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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枫叶镇奇谭(三)

    顾不全托着腮帮子坐在门槛上,看着从海边拖回来放在院子里晾风的“镇店之宝”,越看心头越窝火。

    张大善人也太不守信用了,死乞白赖非要镇店之宝不可,也怪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没有收他的定金,这隔了一宿的功夫说不要就不要了。

    从前师父在的时候,她只管吃饱了玩耍,从不关心棺材铺的生意,可现在不得已当起家来,才知道柴米油盐粒粒都衬着铜钱味。

    “哎,阿欢怎么就死而复生了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近来总听到镇上的人悄悄议论投命的事,只是她一靠近人家就立马闭嘴散开了,她也只当是大爷大婶们闲得慌瞎嗑巴,但今日阿欢复活一事叫她不得不好好思量一番。

    她总觉得这事儿透着怪异,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心中隐隐不安。

    狗子可以度命,那人呢?

    如果早知道人能投命度命,她愿意投个二三十年给师父续命。

    记得师父过世之前的一天,爷儿俩还坐在后院里闲话,师父说要招个上门女婿来给棺材铺添些人气,那时顾不全还撅着嘴嫌师父瞎操心呢。

    如今想来,如果早些嫁人也不错,总好过独自一人孤苦伶仃守着棺材铺度日。

    可是,放眼整个枫叶镇,就没一个能入得了她眼的,当然,似乎也没有哪家人愿意娶她这个棺材女进门的。

    棺材铺不吉,但棺材女长得亮眼,早先太常老爷的公子朱元宝一见之下便惊为天人,第二天就领着一帮公子哥大模大样来棺材铺提亲,信誓旦旦要娶顾不全回家,师父也无二话,放下手里的刨子,转头领着顾不全出了棺材铺,关上了门,将朱元宝一帮人留在铺子里。

    虽是青天白日,但关了门还是显得阴嗖嗖的,这些公子哥守着一排排棺材,越看越瘆得慌,挨挨挤挤地东磕西碰,也不知道是谁撞上了斜倚墙上的棺材板,哗啦啦倒了一大片,顿时嚎叫声震天响。

    尤其是朱元宝,连滚带爬奔回家去,足足躺了七天才缓过劲来。

    从那之后朱元宝见到顾不全远远地绕道走。

    这事儿,成了枫叶镇的一大笑话,也就更没人来提亲了。

    师父说,配得上他家不全的人,不求出将入相,也无须非凡腾达,但绝非胆小如鼠之辈,即便是太常老爷家的公子也不行。

    顾不全觉得,师父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去了。

    并且她觉得,师傅一定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做人可真难,个个都怕棺材,可哪个又离得了棺材?千算万算地趁个泼天大的家财回来,不也是为了到死的时候能落下一口上好的棺材板?哪个敢说他这一辈子都不用棺材?若是哪天死了连块象样的棺材板都没有,怕是西天路上也凄凉。”

    顾不全叹了口气,不由地想起当年花摇铃孤单单守着两口薄棺的情形。

    虽然这些年花摇铃与她之间总是争斗不断,但她在心里总还是对花摇铃透着怜惜,甚至多少还带着一丝丝的钦羡,至少,花摇铃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而她,除了师父之外,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

    她抬眼望着一排排的棺材,寻思着将来自己能用上哪一口?又有谁来替她收敛发丧?孙小空与龟小宝看来是指望不上的。

    忽然想起海边那个人。

    那个人衣衫褴褛,浑身是伤,脸上棱角分明,嘴角的线条又是十分柔和的,眼里有一种让她看不透的迷雾。

    而他咧开双唇冲她笑的样子,让她觉得他是个好人,心底里不由自主地存了一丝丝惦念。

    按照习俗,棺材铺前不驻足,不打招呼不客套。

    同样的,棺材铺的人也不可以随意去打听别人,否则便坏了规矩,一旦人家有个三差两池的,闹将起来可不是赔几口棺材本的问题。

    “那个人,他怎样了呢?落在花摇铃手里,也不知道能不能有个好。哎,但愿他吉人天相吧。”

