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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老友的婚礼

    从华山回来后,我在家里躺了三天才恢复体力。刚从山上下来时还生龙活虎,过了一夜之后,整个人像在醋里腌过一样,每一块肌肉都是酸胀生疼,连上楼梯都迈不动脚。

    大学里的第一个寒假,让我无所事事,每天除了看看书,就是盼着我初中时最好的朋友的婚礼到来。

    田耘是我在初中二年级认识的,性格和我一样沉静,不爱说话。我们俩都不爱学习,可以说是无心学习,每天都是像个傻子一样坐在座位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们俩既不是好学生,也不是坏学生。就是那种既不爱学习,也不胡混的学生。很平庸,很不起眼,毕业后让人连名字都记不起来。

    我都忘记了我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只隐约记着好像是被老师按成绩调座位,调到最后一排成了同桌,就这样认识了。

    我们之间的友谊很平淡,不像青春剧里演的那样一起打过架、一起喝过酒、一起追过女孩。木讷、和善是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高大宽广的身板再配上憨厚的大方脸,笑起来眼角还有三道鱼尾纹,这个模样妥妥的如乡间老农一般实诚。

    上初中的那些时光,在我们俩发呆中流逝。确实感觉很荒唐,老师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讲课,我们俩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要么在摆弄一些小东西,要么在偷看哪个漂亮的女孩。课本都是只写个名字就再也没有翻过。学习成绩更是一塌糊涂,可以说你只要看看我的名次就能知道我们班里有多少人,甚至能知道全年级有多少人。

    那时候感觉长大是遥遥无期的事情,懒散的心态让我们挥霍了学习的时光。每天上学和放学都会故意绕很远的路去闲逛,一到星期天骑着自行车到乡里田间兜风。或许人总会经历一段迷茫的时间吧,这段时间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也不知道会有未来。虽然很后悔,但时光如果倒流,我还是会选择迷茫和懒散。长大以后确实没几天得劲日子。

    初中三年级那年我们又分到了一个班,不出意外的又被调到倒数第一排,但没有成为同桌。我被安排在跟几个校痞做了前后同桌。

    可是初中三年级的第二学期开学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田耘来。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寒假里我还去找过他几次,他也没有告诉我他要退学。连着一个多星期都没有见他来上学,星期天我到他家里去找他,他母亲告诉我,他跟他表哥去广州打工了。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我唯一感到意外的是田耘为何不辞而别。

    初中毕业前几天我收到了一封信。那几天天路过门卫那里时,看见有信封上印着丁俊晖的信,我都不知道那是我的信,我从来没有收过信,也就没注意信封上面写的字。

    有一天再次路过门卫那里,看见那封信还在那里。仔细一看,收信人居然是我的名字。是田耘从广州寄来的。信封上的字迹潦草难以辨认,真是难为邮差了。

    我取过信到没人的地方拆开,田耘告诉我他之所以不辞而别,是因为感觉对不起我,如果不是因为每天跟他玩,我也不会学习这么差。寒假时他想清楚了,不再影响我学习。读到这里,我摇头苦笑。

    接着田耘又说,他很后悔没有好好学习,连字都写不好。在广州打工很辛苦,虽然说每个月可以拿到不少钱,可这是用身体健康换来的,每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劝我好好学习,不要出来打工。

    一封几百字的信,潦草的字迹读起来真的很费力,但却让我感到几乎要流泪。听从田耘的忠告,我放弃了去打工的念头。又复读了一年初中三年级。这一年我学完了初中的所有知识(英语除外),顺利地考进了高中。然而读高中时又恢复了以前的模样。

    我读高一那年,田耘也不再打工了,回到家乡报了一所职业中专学习服装设计。他学校就在我学校的旁边,每到星期天开校门时,我们就到荒野里去散步,沿着河一直走到河水干涸的尽头。

