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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解读蒋韵:“这一代人的怕和爱”——与郭剑卿教授对谈

    ※解读蒋韵:“这一代人的怕和爱”

    ——与郭剑卿教授对谈

    问:你是贯穿新时期文学四十年笔耕不辍的女作家。1979年早春时节,大二的你发表处女作《我的两个女儿》,引来一片喝彩,堪称山西的“卢新华”;20世纪80年代末你开启了对“一茬人”(李国涛先生语)的塑造(包括对“十四岁童话”的回溯),受到评论界及同行的特别关注。新世纪以来,你频频书写“爱”的传奇,包括夫妻合作《人间——重述白蛇传》等等,几乎篇篇都是精品,转载率高、获奖也多: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赵树理文学奖、老舍文学奖、柔石小说奖等等,表现出一种自觉自在的文学创造力,足以构成可供评说的“蒋韵现象”。你怎样看待自己的文学创作?

    答:谢谢剑卿的褒奖。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了,你一直追踪、关注我的创作,难免有所偏爱。我的处女作曾经在山西一域获得过较大的反响,甚至一时的轰动,此事不假;我四十年笔耕不辍,也不假;晚近以来获得过不少奖项也是确有其事,但,“足以构成可供评说的‘蒋韵现象’”,就可商榷了。至少,我自己不知道曾经有过这样备受瞩目的时刻。对我,许多同行似乎都有过较为一致的看法,认为我是一个“实力大于名气”的作家,这点,我倒还不谦虚地表示认同。写了将近一辈子,不知为何,却反而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一切,都在小说里了。所有想说的话,一笔一笔、一个字一个字,敲进了电脑里,至于有谁能听到,能听懂,能共鸣,那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事了。它们独立于我之外,拥有了独立的生命,就拥有了需要它们自己去承担的宿命。我爱它们,甚于爱我自己。它们寂寥的生存,让我心疼,却也让我为它们骄傲。就像在无人的旷野上,突然遇见的一棵树,沉默、尊严、枝叶婆娑,让某个孤独的旅人,眼睛和心底一热。我觉得这很美好。我觉得我的小说,似乎就是为人生长旅中这些孤独的旅人而写。足矣。

    问:我想把你放在新时期文学和山西文学两个维度考察。同为50后作家,你不属于“老三届”和“知青作家”两大群体,也没有贾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可供挖掘;在同代女作家当中,你不是王安忆式的“69届初中生”,但有着和她类似的客居身份(王安忆之于上海,你之于太原);你没有铁凝式的“57女儿”命名,却又共具内陆城市女作家的某些文学气质;你不引领潮流也不随波逐流,独享“边缘的悲与欢”;山西作家群中,你写内陆故事,但不是山药蛋派,也无法归于新时期“晋军”阵营。你的小说是发生在山西的非地域文学。多年前我总结过你的写作姿态:高扬“旗帜”低调写作——一种看似矛盾却充满张力的书写。看得出你安然享受这样的创作状态。

    答:与其说是“安然享受”,不如说是“别无选择”。曾经,我很羡慕那些拥有自己的山河、故土、大都会或者小镇的同行,我羡慕他们拥有一个文学故乡。而我则一无所有。我是个失乡的人。从羡慕到认命,这之间,有长长的一段路。“失乡”,如今其实已经成为我小说的母题。“失乡”,就是永远在生活的边缘,永远在他乡,永远怀有深刻的乡愁和生命的悲情,以及,生而为人所能体会的人类不朽的疼痛。这些,已然是我小说创作的源头以及——归宿。

