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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到小卖部的时候,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烈日炎炎,史老头儿正吹着电风扇,靠在躺椅上打盹儿。收音机里放着单田芳的《隋唐演义》,正说道徐懋公劝降单雄信,只听单雄信说道:“走遍天下游遍州,人心怎比水长流,都说桃园三结义,哪个相交到白头?三哥,你在唐营为帅,我在洛阳成家,你带走了叔宝和咬金,连罗成也不留给我,都怪我单通瞎了眼。忠臣不事二主,你是知道我的,我不会投降,杀了我吧。今生不能报此仇,二十年后某再来……”我心里暗赞一声好汉子!可史老头儿却听得无精打采。

    听见有人走近,史老头儿一下警觉起来,就像看家护院的黄狗,睡觉也要抬着一只耳朵。一看是我,他一下来了精神头儿。

    “山子,来啦?”

    我点点头不说话,径直走向电话机。史老头儿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就像看一出精彩的评戏,仿佛此时此刻是他寡淡如水的人生中最大的消遣。我面无表情地输入两串数字。

    “对不起,你的……”

    我心里咒骂着,“啪”地一声按下听筒。面目狰狞地盯着电话机,好像它偷去我一生之中最珍贵的宝贝藏了起来,真想扒它的皮,挖它的心,看它还敢不敢嘴硬!

    “山子……”

    我不听史老头儿絮叨,不甘心地再一次拿起听筒,拨下那两串该死的数字。

    “对不起,……”

    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史老头儿的小眼睛像春日下两颗锃亮的黑豆,闪烁着久违的生机勃勃的光芒。我扔下两块钱,一言不发,拔腿就走。后面传来一声惋惜中含着开心的叹息:

    “这小子,魔障啦……”

    回家的时候,爸不在,出去摆煎饼摊儿了。妈给我留了饭走了,不用说又去走街串巷地卖冰棍儿。父母双双下岗的家庭,想混口饭吃并不容易,不得不竭尽全力来维持这小小三口之家的运转。

    我匆匆扒了几口绿豆稀饭,就着咸菜吃了张烙饼,来到西街口老爸的煎饼摊儿上帮忙。破旧的三轮车上,用玻璃和铝合金搭了个罩子,罩子里有一块铁板,铁板下面是个煤气灶,这便是我们家的大半生计。

    远远望去,爸本来就不算高大的身材像虾米一样佝偻着,正铲去前个煎饼的残渣。人常说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要我看时间也会嫌贫爱富,五十来岁的他已经头发斑白,贪吃的时间在他的脸上咬出了一道道的齿印,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我远远地看着,心中有些发酸。

    “爸!”

    “来啦?”

    “嗯。”

    “分儿查着了没有?”

    “没有……”

    “哦……”

    爸嘴角一动,刚要说些什么。

    “老板,来个煎饼!”主顾上门了。

    “好嘞!”

    “加香肠、鸡蛋,不要葱!”

    “哎,哎!”

    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眼见着爸在那煎饼上撒了一把葱花。

    “你这老头儿真健忘,告诉你了不要葱!”

    “咳,我忘了!脑子不行啦!对不住,对不住!一会儿就好!”爸新摊了一张煎饼,把原来的那张卷起来推到一边,它就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狗一样趴在角落里。

    “快点儿,我这有事儿呢!”

    “哎,哎!”

    陪着笑脸送走了这位主顾,后面来的人竟然络绎不绝,把小小的煎饼摊围住了,爸手忙脚乱。一个穿黑背心儿的胖子给了我十块钱,拿着煎饼和找零走了。爸刚摊完一张煎饼,偷空扫了一眼我手里的“老农民”,脸色一变:

    “这钱是假的,谁给你的?”

    我心里“突”地一跳,四处张望,发现那胖子正往北去,还没走远。我撒腿狂奔,追上那胖子,把那十块钱往他面前一伸:

    “叔,你给我换一张。”

    “换?换个屁!这钱又不是我的。”

    “就是刚才你给我的!”

    “放屁!你个小×崽子,欠揍了是吧?”胖子把吃剩的半个煎饼往地上一掼,一把将我推了个趔趄。

    懒洋洋的没几个行人的街口突然“呼啦”一下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那些人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从地下钻出来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圈内的好戏。我懵住了。

    “大兄弟,这钱是你给的吧?”爸钻进人群。

    “你哪个眼珠子看着是我给的?”

    “我儿子说的……”

    “他放屁!这钱上边儿写着我名儿呢?”

    “你……”

    “你个老东西!再废话,等会儿找几个人儿把你煎饼摊儿掀喽!”

    “算啦算啦,和气生财。”两三个围观的人劝道。我奇怪他们为什么劝我们而不是谴责那胖子。

    “老板快点儿,这么多人等着呢!”煎饼摊儿边上围着的人一片叫嚷。

    我们只得悻悻地走回去。爸继续摊煎饼,我继续收钱。只是我心中阴云密布,无论见了“伟大领袖”、“工农学”还是“老农民”,都要像辨认间谍般细细审视一番,再用双眼自带的X光翻来覆去照上几百遍,付钱的顾客自然是一脸瞧不起。

    忙过这一阵,爸把那个趴在一边的煎饼放在嘴里嚼着当午饭。

    “小山儿,你回去歇着吧。”

    “没事儿,我不累。”

    “我这儿也没啥事儿了,你快回去吧,再查查分儿去。”

    “哦……”

    “钱够不?”

    “够!”

    我鼻子一酸,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亮晶晶的东西一股脑儿汇集到眼睛里,好像马上要溢出来。我连忙背转了身,快步往回走。

    爸的文化水平不高,只有小学毕业,他一辈子坎坎坷坷,吃了不少苦。究其原因,他认为就是没条件读书的缘故,所以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这个独生子身上,毫无保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他是经常挂在嘴边的。

    我能体会,当我对那些除了应付考试之外毫无用处的垃圾嗤之以鼻,当我厌倦到模拟考试故意不及格,当我反驳“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时候,他那种刻骨铭心的失望和咬牙切齿的痛恨。就好像寄托着所有希望的小苗生了虫,嫩叶上千疮百孔,他必须用尽一切办法除虫,保证这小苗向着太阳拼命生长。他就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驱赶着的笼中小白鼠,在人生的跑轮中不知疲倦地奔跑,直到精疲力竭。他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逃出那个笼子。我只好做那只拼了命逃出笼子的小小白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