    那时候时间过得如此缓慢,什么也不去想。更不为虚无不定的未来而忧愁,只要有阳光和微风就足矣。

    读完一年的职专后,田耘又踏上了他的打工生活。那时候手机还不普及,一年也联系不了几次,但彼此之间的友谊未曾冲淡过。

    当听到他结婚的消息,我还是感觉很突然的,这一年他刚满二十一岁。我一直认为过早的结婚会束缚一个人自由的脚步,就连谈恋爱也会让我感觉不自在。

    随着他的婚期渐渐到来,我到他家里帮他布置婚房。自从他去打工这几年我们没怎么见过面,我很庆幸他还是原来的他。还像以前一样憨厚,没有沾染任何恶习,既不吸烟,也不喝酒。说话也像从前那样慢条斯理,除了“我靠”之外,基本不带任何脏话。

    他的房子盖在村子南头,是农村里最常见的两层小楼,上下一共两厅六室。不大的院子里栽着一丛月季,被修剪地只剩下几枝主干。

    房间里放置着新买的家具,还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我拎着锤子将水泥钉砸进墙里,挂上他的婚纱照。看着照片里他那一脸夸张的美妆,原来粗大的眉毛被剃成了剑眉。我忍不住笑道:“你说这婚纱照有啥意思,除了大脸盘像你,其他的都不像你。”

    “都是给别人看的,我领过来之后,我媳妇只看了一眼,说把俺俩都拍成明星了,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像自己。”

    “婚礼都是办给别人看的,别说一张照片。常听别人说结婚一辈子就一次,必须办得的风风光光的。可是一辈子那么长,难道就指望结婚那一天过吗?”我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结婚这么早吗?”田耘说。

    “不是你媳妇怀孕了吧?”我笑道。

    “当然不是,前年我表哥结婚,彩礼才2万多。今年就涨到了五万,两年翻了两倍多。我有预感,以后至少还要翻好几倍,而且还不一定能娶上媳妇。我想既然已经不上学了,赶紧把媳妇娶了。以后不但彩礼会涨,各项配套设施都会涨,而且还会巧立名目,这两年又多了上车礼和下车礼,像古代时的苛捐杂税。所以说我不能再拖了,再拖就是给我父母增加负担。”田耘说。

    “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婚姻都很容易成为一种买卖。人都是想过好日子,不为衣食忧,无可厚非。”我说。

    “我爸妈把我养这么大了,我已经不想让他们为我再操心,现在相亲女方对兄弟俩的要价更高。

    “媒人已经明确说了,这一毛钱,你如果不要过来,将会有五分,甚至六分落到你弟弟手里。女方问你要这么多,你也别生气。能多要过来一毛钱,这一毛钱就是你两口子的。

    “这是多么恶俗、又恶毒的话,却又是公认的想法。将父母榨干榨净,最后住进破房子。

    “我媳妇最让我满意的就是没有这些世俗的想法,怎么都可以,钱的事商量着来,能减的都减了。”田耘说。

    “我想以后我也得走上相亲之路,面对以后的婚配市场我也充满恐惧。我怕两个人的感情会因为钱而变质,在彩礼方面我是不会妥协的,我不想让感情成为买卖,榨取父母的事我也干不出来的。”我说。

    田耘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大红包说:“过几天这个红包将塞满钞票,虽然我媳妇在钱上面减了很多,但上车礼和下车礼一点也不愿意减。她说她那里都是两万,如果少了会很没面子的。

    “没办法,我只好从我表哥那里借了一万,自己再拿一万添进去。我打工挣的钱已经全部用来置办婚礼,我还不能让她知道结婚花了我自己的钱,我挣的钱是我们俩的,结婚的钱必须由父母全部出。

    “这是我不忍心的,我爸妈已经老了,我不想让他们为了我的事而背债。况且我还有个弟弟没有结婚。”田耘说。

    “如果你相信自己的眼光,认定这个人会始终如一对自己好,没有这些钱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没眼光,跟错了人,有再多钱又能怎样?我们都是太在意别人眼光,关于彩礼,我听得最多的就是拿彩礼来攀比炫耀。

    “我们习惯用金钱来表达关爱,也习惯相信一个人舍得为自己花钱就是关心自己,孰不知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花钱更容易的事。”我说。

