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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顶上的西西弗

    1

    我不知道以怎样的故事开头,就像不知道以怎样的故事结尾。每当回忆起那些旧时光时,总能想起那个早晨,背对着朝阳去追夕阳照耀下山峦的影子。

    路上一如既往地荒凉,冬日里的北方大地草木凋零。白霜蒙在万物之上,被晨曦渐渐融蚀。

    几只寒鸦栖息在光秃秃的杨树上,斜眼看着路过此地的我。

    放眼望去,全是高低起伏的小土丘,土坡上长满酸枣树,低矮的枝干上棘刺横生,利刺在阳光下闪着光芒。

    我登上一座土丘,去眺望那最远处起伏的山峦,还是那么遥不可及。回头去寻找我出发的地方,已经淹没在茫茫原野之中,脚下的柏油路如一条黑色河流一直延伸到极目之处。

    坐在草地上喝口水,天空湛蓝,只有几丝如棉絮一般稀薄的云。我犹豫着是继续向前走,还是原路返回。今天天没亮我就起床,冒着清晨刺骨的严寒出发,一直向山那边的方向走。

    就在昨天下午,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建光站在学校图书馆顶楼天台上看夕阳。红日余晖倾泻在最远处的山峦之上。火红的天幕下,那片山峦是我最向往的地方。

    “我想到那里去看看,小时候我很羡慕家乡里有座山的人。我的家乡是一成不变的大平原,除了天和地,什么也没有。小时候总以为自己能跑到天和地相接的地方,在那里可以抓住天空的尾巴爬上天,还能在那里找到太阳,我把太阳想象成一个大火球,可以抱着它带回家。”我对建光说。

    “别开玩笑了,你没听说过望山跑死马这句话吗?看着那座山好像近在眼前,真要是跑过去能把马累死。我瞅着那座山得有好几十公里吧,省省劲吧,去那干啥?”建光摇摇头说,脸上带着嘲笑。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夕阳下的山峦,曾有很多次看见那虚无缥缈的山影,一直以为那是天边垂下的暮云,今天才真真切切看清楚,原来那不是云,是一条绵延不绝的山脉。

    “不管有多远,我都想去那里看看,我想知道这个很远究竟有多远。明天你跟我一起去不?”我说。

    “我才不跟你瞎跑趟,明天星期六我还想好好睡一觉。”建光说。

    我见他没有兴趣,也就不强求他陪我一块去那不知道在何处的远方。晚上到学校超市里买了几块压缩饼干和两瓶矿泉水,当做远途路上的干粮,就这样草草准备。

    长这么大第一次徒步走这么远,还是在这荒无人烟的丘陵地带。已经走了两个多小时,山的影子还是遥不可及。

    啃几口干硬的压缩饼干,补充好体力之后跑下土丘,继续前进。已经走过那么远,今天必须走到我想去的地方。

    路上没有遇见一个行人,只有偶尔飞驰而过的汽车,在拐弯处对我狂按喇叭,然后掀起一阵风,扬长而去。

    宁静的冬日清晨,我的脚步声回荡在丘陵之间,麻雀在草地里群起群落。年轻的心对什么都是好奇的,渴望去看不一样的风景,即使是满目疮痍,也从来不对走过的路失望。

    一条巨大的沟壑横亘在眼前,沟壑之上是一座高架桥,我走上桥面向沟底望去,沟底可以看到零星几块鹅卵石,证明这里以前有水流过。

    沟壑两侧的峭壁上被雨水冲刷出无数的褶皱。酸枣树顽强地生长在险恶的峭壁之上,有些枝干野蛮地将硬土挤裂,露出黑铁一般的盘根。

    过了桥隐隐听见有狗叫声,穿过一片桐树林,一个富裕的村庄展现在我眼前,家家户户都是二层小楼,各种色彩的铁皮大门上的春联和门神已经斑驳褪色。

    村庄还在沉睡,大门紧闭,走过之处只听见狗在门里嚎叫。村当街有一座鸡窝一样的土地庙,里面供着土地公公和土地奶奶,神像蒙了一层灰尘,灰尘下的笑脸很亲切。

    穿个村庄走上一条向西的公路,公路上浮尘四起,一辆接一辆的重卡满载石子向城市的方向奔去,卡车的尾气将路边的草木和房屋涂上了一层墨色。

    这一段路走下来,感觉整个人好像机器一般没了知觉。路上的卡车依然气势汹汹,已经记不起来路过多少麦田和村庄。

    等我感到饥饿的时候,一看表居然麻木地走了三个小时。越往前走,路上的浮尘越重,树枝上、屋顶上积了厚厚一层灰白色的尘土。

    这一路走下去有什么意思?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像个傻子一样在这肮脏的路上走了五个小时。我站在路边看着过往的车辆,怀疑起自己究竟是来这里干什么。