    如你所说,也如很多评论者所说的那样,我似乎是一个“不能被归纳的书写者”,亦有人形容,说我是一个“不能被除尽的余数”。早年间,我曾经在文章中说过,我是我自己的旗帜,是文坛上的孤魂野鬼。现在,我倒认为,哪一个真正的作家,不是自己的旗帜,不是孤魂野鬼呢?假如,现实的存在、现实的生活可以满足你的所有需求,物质和精神上的一切需求,你活得兴高采烈得意扬扬,那么,你还需要在文字中倾诉吗?还需要虚构另外一个世界吗?还需要面对和审视自己的内心吗?所以,真正的写作,是属于孤独者的,是属于现实人生中深刻的失败者的。“深刻的失败”,在某种意义上,和一个人的现实存在无关,而是,一种精神状态,或者,更极端一些,是某种命运感。

    问:限于篇幅,我们的对话重点围绕两个时期展开:20世纪90年代前后和新世纪以来。90年代我在书店邂逅你的小说集《失传的游戏》,长篇小说《栎树的囚徒》,一“读”而不可收拾,至今难忘初读时的迷醉与惊骇。在我看来,80年代末90年代初,以小说集《失传的游戏》(收入1988—1993年的创作)为代表,你的创作出现第一个重要拐点:拥有了自己的写作母题和艺术风格。从而你的写作也达到一个高度,跨越了伤痕文学、知青文学的窠臼,成为一种真正个人化的写作,也引起了众多关注。老一辈评论家李国涛认为你做了“一件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塑造她那一茬人的形象”;《中国新时期小说主潮》(许志英、丁帆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在“知青情结”一辑设专章分析你和李锐、林白的写作特点:“落日情节的飘浮性伤感”,表现为“强烈的时间意识”“无可逃离的宿命”,构成作品的“哲学意蕴与文学意蕴”;作家王安忆也在这一时期(2000年)撰文评论你的作品。她认为《失传的游戏》当中的作品表现了你对“知识的批评”。这几个代表性的观点,确立了你个人化写作的价值和意义。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从20世纪90年代前后创作的郗童、隋小安、夏平、冯明伦之类的黑白照片人物,到近期作品中的陈香(《行走的年代》)、海棠(《琉璃》)、袁有桃(《晚祷》)、陈雀替(《水岸云庐》),“一茬人”的前世今生在你的创作中回溯或闪现。你书写他们精神世界的罪与罚、爱与怕,凝视这茬历史落叶身上的斑痕。这让我想起鲁迅的散文《腊叶》。一生负疚、无可救赎、拒绝遗忘,成了这茬人无法抹去的精神烙痕。“这一茬”作为系列形象无疑是现实主义理论中的“这一个”。其意义恐怕不仅仅是写出了你的同龄人。这其中埋藏了怎样的隐痛?

    答:我小说中的人物,大多是我的同龄人,尤其是我早期时的创作。所以,以国涛先生为代表的一些批评家称我为“那一茬人”的代言。所谓“那一茬人”,就是比“老三届”要小一些的“50后”,也就是在历史大动荡到来的1966年,他们还没有受完正规的小学教育的那群孩子。这群孩子,没有经历过在伟大的广场上被最高领袖检阅的荣耀,没有乘坐免费火车天南地北大串联闹革命的辉煌,却同样承担了失学、上山下乡等时代赐予他们的一切。而十年之后,这群人中,鲜有能够像“老三届”那样考取大学的。所以,在新的历史时期,最先下岗的,就是他们;在时代变革中付出最大代价或说被牺牲掉的,就是他们;被人们所诟病的“广场舞大妈”,也是她们;这一茬人,在我们共和国的历史上,从没有人为他们命名,他们在历史的皇皇典籍之中,是无字的、无声的一页。我跻身于他们之中,书写他们,天经地义。书写他们,就是书写我自己。