    田耘让我帮他扶着人字梯,他站在梯子上,把气球用双面胶粘在天花板上。气球尾部拴着一根彩带,贴在天花板上看起来像漂浮的氢气球。

    最后再将拉花粘在天花板的四个角,拉花在吊灯下交叉处坠着一个灯笼形的剪纸。婚房就算布置完成了,多么温馨的场景。

    环顾婚房,感慨时光如此匆忙,多年前我们一块在教室里发呆,一块骑着自行车在乡村里闲逛。现在他要迎娶新娘,组建他的家庭,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你结婚后还出去打工吗?”我问田耘。

    “不准备出去了,在家里看能不能干个小生意,干什么都行,只要能顾家。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成为留守儿童。以前没想过那么多,现在终于到了想那么多的时候。不能老是活在小时候,你无法拒绝随着年龄而到来的责任。”田耘说。

    “我现在这个年纪是比较尴尬的,好像有远大的理想,给我一个金刚钻,能把地球钻个洞。可是真要是去下手干,往往都会半途而废。”我说。

    “流水线的工作不需要你有多大的理想,你也不会有挫败感。在流水线上,你干什么都是成功的。也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跟机器能融为一体就行了。

    “第一次去打工的时候,干的是石英晶体协振器的焊接,只需要按一下按钮就行,都是自动化的。

    “你不用思考,也来不及思考,一干就是四个小时。中间只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一天至少要干十个小时,有时候还要强制加班。每次下夜班时,你站在人群中,每个人的表情就像丧尸电影中的丧尸。”田耘说。

    装扮好婚房之后,我们又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家具摆放整齐,窗户擦拭明亮。一切都焕然一新、一尘不染,让我想起初中时我们俩一起打扫卫生。

    教室里的卫生,每个人都得参与打扫。而卫生区里的卫生,只让最后两排的人去打扫,也就是学习最差的那十几个人,每两个人一组将实验楼的楼梯打扫干净。田耘有鼻炎不能闻灰尘,我让他在楼下等我,打扫干净后一块儿去食堂吃饭。

    学校里的垃圾池也是学生去清理的,每个班轮一个星期,当然还是由学习最差的人去清理。我们也乐意去干,早晚自习可以不用上。田耘在后面用铁锹顶着板车向前推,我在前面拉,满载垃圾的板车被我们送到学校后面一个垃圾堆边。

    这一车垃圾在拾荒者眼里如获至宝,他们像草原上的秃鹫一般蹲在垃圾堆旁边,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干枯的脸上沾着尘土,两个空洞的眼睛如枯井。还没等我们卸车,他们就抢着围上去将里面的纸张一抢而空,只剩下不能卖钱的塑料袋。

    “我们认识有七年了吧。”我说。

    “七年了,是,是有七年了。”田耘说。

    “你感觉没上过高中和大学,面对这个社会迷茫吗?。”我说。

    “没有时间迷茫,也没有时间让你喜怒哀乐,只想着挣钱。刚去打工时还觉得好玩,工厂里也不拖欠工资,每个星期只休息一天,连花钱的机会都没有。唯一的休息是睡觉,唯一的娱乐是做梦,一醒来就要去干活,干完活就去睡觉。

    “每天面对同样的人,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唯一不同的就是睡觉时做的梦。醒来时得先坐在床上回味一会儿梦境,不然这一天也太乏味了。”田耘笑道。

    “我也没觉得这几年在学校里学到了什么东西,真正开始学习还是进入大学后。自己也不迷茫了,知道要去干什么。这半年我没有落下一节课,老师讲的每一句都记在笔记上,不学不行了,以后拿什么安身立命。”我说。

    “安身立命,还是得安身立命,掌握一门技术,就算一穷二白也不至于两手空空。”田耘说。

    外面的天开始暗下来,我说:“我该回去了,你也不用留我在这里吃饭,也不用送我。几里路,我一会儿就走回家了。很快就要结婚了,跟你爸妈好好吃顿饭,这几天有啥事直接给我打电话就行。”