    而山的影子却再也看不到,仿佛是跟我开玩笑似的,故意躲起来。

    现在是十一点二十分,再往前走到十二点钟。如果再看不到山的影子就回去。我加快脚步继续向前走。还没走到二十分钟就决定要回去。擦干净眼镜上的灰尘,向南方极目远望。

    山,终于再次映入我的眼帘,我看到它隐在沉沉雾霾中,我激动的忘却了饥饿与疲惫。山的影子是那么近,那么雄壮,就在正南方。

    心中最初的那团火焰在即将熄灭时又轰轰烈烈地燃烧起来。

    我跳下公路,跳进麦田里奔跑起来,田野里的湿泥让我脚下打滑,鞋底粘了厚厚的一层湿泥,跑起来是那么的费劲,可以想象出我在冬日的麦田里如醉汉一样奔跑,是多么笨拙难看。

    跑累了,喘着粗气慢慢走,麦田的尽头是个村庄。村里很安静,水泥路上走着一位年龄和我差不多的短发姑娘,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两三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看见一个陌生男人走来时,同时闭上嘴,盯着我看,想问我些话,却欲言又止,等我走远了隐隐听见她们在嘀咕:“这是谁家的?看着不像这厢的人。”

    穿过这个村庄又是一望无际的荒野,中间有一条东西走向的沟壑。我站在土崖上寻找可以穿越沟壑的路,沟壑足有二十米深,沟底长了许多很像香椿的树。两边的峭壁上还是一束束棘刺狰狞的酸枣树。

    找到一条下沟的小路,被杂草掩埋,双腿撩开草丛走进沟底,裤子上粘了一些枯草叶和草籽。

    越过这条沟壑后,加快脚步,盯着山的影子越走越快,后来干脆一路小跑,跑累了就走,缓过劲来接着跑,穿过一片麦田后又是一座村庄。此时已经是一点钟,村里的人端着碗坐在门口吃面条,“呲溜呲溜”吃面条的声音让我感觉确实饿了。

    拆开一袋压缩饼干边走边吃,一个站在门口吃饭的中年男人看到我走来,停下筷子,一直盯着我看。我本能地向他打声招呼:“大叔,你好。”

    他点点头说:“孩,你不是咱庄上的吧,看着你生。”

    “我是从牛屯镇那里来的。”

    “那挺远的,坐车过来的吗?”

    “不是,两条腿走过来的。”

    “啥?走过来的?那么远你咋走过来的?来这里干啥?”

    “昨天我看见那片山的影子,今天早上就一直朝着这个方向走,一直走到现在,来这也没啥事,就是想到这里看看。你知道从这里到山里还有多远吗?”我指着山的影子说。

    “你说的那里是狼窝吧,以前听老人们说过,里面有可多狼,我活这么大还没去过那里面,估计还有十几里路吧,你往西走,有条大路,沿着大路一直走就到了,现在里面有好多采石场,经常放炮炸山,路上有好多大车,你仔细点。”他望着山的影子说。

    “那有没有小路可以快点进山?”

    “有是有,但是我怕你在里面迷路,只有山里人知道怎么走。”

    我谢过他后继续向前走,沿着他说的那条柏油路。十几里路和我之前所走过的路相比,不过几十分钟的路程。

    越往前走地势越高,一辆辆满载石子的卡车就是从这条路出山的,柏油路面被沉重的车轮蹂躏地四分五裂,像久旱的大地。

    路上的尘土几乎能淹没我的脚面,我厌烦了这条路,随意找条小路下去了,路况忽高忽低,两边的树木幽深静谧,被枯草烂叶掩盖的石块时不时地绊我一下。

    2

    道路越来越崎岖曲折,穿过一座座小土包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巨大的山沟呈现在眼前,对面是卧龙般蜿蜒在大地之上的山脉,山上一层叠一层的梯田里麦苗泛青,耸立在山顶上的高压电钢架将电线输送到山那头,远处山坡上散落着几户人家。

    一条小路穿过山沟,直通到对面山坡上。我跑进山沟里,直奔山上而去。小路在莽莽草丛里像美女头发里的中分线,山沟里的蓬蒿随意生长,我将自己想象成一只饿狼,在这山间游荡。

    山脚下是一条旧河道,河上只有一段窄如筷子的石板桥,没有栏杆。桥面上由于见不到阳光,沾着一层湿滑的稀泥,我不得不踩紧脚步,尽力保持平衡,河床上的乱石像狼牙一样尖利。