    但是,如果我们把话题围绕在“一茬人”这样的标签下展开,会备受局限。在我后来特别是晚近的小说中,我的主人公们,是他们也不是他们。诚如你所言,我晚近小说中的那些人物,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一生负疚、无可救赎、拒绝遗忘。这些特征,绝不独属于他们。这些悲剧性的人物,我相信,在人群中寥若晨星。他们有着和我们所有人一样的罪,形形色色的罪,但是,他们承担了我们几乎所有人都不愿承担的“罚”——自我惩罚。我不知道怎样命名他们,我只知道,写他们,我看到了我自己身上的麻木、怯懦、浑浑噩噩。写他们,也让我非常、非常疼痛。我正在书写的长篇小说《玛娜》,也是写了这样的一些人,在过去不久的北京的酷暑之中,这样的写作,常常让我手脚冰冷,冷汗淋漓。他们在我小说中一天一天鲜明起来的时候,我和他们一同受难。至少,在那一刻,我是自省的一个人。

    问:在新时期的作家构成中,50后作家群无疑是最负盛名的一代。作为其中一员,你是77级中文系大学生,在知识谱系、文学精神上,接受的是“五四”文学传统以及翻译过来的19世纪欧美文学尤其是俄罗斯文学的滋养。其中凸显的是现代中国文学的个性解放和人道主义、19世纪俄罗斯文学的苦难意识及西方文学的浪漫主义,你是凭这样的阅读史和文学积累,建立起自己的写作资源和精神资源吗?可否称你为“文学知识分子”?

    答:“文学知识分子”可绝对不敢当,我是一个很没有知识和学养的人。但你没有说错的是,作为一个77级大学生,在文学精神上,我接受的确实是“五四”文学传统以及翻译过来的19世纪欧美文学尤其是俄罗斯文学的滋养,只不过,我起初接受它们,并不是在大学校园,而恰恰是在这一切被禁锢被批判被践踏的时代。我应该是个幸运者,生活在城市,生活在识字的人中。至今我都想不明白,那些被称为“毒草”的书,一本一本,是通过什么渠道在社会上流传,在我生活的周围流传。我们这些少男少女,青年男女,总是能互相借来那些大部头看。我读书最多的年代,恰恰是那动荡的十年。假如让我开一个那时读过的书单,太长太长。像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普希金、果戈理、契科夫、雨果、巴尔扎克、左拉、司汤达、狄更斯等等,他们的代表作,基本都在那时候读过了。就连如今那些已不太被当下青年人熟知的作家,他们的作品,我也读过不少,比如:冈察洛夫的《悬崖》《奥勃洛摩夫》,赫尔岑的《喜鹊贼》,谢德林的小说集,莫里哀、哥尔多尼的戏剧剧本,夏衍、田汉的剧本,等等。那时,最不好借到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记得有一年,我已经从河滩上的砖厂调到了城里一家小手工作坊,叫水电安装队,跟着师傅开牛头刨。我的师兄,有一天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一本《罪与罚》,记得好像还是竖排本的。厚厚的大部头,人家只给了他三天时间,他很仗义,说,咱俩一人一天半。于是,他先请了一天半事假,接下来我又请了一天半。那时请事假是要扣工资的,我们平时几乎从不请假,但为了这本小说,我们破了例。所以,应该说,我在青少年时代接受的启蒙教育,是双重的。既有铁血时代的深刻印痕,也有这些人性和人道主义的浸淫。也因此,在青春期,我极其困惑而矛盾。

    本章尚未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问:王安忆指出的“知识批评”,我理解是指你对“知识”的反思:知识的吊诡或悖论。这种反思从20世纪80年代末延续到当下。比如《隐秘盛开》中的“插曲”:知青对拓女子的扫盲和文学启蒙,反而成了她悲惨人生的开始。这样的知识反思让我想到鲁迅的《祝福》悖论。也许我孤陋寡闻,新时期女作家中关注于此者并不多。这恐怕是现代知识分子感情深处的“怕”之一:不以启蒙者自居,而是拷问价值和意义。这是你秉承的现代知识分子的思想传统?