    “那行,我送你出庄,正好顺路去我爸妈那。”田耘说。

    田耘锁好门送我到村头的大路上,我走远了,回头看见他还站在那里看着我。我向他挥挥手示意让他早些回去,他点点头转身回去了。

    这几年田耘确实变了,虽然还是那么木讷,却找到了努力的方向。即使没有什么大志向,却是那么踏实而诚恳,我相信他以后会幸福美满。

    我没有立刻回家,径直走到我们一起上学的初中大门前,街道还是多年前那副模样。对面饭店门口,污水从阻塞的下水道口缓缓流出,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瘦狗在垃圾桶旁边啃食散落的骨头。

    看着赤裸裸的街道,我仿佛看见赤裸裸的自己。有些不敢触及的带刺的回忆,蓦然呈现在我眼前。

    这回忆既让我眷恋,又让我不堪。在这里我认识了田耘,这个时间最长久的朋友。也遇见了一个让我永远铭记在心,却又未曾有过只言片语的女孩。还有那段被欺凌的经历。那段时光让我不愿去忘记,也不愿去回忆。

    田耘结婚这天天气阴冷,灰色的云压的很低,幸好没有风。迎亲的车队在田野间的小柏油路上穿行,路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一栋栋贴着白瓷片的新楼房掺杂在红砖垒成的旧房子里。

    今天是黄历中的吉日,路上遇见好几家结婚的车队,相互礼让着,经过了狭窄的乡间小路。

    我坐在车队后面一辆面包车里,车里另外两个人是田耘的堂兄弟。他们俩在车里边抽烟,边谈论着生活中的琐事。

    这个说,上次在集市上跟哪一家因为剐了车打一架。那个说,家里的地被征了,一亩赔了多少钱。最后又讨论到相亲上。

    他堂哥似乎很反对自由恋爱,愤慨的说:“我感觉还是相亲好,知根知底,一块儿安心过日子,你看我跟我媳妇也是相亲认识的。门当户对,过起日子来相互理解。你看咱庄的那几个自由恋爱结婚的,日子过得也不见得好,成天吵架。谈恋爱时看着挺好,一结婚就傻眼了。”

    经过一座桥时,他堂哥说:“过了桥就到了。”

    桥下的水里漂着浮冰,冰面被砸出了几个窟窿,有几块砖头没有砸透冰面,嵌在冰面上。

    车队刚进村子里,鞭炮声立刻响起,被炸黑的红色炮纸纷纷下落。路边围观的老人紧紧牵着孩子的手,怕他们跑去拾炮。

    车队开到新娘家门口,看热闹的人把胡同围得水泄不通。炮声喧天,吹鼓班子卖力演奏。娘家人出来迎接,田耘下车先和娘家哥来个对拜,再由娘家人迎进家里,先往身上挂红绸缎,像礼仪小姐挂在胸前的条幅,不过田耘挂的是两道,在胸前交叉。

    新郎家的人忙着把礼盒抬进新娘家里,礼盒里放着烧鸡、大鱼、肘子,各六十六件。还有一大块儿染成红色的熟牛肉,另外还有几对糖塑成的仙人、宝塔,看着是那么的世俗。

    我们县南和县北的结婚规矩不一样,县北的结婚直接把新娘接回去拜堂,礼节很简单。而县南的规矩很繁琐,新郎要到新娘家里,在这些大鱼大肉前行二十四拜大礼。

    所谓二十四拜就是每一拜要磕三个头,一共七十二个头,而且花样繁多,有一箭穿心、五朵金花。下拜姿势还要好看,再加上旁边的人起哄,新郎往往记不住自己究竟磕了多少头。更可恶的是,还有人往地上扔石子,新郎不能将这些石头驱走,咬着牙跪在上面也要磕完。

    我和田耘都是县北的人,很不懂他们这边的规矩。那些鸡鱼和肘子被摆在院子里三面大桌子上,堆成丘陵状,非常壮观。

    我跟田耘的几个老表和堂兄弟围在他身边,堤防着有人扔石子。还要帮忙给他数着磕了多少头,他采用最简单的五朵金花拜法。每当完成一拜后,娘家哥还要跟着磕一个头还礼。

    还好,很顺利,没有人扔石子,只有几个妇女嚷着:“磕错啦,不是这样的。”

