育出什么新的东西,但那是我无法想像出来的。我希望我是唯一的我,而我所生存的这个世界,也只需要一个就够了。虽然我的过去也不是特别美好,也有不愿回想起的事情,但是我对由我的“过去”所累积构筑成的这个世界,有着独特而无法替代的情感。这点在优羽子身上也是一样的,也许其他世界里也有其他的优羽子存在,不过,我仅仅喜欢曾跟我一起在这个世界度过许多日子的那个优羽子。

    我正打算关掉邮件软体时,突然想到一件事,操控滑鼠的手猛然顿住了。

    我还有件事情,必需要跟那个世界的我问清楚才行。

    可以的话,这件事说不定也能够帮上优羽子。我很快打好送往平行世界的邮件,并按下了送出键。

    To:y.nakayama@tiast.phys.jp

    Subject:请告诉我关于那个世界你和优羽子的回忆

    ◇

    离开日本前,柏利先生来探视了已经恢复意识的优羽子。对于优羽子基本上能记得父母的事情,和我有关的记忆却都非常混乱这点,柏利先生很是在意。

    “因为神经细胞结合较紧密的地方会在治疗中优先被弱化,也就是说,她较为重视的记忆会先被弱化。我想她应该特别重视跟你之间的回忆吧,而我们削弱了这方面的记忆,便是导致她记忆混乱的主因。”

    柏利先生在会客室中,说明着他认为优羽子会出现记忆混乱的原因,然后安慰了我起来:“我想这对你来说,一定不好过。”

    “既然优羽子已经醒过来了,这些都不要紧。如果就这么一直睡下去,谁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真的很感谢你帮了优羽子。”

    我用别脚的英文这么说完后,柏利先生像鼓励我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之后,我和坐在轮椅上的优羽子(由于睡眠期间肌力衰退,所以还不太能走路),就这么一起目送柏利先生离开。

    柏利先生似乎在前阵子联络了全世界所有的医生和研究学者,收集情报后发现全世界有少数几位跟优羽子在同样时间产生了昏迷状况的人。未来,他会去收集这些患者身上的数据,然后试着以这次的治疗经验帮助那些人醒过来,所以暂时要在世界各地忙碌一番。

    另外,关于利用D-F式量子电脑能够和平行世界直接取得通讯这点,到最后还是没有公开,就这么变成我跟教授以及这次所有事件协助者之间的祕密了

    毕竟,要证明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困难了。即使能够证明,也必须具体说明在优羽子身上发生的一切,我想教授大概是不愿意自己女儿卷入这种事情里吧。成功和平行世界通讯这样的功绩,还是让给以后的研究者好了──教授是苦笑着这么说的。

    优羽子醒来几天过后,我在福利社大楼的交谊听,将我们研究室里协助这次事件的人们聚集起来,向大家传达优羽子已经醒过来的消息,并向所有人道谢。

    “太好了呢,女朋友终于平安醒过来了。”

    小林同学听到喜讯之后立刻这么回应。

    “嗯,除了一部分的记忆还有些混乱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后遗症,很顺利地正在回复中。”

    我这么说完,驹田学长就半开玩笑地接道:

    “不过,收到平行世界的信件这种事情可是全世界首次发生啊,如果发表了这件事,说不定就会变成超级名人喔。”

    我苦笑着回答:“我可不想那样,绝对会在网路上被当成脑袋不正常的疯子。”

    坐在驹田学长隔壁的松本学姊也笑了:“这次能够得到一个圆满结局真是太好了呢。”松本学姊之前对于协助D-F式量子电脑软体方面的改良,还放在了自己的研究之前,当时很快就达到了教授想要的成果。

    “是的,实在是非常感谢大家的帮忙。”我再次对驹田学长、松本学姊和小林同学鞠了个躬。

    ◇

    进入一月下旬后,我久违地收到了美祢子的联络。说是因为大学毕业成为社会人士后,想聚集大家就越来越难了,所以想在最后的学生时期,找高中时期田径社的大家来聚一聚。

    于是就在约好那天的傍晚六点,我们聚集在距离以前就读的高中最近的一间居酒屋里。

    “你跟佐藤在毕业之后还有继续交往吗?”我在聚餐开始后不久后,便向坐在隔壁的美祢子问道,而她笑着摇了摇头。

    “早就分喽,差不多是上大学半年之后吧。”

    “咦?这样啊。”

    “那你呢?跟那位优羽子还好吧?”