    答:说实话,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也是一个宏大的问题。这个问题若想回答得很清楚很透彻,恐怕得写一本甚至不止一本专著,那不是我的能力所能企及的。我深知自己远谈不上是个“知识分子”,充其量也就是个曾经的知识青年,或者一个识字的人。但,我也是一个毕生崇敬知识的学生。只是,知识是什么?这个问题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反而越来越困惑;也渐渐感到,很多名词所定义的事物其实是非常有局限性的。但有一点我清楚,就是,我自己从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启蒙者”。在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大氛围和各个潮流之中,我是一个始终处在边缘的写作者,在我的处女作之后,我关注的题材,我的人物,我所描述的世界,都和当时的中心文学话题无关。尤其是在山西“黄钟大吕”的晋军主旋律之中,我的写作,常常被批评为太“小我”,太“小布尔乔亚”,也就是如今的“小资”,那时简称为“小布”。我为此深感困惑,也不是不想改变,可能是这种困惑,或者说,是对自己的质疑,导致我去思考了一些当时人们没工夫也没兴趣的问题。于是,就有了我早期的一系列小说,比如《无标题音乐》《枣树院》《紫薇》等等。那些小说无疑是幼稚的、肤浅的,与其说它们是对“知识”的反思,不如说是对一些掌握知识的所谓“知识者”的质疑。一直要到《隐秘盛开》,我的质疑大概才扩展到了你所说的对于“启蒙”的沉思和拷问,其情感的复杂,恰如你所言的爱和怕。启蒙无罪,但不彻底的启蒙是可怕的;知识更无罪,但用浅薄的知识来装点人生是可怕的。在我的《隐秘盛开》中,无疑,我的同情是站在了被启蒙者一边,而我认为,真正懂得了知识深处之美、真正从知识中获得了灵魂和力量的,是那个并没有太多知识的乡村姑娘。她的命运,惨烈之至,却也美丽之至,是知识的颂歌,也是启蒙的挽歌。

    问:你曾说:你不讲有关“爱情”的故事,怕自己讲不好。事实上,新世纪之初,你的写作从一代人的“怕”转向一代人的“爱”。从鲁迅文学奖作品《心爱的树》,到长篇小说《隐秘盛开》,把它写成一个个有关生死有关信仰的童话和传奇,直逼人类精神的高度。你塑造了一系列爱的信徒:引领小男孩走出迷途的“仙女”陈忆珠,集传统风骨与现代儒雅于一身的“大先生”,有着俗气名字的拓女子潘红霞们,他们对爱所怀的宗教般的感情,他们缄默一生的隐秘泪水,是现代人从苦涩中萌生的对神圣的爱的渴慕。你演绎的爱极端而孤绝:爱是不敢奢望爱情,是义无反顾地刚烈地坚持“一个人的战争”,是坚守“百年孤独”,是为一句承诺赴汤蹈火,是错过世俗幸福而执意去做精神上的苦行僧。还有一点,你的爱是回避“性”描写的“洁癖”书写。这种极致的、近乎“冒险”的爱情书写极富挑战性,你的写作走向又一个孤高的领域,这需要相当的素养和勇气;另外,你与李锐以《人间》的命名重写《白蛇传》,却又尝试把爱情神话还原为对人间烟火的生死迷恋。你是如何平衡二者使之“艺术化”的?

    答: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以前,我确实说过,我从来不讲有关“爱情”的故事,因为怕自己讲不好。关于爱情,这个世界上,古往今来,有多少传奇、多少小说诗歌、多少文学的高峰啊!我是知难而退的:我觉得自己没什么“爱的才能”。20世纪80年代,看过一部苏联电影,好像叫《辩护人》,影片中沦为女囚的女主角说过一句话:“爱是一种才能,有人有,有人没有。”这话,对我的震撼,强烈而深远;也使我自卑,就如同影片中那个为她辩护的、幸福的女律师一样。