    田耘不管别人怎么起哄,谨慎地磕着头,记住每次磕头的方位。在红布上来回穿插,完成他的五朵金花二十四拜。

    拜完后,新郎要去新娘闺房里请新娘出来,来回要请三次,新娘才在众姐妹的簇拥下出了闺房。新娘穿着粉红色的婚纱,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底,眼神中即有羞怯又有喜悦。

    新郎牵着新娘的手一起上花车。在上车前,新郎最后一次同娘家哥对拜一次。

    车队整理好队形,娘家哥扶着花车的车窗,缓缓送出村子。回去的时候不能按原路返回,走了另外一条乡间小路。淡淡的雾凝固在一望无边的麦田之上,似乎是为了打破这里的荒凉,领头的那辆车里时不时扔出一盘炮,惊得树枝深处的麻雀四散飞逃。

    花车在家门口停稳,开车门前要先在车上撒一盘面粉(因为面粉不好洗,现在都换成了滑石粉),里面掺着硬币、彩屑和糖果。然后再由他的堂兄弟拎着铁丝悬吊一块烧红的铁板,往上面边浇醋边绕车一圈,铁板散发着酸味的蒸汽,有些刺鼻。好多老规矩都被遗忘了原来的寓意,这一番如萨满祈福般的仪式进行完后才能开车门。

    锣鼓声、唢呐声震天般的热闹起来。田耘先下车把他的新娘抱下来,抱到院子里已经摆好的香桌前准备拜堂成亲。

    村里举办婚礼,请的司仪一般都是村里最能说会道,且又人品忠厚的人。满面红光的司仪把话筒举到嘴边,先吹口气试试音,接着用沉稳的语气说:“各位父老乡亲,大家先安静安静,听我说两句。”院子里满满的全是人,都闭上了嘴,带着笑意听他讲话,只有一些孩子还在嬉闹。

    “下面用掌声热烈祝贺新郎田耘和新娘王菁新婚大喜,祝他们早生贵子、万事如意、白头到老,下面点炮。”一万响的鞭炮在门外摆了十米长,崩了好几分钟,漫天的硫磺味非常刺鼻。

    鞭炮声停歇,吹鼓班奏起百鸟朝凤,司仪在欢快的唢呐声中喊道:“下面我宣布新郎田耘与新娘王菁结为夫妇,一拜天地。”

    夫妇俩对着香桌拜天地,香桌上两边各有一个烛台,中间是个斗。斗里盛满了麦粒,麦粒中插着一把点燃的香,烟气萦绕。香后面还插着一把以前手工织布的工具,叫什么名字我记不起来了,那工具上面挂着一面镜子,估计是男耕女织的寓意吧。

    夫妻对拜后是拜长辈亲戚,七大婶子,八大姨,还有九大姑父、十大舅都要上前受拜,长辈们把礼金扔进香桌上的红盆子里,我们这里叫做“受头”。

    现在基本上都是新郎跪下磕头,新娘站着点头示意。后面的兄弟姐妹如果玩兴大,就上去按住新娘的头,硬让她磕头。

    田耘不停地在磕头,盛钱的红盆子已经满了。羞怯的农村长辈们把钱扔进盆子后,赶紧跑掉,生怕抛头露面。他们面容苍老,如这冬日里的大地一样。一年都不曾花去几张百元钞票,可是到了亲友结婚,慷慨拿出一张扔进红盆子里。

    最后的喜宴才是来宾们最期待的,村子里的喜宴很简陋。露天院子里摆上圆桌,后厨的师傅做起饭来简单粗暴,一个人要做出上百人的饭菜。凉菜都一股脑的倒进洗衣服用的大盆子里调拌,盆子的外壁粘了厚厚一层油垢。炸鸡腿的油不知道反复炸过多少遍,已经浑浊粘稠。