    过了石桥我加快脚步奔上山坡,像刚从五行山下逃脱的猴子。很奇怪,连走带跑七个小时了,居然丝毫不感到疲惫,登起山来依然如履平地。登到半山腰时看到草丛里还有山民下的捕兽套,看来这不是座空山。

    慢慢向山顶走去,山坡上除了一些杂草和酸枣树外没有其他的植被。被我践踏的小石块纷纷滚下山去,酸枣枝上密布的棘刺划破我的衣服和手掌,当我发现手掌被划破时,半边手掌已经布满凝固的血痂。

    山上没什么路,我迂回着走在草木稀疏的地方登上山顶,山顶上有一棵桐树,寒风从西南吹来,我迎着风吹来的方向眺望群山,几只斑鸠乘风盘旋。

    我所在的这座山只是这片山区的边缘地带,更高更壮的山还在更远的西南方。清楚地看到最高的那座山在群山环绕之中显得那么高傲。

    站在高处眺望远方,芸芸众生,风吹草动,尽收眼底。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站在山上看风景,虽然是荒凉寂静。

    群山之中唯一可见的公路是我来时的那条路,路上的卡车像蚂蚁搬家一样,车上装的石子就是从一座座采石场运来的。巨大的山头被劈开,露出埋在下边的巨石,巨石被切割成石块投进碎石机打成小石子,最后运到城里盖成几十层的楼房。

    并不是只有一座山被劈开,我看到许多山头被啃得满目疮痍,甚至能隐隐听到碎石机的轰鸣声。

    我没有走曲折的山路下山,而是顺着梯田一阶一阶往下跳,走到半山腰感觉自己像回到六七十年代的农村,房子相当简陋,有几座还是土屋,院落没有围墙,只有用树枝扎成的篱笆。

    村头的打麦场中央放置着青石磙,石磙旁边的麦秸垛上躺着一个农夫在晒太阳。皮肤黝黑,身穿黑色夹袄,闭着眼睛,表情悠闲,一只手枕在头下,一只手在脸上挠痒。麦场边上的树下拴着一只老黄牛,正卧在地上反刍,一双明亮深沉的眼睛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深奥的问题。

    麦场前有一间土夯成的小土屋,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屋前收拾物件,屋子里杂乱堆放着一些破衣烂鞋,还有一把散了架的雨伞。她的衣着和发型和这个年代相去甚远,扎着一条大长辫,发丝沾着灰尘。我踩着地上的枯树叶从她身后走过,她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丝毫没有回头,一直在整理东西,抖落破衣服上的泥土。

    走下这个山头,想去寻找那座最高的山,而此时那座山已隐遁于群山之中,无任何踪迹可寻。游荡在起伏的山路上,找到一座很适合心意的山头爬了上去。

    很奇怪,这么闭塞的山上居然还住着几户人家,他们在这么贫瘠的山上是怎么生活的,这几户人家还是比较富裕的,盖起二层小楼,家门口停着一辆面包车。

    山民们坐在家门口晒暖,有老人还有抱着婴儿的少妇。她们带着惊奇的眼神看着我,像看见外星人一样。一个老汉披着中山装从我身边走过,想问我些话,欲言又止。或许他认为这山里只有人走出去,还是第一次看见外人走进来。

    快到山顶时已经没有路了,山坡很陡,我拽住树根和枯草枝,踩着突出的石头爬到山顶。风景依然荒凉,群山枯黄。

    卸下一身疲惫,躺倒在草地上,凝视蔚蓝天空,回想这一天,一念之间走了那么遥远,已经回想不出来这里的原因。难道只是想知道很远到底有多远。

    躺下后才感觉已经很累了,双腿僵硬。忽然想到回去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心里一阵凄凉,好像陷入举目无亲、进退维谷的境地。此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再过三个小时天就黑了。

    休息二十分钟后决定返程。下山后遇见一位山民,问清楚最近的一条出山的路后便匆匆启程。漫漫归程上伴随着我的还是一辆辆运石子的重卡,扬起的灰尘扑面而来。

    路过一家采石场让我惊骇这人类的破坏力真狠毒,一百多米高的山头被啃掉一***露出的巨石被全自动的机器填进碎石机,打出的石子堆成小山,一辆辆铲车舀起几吨石子倒进卡车里,机器的轰鸣声如云中之雷。这里灰尘弥漫,在这里干活的工人们个个灰头土脸,头发被染成灰白色,他们只戴着简单的棉布口罩。