    “……嗯,虽然身体状况有点……”

    听我这么说,美祢子露出不解的表情:“什么意思?”

    “其实,从去年底她就住院了。由于陷入昏迷的关系,至今的记忆还是有点模糊。”

    “什么?听起来有点严重耶。”

    “嗯,其实也没有完全忘掉所有记忆,大概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才想得起来那些事情而已吧。”

    “所以算是还好吗?”

    “说是这么说,不过还不晓得状况有没有可能恶化。但总之现在来说,身体和记忆都有在恢复,所以不用担心。”

    我这么说著,喝了一口稍微退冰的啤酒。

    坐在我对面的,是参加田径社时跟我感情很好的男同学。他在高中时代身体很精壮,不过也许是进大学后就不太运动,看上去稍微胖了一点。女同学们则几乎都染了头发,也都化了妆,跟以往的印象差别很大。以前留着黑色直发的美祢子,如今发型也变成了深褐色自然内翘的卷发。

    所谓的现在,在下一刻就会完全变成一种虚幻的事物,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会成为抽象模糊的记忆。不断被想起的事情会成为重要的记忆,并在每次回忆时得到强化,而相对不重要的东西,就会被弱化变得稀薄。

    高中时代每天要待上好几个小时的学校操场,如今也无法再那样清晰地回想起来了。当初超过两年的时间里,每天看到的许多东西、跟田径队同学们说的许多话、反复无数次的艰苦练习,这所有曾经经历的时间,都成为模糊的记忆碎片了。

    即使如此,曾发生过的这些种种,也必定会以某种形式镌刻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

    看到多年未见的美祢子,还喜欢她时自己的那些烦恼,以及奔跑在跑道上的她的身影、一起回家时夜晚的风景、她短袖之下伸出的手臂、冬季早晨一起去练习时昏暗街道上的灯火、我跟她飘散在空中的白色吐息、运动服上起的毛球粗糙的触感,这些无数的回忆,都自脑海深处复苏了。

    不晓得优羽子是否能够顺利想起与我的回忆,对此一直非常不安的我,从自己过去的记忆里得到了勇气。人类的记忆是一种混沌又暧昧不清的东西,不可能像电影一样,完整又全面地记在脑中。不过即使如此,残留在人类脑中这些如同碎片一样的记忆片段中,仍然保存著非常多的讯息。

    就算一度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的记忆,或许也会因为某种契机而被唤醒。也许是在听到某段乐曲,或是闻到随风飘来的某种味道后,就突然想起了自己久远以前的某项记忆。

    这个世界和我们的记忆与心灵,到底是怎么连结起来的呢?

    我不晓得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我们的记忆,确实以某种方式保存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我们回忆,已经消逝的过去就随时都会在脑中复苏。

    晚上九点,聚餐要结束时,住在同个地区的我跟美祢子搭上了往入泽方向的电车。回到入泽后,我们走在回家的街道上,走在我旁边的美祢子脖子上卷著柔软的围巾,我们刚才所在的居酒屋里的味道混合著香水味,从她身上传来。

    上一次像这样两个人一起走在路上,也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路上从我们国中时代就有的便利商店,以及最新建成的购物商城等,在冬季的夜晚中散发着明亮的灯火。当我们来到平交道时,美祢子突然开口:

    “你以前有问我是否一直重复作过相同的梦对吧?”

    “我问过那种事?不太记得了呢。”

    “你问过喔,高三最后一次参加比赛前问的──说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去年秋天左右,我有几天一直作了一样的梦。梦里是跟我有点不太一样的我,以『我』的身分做着各种事情,感觉真是奇怪。”

    在我们前方有不少车辆来来往往,在夜晚中闪亮的车灯,化为从各种方向而来的光线,让我跟美祢子的影子不断变化,时而移动、时而分开、时而重叠。

    “那是因为……”听了美祢子这番话,我说道:

    “妳和平行世界的自己记忆重叠了。而海马回会在睡梦中的快速动眼期时整理这些记忆,所以妳才会作这样的梦吧。”

    美祢子沉默了一下,然后盯着我看:“中山同学,你喝醉了吧?”

