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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七十五章 伟大 的苏轼(三)

    苏轼不愧是最了解黄庭坚的人。当初读了他的诗,人都没见着就断定此人:必轻外物而自重者,今之君子莫能用也。事实证明,黄庭坚正是一个看轻功名利禄,只重内心世界的人。这导致了他一生的仕途极为黯淡。他一生没做过大一点的官,基本都在县、镇一级兜兜转转。不是他能力不行,是他官品太好,又遇上朝廷推行变法,一旦发现一些新政劳民伤财,他就坚决抵制不执行。

    他在江西泰和当知县的时候,朝廷颁布征收盐税的新政,地方官收上来的税额跟政绩直接挂钩。其他县都拼命在收税他倒好,说“穷乡有米无食盐”,拒绝执行新政。结果被降职到了山东德州德平镇。当时德州通判是赵明诚(李清照丈夫)的父亲赵挺之。赵挺之遵照上级指示,强力推行“市易法”,黄庭坚却以所在的德平镇“镇小民贫”为由,多次提出反对意见。等到赵挺之后来步步高升仍始终记恨黄庭坚,让他吃够了苦头。总之黄庭坚仕途坎坷,主要原因是他坚持以民为本。他曾在官府前面刻上16个字,警示自己做官时屁股要摆正: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别人当官都是空喊几声为国为民,自己该怎么往上爬还是怎么往上爬,你黄庭坚真的屁股都坐到老百姓那边去了,领导怎么会喜欢呢?别人官越做越大,黄庭坚官越做越小。但他根本不在乎。

    元祐年间,“旧党”掌权,黄庭坚好不容易有点熬出头,被授予《神宗实录》检讨官、著作佐郎等职,负责修史。他却连连上疏要求辞官,实在辞不掉才去赴任。《神宗实录》修好了来不及升官,他母亲病逝了。黄庭坚赶紧返乡守孝,哀伤成疾,几乎丧命。他是有名的大孝子,后来入了“二十四孝”。守完母丧,回到朝廷政治风向又变了。

    “新党”重新上台,开始清算“旧党”。尽管黄庭坚向来没有门户之见,在王安石变法失败后,还曾公开说王是“一世之伟人”。但政治斗争总是那么残酷无情,人在官场被波及时往往身不由己。“新党”审查《神宗实录》的内容,从里面挑出了1000多条他们认为有问题的记载,说黄庭坚诽谤了宋神宗1000多次。无论他们怎么威逼利诱,黄庭坚始终不承认有污蔑先帝之辞。他的凛然正气让整他的人都觉得无地自容。最终史官们认定《神宗实录》有32处表述存在问题,其中黄庭坚所写“铁龙爪治河有同儿戏”,成了首要问题罪名是“大不敬”。所谓“铁龙爪”,是王安石变法期间,一名太监设计的一种疏浚河道工具。用它治河劳民伤财,效果很差,所以黄庭坚才有此记述。面对审讯,黄庭坚仍不低头认罪。他淡定地说:这件事是我亲眼所见,确实如同儿戏。“新党”们被他的胆气镇住。既然事实查不出问题,那你的态度就是最大的问题。

    于是,从1094年起,黄庭坚开始了人生的最后十年,一段越贬越远的生涯。贬谪的诏书颁下来的时候,左右的人都哭起来,当事人黄庭坚却跟没事人一样,倒头便睡,鼾声大作。睡醒了,竟然还面有喜色。大家在想,这个大叔莫不是被吓傻了?于是好心提醒他说:黔州(今四川彭水)乃是蛮荒之地,少有人烟,凡遭贬此地者,皆水土不服,不病即亡。你不仅不担心,还很高兴,你是不是傻啊?