    拿出那块银制的牌子瞅了瞅,觉得也不亏,而且花摇铃鼓着嘴要去为他度气的样子甚是好笑,笑着笑着便没了心绪。

    “师父,我想你了。”顾不全念叨了一会儿师父,斜倚着棺材板昏昏沉沉睡去,只是时不时有几声虫鸣令她十分不安,于睡梦中皱紧了眉头。

    孙小空则很乖巧地带着龟小宝,跳进棺材里也睡下了。

    由于人们的避讳,棺材铺开在远离人群居住的地方,尤其在铺子的隔壁还有一块荒地,夜里显得十分凄冷诡异,自从师父过世之后,这里就只剩顾不全一个人陪伴着一排排的棺材。

    隔壁那块空地原先是张大善人家的农庄,因为多年前毁于一场大火,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耷拉着。

    张大善人也不叫人来收拾,就这么荒废着。

    打从顾不全记事起,它便是荒草漫天,时常有些讨人厌的虫子飞进棺材铺的后院来,把顾不全吓得跳上棺材嚎个不休。

    要知道,她天不怕地不怕鬼神不怕,偏偏就怕虫子。每次都是师父把虫子撵走之后,才把她从棺材上面抱下来。

    所以,她是从来不敢光顾那片荒地的。

    此时,荒地里亮起了一盏烛光。

    烛光闪烁之中,一黑一白两个戴着高帽的身影引领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走向断壁,那烧剩下半截的砖墙后面,是一个歪歪斜斜欲塌未塌的破木屋,因为隐于杂草之中,从不被人注意。

    “我们虽然叫钱庄,但并不理财,只理命,只有有缘人才能理命。小白,来看看这位员外夫人是不是我们的有缘人。”黑无常一脸黑墨,尖声尖嗓地说道。

    白无常是抹了一脸白,但看得出个女子,听见黑无常问她,便甩甩头将目光聚拢来集中在面前稍显富态的员外夫人身上。

    “唔,难得是个‘有缘人’。”与黑无常相反,白无常粗声粗嗓的,“员外夫人姓雷对吗?那现在就直接唤您雷夫人了哟。”

    “哎哎好,死鬼夫家的确姓雷。”员外夫人合掌拜了拜,一脸虔诚。

    “好,雷夫人,请您将手放在白玉匣上,我需要对您的风险承受能力进行评估,以便判断您是否适合投入我们钱庄推出的这项理命产品。”

    白无常涂抹得厚厚的白漆下面露出微笑,言辞居高临下,表示他们的投命产品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轻而易举的投入的。

    黑无常很适时地补充了一句:“要知道,并不是客户选择我们,而是我们选择客户,原因你懂的。”

    “我懂我懂,适合的适合的。”雷夫人一叠声地说道。

    白无常又故做认真地说道:“我们的钱庄开在阴阳之间,唯一的业务就是为有缘人‘理命’。您可以投入自己的阳寿,得到延长寿命的利息。但是,雷夫人,您可记住啰,天下没有白捡的芝麻饼。我与老黑必须再次提醒您,‘投命有风险,理命需谨慎’。”

    “我知道,我都知道。”

    黑无常又道:“我们钱庄的存在,为的是造福苍生,不仅投命者本人可以得到丰厚的回报,还可将利息转赠至亲,张大善人家阿欢的死而复生就是最好的例子。”

    “知道知道,我来这里不是因为阿欢,是因为家里打零工的大力的老娘又活过来啦,就是大力给他老娘度的命,我都看到啦,真的真的,我信。”

    雷夫人显得有点迫不及待。

    白无常微微一笑:“雷夫人,我们不叫度命,那叫阳寿利息转赠,不损本命,是多得的利息哟。”

    “对对对,是利息。”雷夫人一个劲地点头。

    大力的老娘得了痨病,大夫都宣布死亡了,那天夜里黑白无常赶到大力家里给他办了阳寿利息转赠手续,老婆子当天夜里就死而复生了。

    雷夫人是亲眼看到老婆子又活蹦乱跳地多活了两个月的事实,所以才千方百计地找上门来的。

    黑无常说道:“可惜的是大力一开始并不完全相信我们的产品,只是稍做尝试,仅仅得到两个月的利息,他老娘在两个月后寿终正寝,大力悔之莫及啊。”

    “是啊是啊,我就打算多投一些,免得到时后悔。”

    雷夫人的手放在白无常面前的白玉匣上,白玉匣闪了一下,她的手象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不禁颤了一颤,脸上露出了一丝痛苦的表情,但很快就放松了。

    白无常摇了摇头:“男左女右。默数九十九个数。”

    雷夫人立马很配合地上换上右手,在心里默默地数数,白玉匣又闪了闪,落下一张黄符来,上面写着:三十。

    白无常皱了皱眉头:“您还有三十年阳寿,请问雷夫人,您确定要全部投入吗?”