    我看着高挂在深沉夜空中的月亮,也回道:“或许吧。”

    ◇

    由于长期昏迷,优羽子在那之后需要替衰弱萎缩的肌肉复健,同时也要进行脑部检查,所以在醒过来之后没有立刻出院。

    我现在每天大学的事情结束后,就会去医院探望她,然后和她说起我们两人至今一起度过的时间。

    包括和我有关的事情在内,优羽子的记忆一开始有不少混乱,不过基本上还没有到妨碍日常生活的地步。

    就像医生们说的,关于语言方面的知识,以及被称为内隐记忆,由身体记住的长期性记忆都没有受到影响。而优羽子在不久前,也能流畅地弹奏放置在医院康复中心里的钢琴了。

    值得庆幸的是,她还记得自己已经通过了教师甄选考试。只是原本准备要分发到东京某个国小时,由于优羽子还未从昏迷中完全恢复过来,这件事情自然就延后了,而且,在正式就职前似乎也还需要学习很多东西。不过大学的学分倒是都已经修完,三月就可以顺利毕业。优羽子现在的目标,就是在那之前让自己的体力恢复到能够参加毕业典礼的程度。

    又过了两周之后,虽然还动作还有点迟钝,不过优羽子终于能够不靠助行器和拐杖走路了。我们常常在医院的会客室,或者天气好时就在中庭聊天。

    我的毕业论文发表会顺利结束后,学校进入了春假。这天的阳光带着柔和的温度撒下,天气非常温暖。我又来到医院探病,和优羽子一起慢慢走到中庭,最后在一张可以照得到太阳的长椅上坐下。

    我就像以往一样,对优羽子说起我们过去的事情。优羽子则一边听我说话,一边不时附和著一两句。

    我们就这么聊了一会儿,话题告一段落之后,优羽子小小叹了一口气,然后低下头。

    “抱歉,妳累了吗?”

    我这么问了之后,优羽子摇摇头说:“抱歉。”

    “喜欢幸成这件事,我全都记得很清楚。但果然还是没办法跟自己的记忆连结在一起……脑袋里的记忆像是破碎的片段一样,好多记忆不是完全混杂在一起,就像是消失了,根本想不起来……”

    “没关系,妳只要慢慢想起来就好了。”

    柏利先生曾说过,记忆是由许多东西缠绕组合而成的。

    所以现在在优羽子的脑中,现实的记忆以及平行世界自己的记忆虽然同时被弱化了,但不会使用到的记忆就会渐渐忘记,而反复回想起来的记忆,就自然会再度被强化。

    之后我们继续一起创造回忆的话,在治疗中被弱化的神经细胞连结,或许就会再度回复到以前的模样,而那些破碎的记忆,则会被埋藏到脑海深处。这个世界里铭刻着我们的过去,而人们有回想起那些记忆的力量,所以,我想一定没问题。

    “我去买饮料,等我一下喔。优羽子要喝什么呢?”

    “啊,那我要奶茶。”

    “OK。”

    中庭附近陈列著好几个厂牌的自动贩卖机,我买了她喜欢的那个牌子的宝特瓶装冰奶茶,然后给自己买了罐咖啡后,回到了长椅处。

    “来,请用。”

    “谢谢。”

    优羽子拿过宝特瓶后,打开喝了一口。

    一位小男孩和一位小女孩带着快乐的嬉闹声,从我们面前跑过去。大概是跟着大人来探病的孩子吧,两人都很开朗活泼,笑得非常开心。

    这时,优羽子突然小声嘟嚷起来:

    “水上乐园……游乐园……”

    我愣了一下之后马上问道:“妳想起来了?”

    不过我很快地就想到,那并不是这个世界的我们的记忆。真是讽刺,优羽子好不容易提到了和我有关的事情,却是平行世界的记忆……但优羽子在这之后继续接了下去:

    “盛开的绣球花和杜鹃……远远地,有位穿着制服的男孩子走过来。”

    我倒吸了一口气,优羽子刚才想起的,是我们两人正要相遇时的记忆。

    “我想起来了……在那时候,我们两个人相遇了对吧?”

    她抬起头,露出开心的笑容说著。之后又闭上眼睛,开始叙述当时的场景:

    “夕阳西沉了,远处有敲打金属的声音传来……初夏柔和的风吹拂著……我们一起坐在长椅上,边喝饮料边聊著天……对,就是那时候,我那时候喝的就是这种奶茶!”