    在这凶恶的尘埃中,这层口罩显得太过孱弱。他们全身上下所覆盖的灰尘让他们看起来像锈迹斑斑的铁人。

    渐渐远离采石场,安静了许多。我走到山脚下一座小庙前,山门破败,只剩下一扇门卡在门框里,墙上红漆大块大块剥落,庙里的地砖缝里钻出狗尾草。

    山门匾额上写着勉强能认出的三个字“悯农寺”。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庙里,环顾一周,这是一座四合院式的寺庙,年久失修,院子里躺着一块石碑,断成三截,碑上的文字已经无法辨认。

    瓦片缺了许多,屋顶上繁密的狗尾草随风飘摇。走进正殿里看到里面供奉着三尊石刻佛像,有两尊已经被盗走佛头。

    借着微弱的光我仔细观察那尊完整的佛像,面如满月,表情充满悲悯,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佛前香案上落满厚达一公分的尘土,香炉中居然还有不久前燃尽的几炷香,一把香和火柴放在香炉不远处,我抽出三炷香点燃,插进香炉里,香烟缓缓飘散。

    当我跪在佛前,并没有什么愿望可许,也没有什么可以祷告。只磕了几个头,起身看到那两尊无头佛像背后的墙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红纸,上面字迹模糊,但是还是能辨认出写的是“有求必应”,果然是有求必应。

    走出寺庙沿着大路出山,路边一面靠山,一面临沟,边走边想山里住的人也不少,是不是有公交车可以坐,省得再长途跋涉,回过头去张望了好一会也没有看见有一辆车过来。

    失望之下只好继续赶路,走了两里路看见路边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向我走来的方向张望,脸蛋胖乎乎的,头上扎着羊角辫,身上穿的蓝色羽绒服很鲜艳。

    走进一瞧,她的右眼睛里含着泪水。左眼睛半睁半闭呈淡蓝色,眼眶周围有几道粗糙的疤痕。

    受过伤的眼睛盛不住泪水,泪珠在她左边脸颊上留下一道泪痕。

    我很疑惑,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会有个小女孩站在这里。我弯下腰,脸上带着微笑说:“小妹妹,别哭,站在这里干啥呢?这里太危险,还不赶快回家。”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眼睛含着泪向前方张望。

    我又问道:“小妹妹,这里有没有公交车可以坐?”

    她伸出小手向前方指了指,又看了一眼我的脸,还是不说话。

    “快回家吧,这路上有好多卡车,很危险,你家电话是多少,我给你家人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她看着远方摇摇头,两个羊角辫弯出很好看的弧形,我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空荡荡的路上什么也没有,路面上每隔七八米就断裂出一道裂纹。

    我没再管她,加紧赶路,路面渐渐平缓,不再忽高忽低。

    “嘀嘀,嘀嘀”,身后传来几声汽笛声,我本能地往路边靠,回头看见是一辆破败不堪的公交车驶来,我赶紧挥手示意。

    公交车停稳开门,我跳上车去找个空位坐下,司机问我:“到哪?”

    “我也不知道到哪,只要有到市里的公交车我就下车。”

    “给三块钱吧,到地方我给你说。”

    我掏出三枚硬币递给司机,司机头没有回头,一直看着前方路面,将三枚硬币接住扔进一个铁罐子里。

    这时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坐在司机身边,背对着所有乘客,这背影很熟悉。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等她回过头来看我时,我看到是在路边遇见的那个小女孩,只是眼睛里没了泪水。

    公交车在路上开地很谨慎,车上的乘客都如这片山区一样,身上带着尘土。车开到一个小镇上,司机喊:“邬集到了,去市区的前面公交站等车。”

    所有乘客都下车了,那小女孩还是挨着司机坐在那,我再看一眼她的父亲,正坐在驾驶座位上抽烟,身材瘦弱,颧骨和眉弓凸起,腮帮和太阳穴洼陷。

    劳累让我不想多看一眼这个边陲小镇,直接坐上去市区的公交车,这趟公交车的路线跟学校不在一个方向上,我在早上路过的第一个村庄下车。

    此时已近傍晚,村子里的小孩在街上追逐嬉闹,卖豆腐的小贩骑着三轮车吆喝着走街串巷。

    最后一段路程是那片荒原和丘陵,我再一次爬上大土包,向山的方向望去,嫣红的晚霞正沉入群山之中,这一天即将结束,出发时和返程时的情景如此相似,还是浑身充满力量。跑下土包向学校的方向奔去,像狼一样一路小跑。

    此时的我如此年轻,眼睛所能看到的最远处我一定要去,就算那里是一片荒凉,就算一切毫无意义,只是想知道很远到底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