    雷夫人有点紧张:“只、只有三十年?”

    黑白无常相视一笑,目光齐齐落在黄符上“三十”这个数字上,把雷夫人浑身上下所有的神经都被他们刺激起来了。

    雷夫人今年五十四岁,加上三十年的阳寿,可以活到八十四岁,对于常人来说,也不算短了。

    但是每个人都有一颗长命百岁的心,就算能活到一千岁一万岁也还是不满足的,所以这家钱庄这项理命产品也就应运而生,每投入十年阳寿定期三个月,到期可得三个月阳寿的利息,期限短回报高,吸引了不少闻讯而来的客户。

    当然,并不是谁都可以找到理命钱庄的位置,得有人“引荐”才行。

    雷夫人毫不犹豫地点着头:“投,全部投。”

    “您可想好了,一旦投入,七天之内这三十年阳寿处于冻结状态,无法支取的,假如您在冻结期内出了什么意外,我们钱庄方面不保证您的生命存续。”

    雷夫人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说:“投。不就是七天冻结期吗,我就坐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您可想好了,所有投命者必须承担投命期限内阳寿冻结的风险,如果在这其间遇到被马车撞了被海水淹了被黄土埋了被菜刀砍了等等天灾人祸,就很可能一了百了血本无归,而我们钱庄概不负责的,因为一旦与阎王爷约好了,就连我们黑白无常都没有办法帮您取消。”

    “雷夫人,我必须要再次跟您强调,理命有风险,投命需谨慎。您可得想好啦?”

    雷夫人斟酌了片刻,咬了咬牙道:“一切都是你情我愿的,你们也没有强迫我,是我自己自愿来投命的,出了事,我自认命,怪不得你们。就这么定啦,投!”

    见雷夫人如此坚决,白无常点了点头。

    “好的,雷夫人,你投入三十年阳寿三个月,到期可得九个月的寿命利息,请您确认一下。”

    白无常将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声声敲得雷夫人心怦怦乱跳。

    “还不到一年?”雷夫人想了想,可能觉得不合算,又问:“还有没有更优惠的?”

    “当然有,一年到十年不等,期限越长回报越高,您得到的阳寿增加值也越丰厚。”

    白无常将一张黄符递到她的面前,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每一个档次的投入和回报,很耐心很细致地向雷夫人解释着。

    雷夫人权衡再三,选择了一年期限到期回报一年半阳寿的一款产品,以她三十年的命数本金,可得四年半的利息,也就是她的阳寿可以从八十四岁延长到八十八岁半,但是冻结期就得是七七四十九天。

    于是,白无常请雷夫人将手放在黑金匣上,请她跟着念。

    “我自愿存入三十年阳寿,期限一年,冻结期七七四十九天,到期还本付息。黑白无常做证,与阎王爷签订协议乃自愿,决不反悔。”

    黑金匣流光溢彩,金光四射,将整个钱庄的映照如白昼,又飘下一张黄符来,黑无常让雷夫人签了字摁了手印,一切大功告成。

    “很好,恭喜雷夫人,您已成为我们钱庄第九百九十九名客户,由于您的名次非常特殊,我们将在您的存期到期之日送给您一份三个月阳寿的大礼,届时请您笑纳。”

    “那敢情好啊。”

    到期利息外加三个月,那就可以活到八十八岁零九个月,雷夫人笑得桌子上的黑白双匣抖了三抖。

    她不知道的是,黑白无常对每一位客户都这么说的,每一位客户都是他们的第九百九十九名。

    当黑白无常目送着雷夫人喜滋滋地走出钱庄的断壁,隐没于海风吹拂的枫叶镇,一抹诡异的微笑浮上他们的嘴角。

    黄符上雷夫人的血色手印清晰可见。

    枫叶镇的夜晚平静安祥,海风中带着些许咸湿的味道,人们枕着波涛的声音入眠,唯有几声犬吠有些不合时宜地响起。

    还有隔壁棺材铺里顾不全睡梦中的呢喃声——

    “狗子为什么能死而复生呢?没道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