    “没错,就是这样。”

    就像是被她的话语唤醒了过去的记忆,我的脑海中也浮现了我们第一次在游乐园见面的情景。

    周围的风景渐渐沉入傍晚的黑暗时,自动贩卖机和路灯的光芒、身下长椅的坚硬触感、当时喝的咖啡的苦涩,以及仍是高中生的优羽子随风飘扬的短发,那瞬间、那时候的一切,都鲜明地在脑海里复苏了。

    虽然只有这么一段记忆,不过她能够回想起关于我的事情,我真的非常高兴。

    “等妳身体恢复之后,我们再到许多地方去吧。实际到过那些地方之后,也许妳就能想起各种事情了。”

    从外界受到的刺激,能够活化脑部。对气味、声音或空气的感觉,这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讯息,能够瞬间连结到我们的过去,从而唤醒相应的记忆。神经细胞被弱化的连结,也能够再次增强。

    『实际去到那些地方后,说不定会再度想起什么啊。』

    优羽子在我们相遇不久时说的这句话是对的。

    我们在这四年间,已经累积了各式各样的记忆。再来一次“收集记忆碎片之旅”的话,优羽子那些互相缠绕连结的过去,也一定能够再次整理成满满一册的笔记吧。

    “我们之前也曾经做过一样的事情喔。”

    “咦?”听到我这么说,优羽子疑惑地歪著头。

    “我们曾经拥有共同的陌生记忆。然后为了确认那些记忆和场所,我们实际走过了那些地方。十八岁的妳还把这叫作『收集记忆碎片之旅』呢。”

    优羽子的体力很顺利地在回复中,从医学的角度来看,脑部也没留下任何伤害,所以优羽子下星期就能够出院了。

    “这种命名方式,还真有我的风格呢。”

    我又提议道:“如果是妳的话,那时候使用的笔记本应该还留着吧,妳当时在里面写了超多资料呢。等到出院之后,再来找找看那本笔记吧。”

    优羽子身上还残留着她以前显露出来的感觉。为了让她再度将这些记忆化为自己真正的东西,我也会一直陪伴着她。

    “我得想起更多事情,然后恢复成以往的自己呢。”她笑着这么说道。

    大概是因为好不容易想起了一件事情,所以优羽子整个人也跟着振作起来了。而她这么积极地希望能想起和我一起度过回忆,我也感到非常高兴。

    “一定能够想起来的,毕竟,我们就曾经完成过类似的事情啊。而且那些是确实曾经在这个世界留下过痕迹,真正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就再次去收集起那些记忆吧。”

    优羽子最后能够醒来,而且没有留下任何巨大后遗症,我对此真的感到很高兴。也许在某个平行世界,优羽子没有接受稀释记忆的治疗,而是凭借自己在脑中整理了这些资讯,没有造成任何记忆混乱就顺利醒了过来。包括我在内,优羽子身边的人们所做的选择,谁也不知道是不是最正确的。

    不过,只有这里是属于我的世界。即使过去的事情她再也想不太起来,我们之后也能够继续制造出许多新的回忆。

    “下次见面前,我会把我们在哪里做了什么事情整理起来,就像小说一样写成好几百页,把我和优羽子之间的事情,全部记录下来。”

    回想起刚相遇时的我们,我这么说道。

    “要写那么多啊。”优羽子笑了。

    就这样,我们的“收集记忆碎片之旅”再次展开了。

    这次找寻的不是平行世界虚无飘渺的记忆,而是真正存在于过去,青春时期的我们的记忆。

    之后的那整个春天,我便开始着手写作。每天从研究室回家后,都持续将我和优羽子之间发生的事情,写成了三百页左右的文章。

    在这篇文章完成前,我从原本以为已经无法联系到的相干世界,收到了“自己”寄来的信。那边的我,将平行世界的自己与优羽子发生的一切写成文章寄了过来。

    为了让优羽子能够区分清楚这边世界,以及相干世界所发生的事情,我参考那份资料,写成了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如果多少能够帮助优羽子回复记忆就好了。

    我这么想着,把从我们十八岁到二十二岁青春期结束为止发生的事情写成的文章,保存在我的手机里。

    优羽子在前往小学赴任前,都在家里复习成为老师需要的那些知识。我决定明天去优羽子家玩的时候,就把这份资料传给她。

    之后,如果她有想去的地方,我们就像十八岁那年的夏天一样,再次去寻找和创造回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