    20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初,我们的小说,无论乡村还是都市,只要涉及情爱,渐渐呈现出了一种极其程式化的样貌,即“零度叙述性”。不敢说千人一腔,却也真是相差无几,似乎,人类的全部问题,全部困境,就只剩下了“性”这一件事。人类如此丰富丰沛的情感,难道真的萎缩至此了吗?无涯的想象力真的有边界了吗?特别是2002年,受邀参加了美国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其间,参观了许多的博物馆,既看到了那些馆藏珍品,人类文明的瑰宝,也看了许多当代艺术家的作品展、主题展等。相较之下,深感当代人技术性的想象无比发达,而心灵的想象却纤细贫弱。看得多了,竟悲从中来。回到生活之中,突然发现不能忍受各种当代理论指导下的那些小说文本,问自己,谁规定当代小说就一定要怎样怎样写?这么一想,忽觉无比自由。你们不是要“零度叙述”吗?我偏要老土地张扬;你们不是无“性”就不成篇吗?我偏要写一个纯洁如处子的爱情故事。于是,就有了《隐秘盛开》。有了那个一生视“爱”为信仰的潘红霞。有人批评她“怯弱”,不敢像现代女性一样大胆示爱和勇敢争取,可我认为,她极其勇敢,她勇敢地、义无反顾地、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献给了她的爱,她的信仰。它是诗篇,不是人间烟火的小说。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严格说来,我真正的爱情小说,仅此一部。

    我写作它时,淋漓畅快。写完了,心想,恐怕发表不了吧?这么“陈旧”的一部小说,谁会要?但让我意外的是,我的责编周晓枫,读完书稿后给我打电话时,还久久不能抑制她的激动。更让我意外的,喜欢它的竟大多是年轻的读者,我为此结识了许多年轻的朋友。这让我非常有成就感。而这本书,也获得了那一届“华语传媒奖”的某项提名,以及“赵树理文学奖”。

    至于《人间》,那是对于神话传说的重述,不是原创,也非我独立完成。但从某种意义上说,白蛇和潘红霞,在精神气质上是相同的,她们都是“殉道者”,视追求的东西为信仰。白蛇所求,是弃妖而做人,人间烟火是她的终极追求,她们都为各自的“信”而义无反顾。所以,在小说中,人间烟火气味浓郁与否,不是我创作和评价小说的标准。而且,何为“人间烟火”?只有柴米油盐吗?在人世间生而为人,所经历的精神的苦痛,不是人间烟火吗?所以,我理解的“人间烟火”,可能和有些人的不一样。

    问:从空间层面来看,你的爱情故事是“小城故事”。这小城既非静态的世外桃源,这故事也非小家碧玉的风花雪月,而是一个奇特的组合:一些隅居封闭狭窄的“内陆”“盆地”的小人物,内心深处激荡着古典又现代的浪漫追求。他们的爱情不属于脚下这块封闭平庸的土地,而是属于“诗和远方”,属于乌托邦。你人物的“爱魂”,其实不属于这城、这山、这水。相反的,这城、这山、这水作为故事的发生地,作为人物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却是他们终其一生都要逃离的地方。他们的**囿于北方内陆小城令人窒息的盆地,精神上却高蹈于南方沿海、异国他乡、文学殿堂。渴望救赎又逃避救赎,拒绝平庸又困于平庸。怀揣失传的浪漫与诗意、无处置身的精神洁癖,永远漂泊在寻找的路上。这究竟是特定地域、特定时代人的悲情,还是人类的宿命?

    答:怎么说呢?所有的小城故事,从某种角度说,也算是一个现代文学的母题。小城故事和大都市故事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这一点中外皆然。顾长卫执导的电影《立春》,就塑造了这样一个心属“远方”的浪漫女性。她是小城的笑话,小城的异类。可是,这样的笑话,这样的异类,在全世界所有的小城中,何止万千。他们生生不息,代代相传,那是人类的天性:渴望自由,渴望更广阔的世界与人生。“远方”因为未知,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可能性和美好。