    一切都是这么简单粗暴,而又直接。餐桌上堆满了牛羊肉、烧鸡、火腿、排骨,让我这个习惯吃素的人很难下筷。

    喜宴结束后,田耘忙着送别亲戚,我没有向他告别,隐在众人之中离去。满地鲜红的炮皮随风飘摇,散发着浓烈的硫磺味。看着电线杆上贴着的大红喜字,我面露微笑,对这一天和我们所过往的每一天都心满意足。

    天上的云渐渐稀薄,露出久违的阳光,我又感到无处可去。信步走到以前我和田耘经常散步的那条河边。

    冬日里,此处格外荒凉,枯黄的芦苇荡随着河岸绵延不尽。芦花摇曳,如草原上缓缓移动的羊群。在河两岸列队的杨树似白银铸成。

    寂静的河道里,只有成群的小野鸭在游弋。时而潜入水中,时而追逐、鸣叫。

    我无所顾忌地往前走,不去过问时间,河的尽头是一个大坝。大坝将河水拦在这里,再往前河道干涸,杂草丛生。

    大坝已经年久失修,河水从闸门底部的缝隙中喷射而出,汇成小溪流。

    我站在坝桥上俯视冰冷的河水,平静而又安详,没有一丝波纹,只有小野鸭游过荡起丝丝涟漪。

    不远处有两个人好像在钓鱼,一根长长的鱼竿伸进水里。但又好像不是在钓鱼,用鱼竿在水里搅一阵子后,又换一个地方。虽然我从来没有钓过鱼,但我也能看出来他俩不是在钓鱼,还鬼鬼祟祟的。

    我决定走进看看这两个人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我走近他俩身后,躲在一棵杨树后。清楚地看到这两个人,正在往河里扔一种玉米粒大小的红药丸。药丸浮在水面上,我预感到他们俩是在毒野鸭。

    扔药丸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个头不高,头发淡黄,眉毛稀少,面色苍白。虽然营养不良,脸上却写满了精明。

    拿鱼竿的人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看样子不是这孩子的父亲。孩子衣服破旧,中年人衣着整洁。

    他们俩应该是在谈论这几天的收成,用的都是我听不懂的暗语。只听懂过年这几天油水多,能多挣点。

    一只小野鸭怯懦地向他们撒药丸的地方游去,好奇地盯着药丸看,还是忍不住吞入肚子里游走了。他们立刻跟着这只吞药的小野鸭走,没多久,我看到那中年人用鱼竿将小野鸭从河里捞出,鱼杆上头是个网兜。小野鸭还在挣扎,那中年人把它从里面掏出来,直接拧断脖子扔进了编织袋中。

    这种事在我们这里见怪不怪,我从树后面向他俩走去,故意咳嗽一声,他们俩看着我,脸上丝毫没有羞愧感。

    当你杀死一头大象时,你可能有罪恶感。但当你踩死一窝蚂蚁时,不但没有罪恶感,还可能为自己的强大沾沾自喜。让我想起小时候和小伙伴们一起虐杀鼹鼠时的狂喜,比着谁更残忍,嬉笑的脸上看不出罪恶感,却是孩童的天真。

    我站在这里一直看着他们,他们终于感觉如鲠在喉,提着半袋小野鸭的尸体走远了。

    一群小野鸭游到河中央,我怕他们会将毒药吞下,拾起半块砖头,砸向它们,小野鸭们惊恐地四处逃窜。

    毒药还在河里漂浮,看似自由的天和地,却危机四伏。我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罪恶,仿佛成了他们的同谋。

    大坝将水拦住,却拦不住人的贪婪。

    人迹罕至的荒野,寒冷的空气,我曾以为这里是我们的心灵净土。现在看来只要有人类存在,就没有什么净土。

    天渐黄昏,玫瑰色的夕阳倒映在水面上。大群大群的喜鹊在一棵高耸的老杨树上聚集,枝枝桠桠上站满了喜鹊。

    还有喜鹊不断向这棵树飞来,吵闹声震耳欲聋。鸟粪如雨点般纷纷落下,地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黑白相间的鸟粪。

    这条路我与田耘不知道走过多少遍,从今以后将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