    黄庭坚回答说:四海之内,皆为兄弟,浮生若梦,来去无迹。凡有日月星辰明耀之地,无处不可寄此一生,又有何忧?整人的人,最见不惯被整的人这副超然的心态。过段时间,又把黄庭坚贬得更远,贬到了戎州(今四川宜宾)。在戎州,黄庭坚给住的破地方起名“任运堂”,意思是人生好比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管它好运歹运,该来就来吧。他可能还是喝着小酒,写着诗词,继续他的风流洒落。

    鹧鸪天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如此我歌我狂,吃吃喝喝,看破世情,整他的人真的拿他毫无办法。1100年,黄庭坚被短暂放还。不到两年蔡京拜相后,为打击政敌,命人刊刻元祐党人碑。这时黄庭坚早年得罪过的人,包括赵挺之等人又跳了出来,把黄庭坚的名字列入党人碑。这次57岁的黄庭坚被褫夺了编制,贬往更加偏远的宜州(今广西河池)。朋友听了流泪不已,他却笑着说了一句:宜州者,所以宜人也。硬生生地替那个当时鸟不拉屎的瘴疠之地,做了一个最宜居的广告。

    虞美人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

    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

    平生个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在宜州,看到梅花开得很盛,他写下了一生最好的词之一。人生没有几个十年,但即便在命运的颠沛流离中,他仍能把最深的感慨,献给最美好的事物。

    黄庭坚上一次感慨“十年”,还是在40岁的时候。当时他在山东德平镇,好友黄几复在广东四会县,黄庭坚写了诗想寄过去。

    寄黄几复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黄庭坚为好友的怀才不遇,仕途沉沦而打抱不平,但他何尝对自己的人生悲剧在意过?“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14个字道尽了朋友的深情:曾经的美好,如今的别离,都在诗里了。晚年的黄庭坚,对人对己,“皮毛剥落尽,唯有真实在”。在宜州最后的日子,他被迫搬到一处废弃的戍楼(军事瞭望楼)居住,冬冷夏热,隔壁就是屠宰场,市声喧嚣。但他读书作文,自得其乐,还给这个地方起了个雅致的名字——喧寂斋。

    他把苦难看得淡如水,他说自己:身屈于万夫之下,而心亨于江湖之上。最后岁月一直陪伴黄庭坚的范寥,后来回忆说,有个大热天,太阳烤了很长时间,忽然倾盆大雨,黄庭坚兴奋得不得了,像个小孩一样,坐在椅子上,将双脚伸出去淋雨,还回头对范寥说:吾平生无此快也!

    1105年,黄庭坚病逝于宜州,享年60岁。临死前他已有预感。一天从潮湿的床榻上爬了起来,他要为朋友写他最喜爱的《后汉书·范滂传》。范滂是东汉名士,为人清厉正直,但陷入党锢之祸而遭逮捕。地方官不忍抓他,想和他一起逃跑,范滂却拒绝说,如果杀了我能够结束残酷的党锢之祸,何尝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呢?临刑前范滂的母亲领着范滂的儿子来看他。范滂眼含热泪,对儿子说:让你以后做坏事吗?我一生没有做过。让你以后做好事吗?我做了又落下如此下场。

    范滂这么一说,围观群众都哭成一片。写到这里,黄庭坚仿佛听到范滂的义愤与叹息,手中的毛笔嚯然折断。友人赶紧取来另一支毛笔,递到黄庭坚手上,让他把自己想说的话,全都写到了《范滂传》里。东汉的党锢之祸,在黄庭坚的,跟北宋的新旧党争又有何差异呢?而范滂的牺牲,又何尝看不到黄庭坚的影子呢?这幅大气豪迈、笔力雄健的《范滂传》,成为他最后的传世书法,可谓“人书俱老”。

    写完没多久,黄庭坚就命绝了。黄庭坚死后,这个命途多舛的帝国边缘人,却让历史深深铭记了近千年。他的诗与苏轼并称,“苏黄”成为宋朝诗坛的双子星座。一批年轻诗人受他的诗艺与人品感召,集结在他周围。比他小8岁的陈师道,在见到黄庭坚后,果断焚烧了自己以前的诗稿,诚心诚意跟他从头学习写诗。久而久之,以黄庭坚为中心,形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有正式名称的诗文派别——江西诗派,雄踞两宋诗坛,影响十分深远。他的词颇多争议。喜欢的人说他与秦观堪称北宋词坛的两座高峰,不喜欢的人则说他是词的门外汉。但不管喜不喜欢,所有人都不能否认,黄庭坚是宋词后花园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个。