    严格说来,我所生活的城市不算小城,它毕竟还是一个内陆省份的首府——省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一直以为它乏善可陈。它既没有大都会的泱泱风貌,也没有小城镇的家常品位;既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所以,它显得平庸、沉闷、呆板、无趣,如同众生中常常被忽略的一个庸众。我女儿在上中学时,老师常常指着窗外肆虐的沙尘说:“看见没有,如果你想离开这个地方,就别偷懒,好好学习!”那是这个城市的孩子所接受的启蒙——美好的生活,在这个城市之外。而北京、上海这些一线都会的孩子,至少他们没有这种必须逃离的困扰。

    而我小说的主人公们,却有所不同。正如你所言,我让她们生活在我的“小城”,而精神上,却属于乌托邦。我喜欢这个词,它准确。“南方沿海、异国他乡”,这些真实的地方,哪一个都不是她们的精神故乡。我揣测,就算她们生在北京、上海、纽约、巴黎,恐怕也一样。她们是生活的“外乡人”,流浪者,或者说,被放逐者。所以,如你所说,她们“渴望救赎又逃避救赎,拒绝平庸又困于平庸”,“怀揣失传的浪漫与诗意、无处置身的精神洁癖,永远漂泊在寻找的路上”。我想,这些意象,恐怕不独属于特定的地域或特定的时代了吧?

    问:你那些人物也是一些骨子里疏离日常生活的“异类”。日常生活必要的生存手段,恰恰是你人物所不屑的或者是匮缺的。你的人物有着某些“神性”:她们多半在为一个心造的“传奇”活着。你演绎这传奇有时会让人觉得未免不食人间烟火、太戏剧化、太脆弱,对此你怎么看?

    答:如果没有必要的“生存手段”,我的主人公们,何以为生?但,说她们多半为一个心造的传奇活着,这点我肯定同意。至于她们是否“不食人间烟火”“太脆弱”,恐怕就值得商榷了。我在之前的问题中已经回答,何为“人间烟火”,也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人间烟火”,在我看来,包罗世间万象,一个人,为了某个执念,某种坚持,甘愿承受天长地久的磨难,这难道是天上的痛苦吗?或者,一个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为了尊严,选择了壮丽的死而非苟活,这算是脆弱吗?我小说中确实有这样的一些人,特别是女性,她们视死如归。那是我这样一个懦夫永远做不到的。我知道我做不到,所以,我才向往。三岛由纪夫的《丰饶之海》里,一个主人公的理想是,在太阳升起的悬崖上,叩拜那轮初升的红日,一面俯瞰着波光粼粼的浩瀚大海,背靠着高洁的松树,自刃而死。这让我震撼,也深深地契合了我理想的死亡观。记得史铁生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人和人的差别,绝对大于人和猪的差别。所以,我以为,我的那些备受摧残和磨难的主人公,她们绝对是生活在地球这个星球上,生活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的肉身凡胎。或许,我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的作家,至少,不完全是。如果这么说,我觉得我可能比较认同。

    问:在当代作家当中,你是一个非常会讲故事的作家。你的语言覆盖在丰饶的意象、细腻的想象当中,丰腴繁丽,令人着迷。可是你的写作母题孤独而寂寞。在一个轻浮的时代执着一份深沉,在一个功利的时代寄托诗意与浪漫,在一个冷漠薄情的时代寻找温情与仁慈,在一个脆弱的时代寻找刚烈与风骨。归根结底,这一代人的怕和爱,关乎小知识分子的精神救赎、现代认同问题。你和你的人物一同跋山涉水寻找心中的风景。传统风骨、现代情怀,民间文化、乡间生活,南方或异国、艺术或宗教,不一而足。听说你正在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不知你又有哪些新的发现?记得批评家毛时安说过一句话:“解读蒋韵是一件令人振奋有冒险性的活儿。”解读蒋韵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我们都很喜欢那句话,“慢慢走,欣赏啊!”期待追随着你的写作欣赏更多风景。

    答:谢谢!我会努力。到我这个年纪,前面的风景,还会有未知的迷人吗?我也同样好奇。

    2018年11月于京郊如意小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